御史大夫屬官有兩丞,一為御史丞,為大夫之副;一為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因為統領侍御史和諸郡監御史,可以命令御史按章糾彈百官,權力非常大。這也是御史丞未能進入中樞而御史中丞卻可以參與國事決策的重要原因。
甘羅出任御史中丞,一度被咸陽解讀為武烈侯要加強對地方勢力的控制,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實力,但僅僅過了三個月,就在中原戰場上進入詭異的僵持狀態的時候,甘羅爆發了,矛頭直指司空熊璞。
御史大夫馮劫和御史丞趙亥望著眼前堆滿案幾的奏章,心驚肉跳,神情更有幾分惶恐。這都是彈劾司空熊璞的奏章。熊璞利用職權徇私舞弊、貪贓枉法、劣跡昭著。這些確鑿罪證足以致熊璞於死地,但更可怕的是,此案牽連甚廣,不但司空府要被掃蕩一空,很多中央府署和地方郡縣的官吏也難逃牢獄之災。
此案爆發,熊氏外戚和楚系固然遭到打擊,但咸陽宮和中央的威信也會受損,而更重要的是,此時正值中原決戰的關鍵時刻,此案的爆發必將影響到前方戰場。
武烈侯要幹什麼?是報復隗氏的背叛,還是要打擊熊氏外戚?不管是報復隗氏,還是打擊熊氏,武烈侯都不會選擇這個時機。難道武烈侯在離石要塞中沒有得到自己滿意的東西,故意阻礙中原決戰以脅迫咸陽宮?這似乎也不可能,武烈侯胸襟開闊,然諾仗義,不會做出背信棄義之事。
由熊璞的司空一職想到此案的目標包括主管水土之事的司空府,武烈侯的目的也就是呼之欲出了。武烈侯要穩固北疆,為此他要推動直道的修築,而直道修築的掌控權在司空府,所以武烈侯要打倒熊璞,控制司空府,把直道修築的主導權牢牢控制在手,也就是說,武烈侯要清洗司空府,要拿到司空這個中樞要職。
馮劫和趙亥連夜進宮,向秦王政稟奏熊璞一案。
秦王政也是非常震驚。熊璞一向低調,在他主掌司空府的期間,關中大渠和南嶺大渠都順利開鑿完成,各地的水利設施建設都常抓不懈,在新佔領土地上進行的長城等要隘拆除和城垣修繕、馳道修築等水土工程也進展順利,說起來熊璞功勳不小,雖然在工程建設中難免會出現一些違法亂紀的事情,但瑕不掩瑜,只要能把事情做好,能把握大局,那也算能臣了。也正因為如此,秦王政在不斷打擊熊氏外戚的過程中,始終沒有牽連到熊璞。
秦王政大略看了一下甘羅的彈劾奏章,瞭解了熊璞的主要罪責,卻沒有翻閱那些記載了熊璞犯罪證據的卷冊,這基本上表明了秦王政的態度,把這件案子的不良影響控制在最小範圍內。但能否把這件案子的不良影響控制在最小範圍內,不是取決於秦王政的態度,也不是取決於中樞的決策,而是取決於武烈侯的目的。
武烈侯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他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挑起一場「風暴」?
秦王政看了一眼馮劫,然後把目光轉向了趙亥。
馮劫是武烈侯的師傅,這對師徒之間一直保持著不錯的私人關係,兩者之間甚至有利益交換,而此事難保馮氏就沒有參與其中。當然,馮氏的忠誠勿用懷疑,但這並不表示馮氏就不會利用錯綜複雜的關係為自己謀取更大更多的利益。
趙亥是秦王政的親舅舅,趙太后的兄長。當年華陽太后把秦王政母子從趙國接回咸陽的時候,他們的直系親眷也不敢留在趙國,一起到了咸陽。「嫪毐之亂」的時候,趙太后一系遭到血洗,但趙太后的兄弟姊妹卻保全了性命,趙亥就是其中之一。趙太后不幸死於方士的丹藥,雖然秦王政為此殺了徐福,並下令屠戮天下方士,但這並不能減輕他心中的愧疚和痛苦,於是他愈發恩寵趙氏外戚,試圖以此來報答母親,救贖自己。
在馮氏和趙氏之間,秦王政當然更信任趙氏。
趙亥微微躬身,低聲說道,「大王可否注意到此案不僅僅牽扯到司空府,還牽扯到將作少府。」
將作少府也是上卿,中樞大員之一,其主要職能是營建宮室、苑林、寢陵等土木工程,主要為君王和王室成員服務,這其中所含的利益之大可想而知了。大秦歷代君王雖然都不是窮奢極欲之輩,但在宮室、苑林、寢陵的建設上也並不節儉,所以將作少府歷來就是個「肥缺」,一般不是控制在宗室手上就是由外戚掌控,而在建設過程中當然會出現以權謀私、中飽私囊等諸多腐敗之事,不過既然都是一家人,也就熟視無睹,視而不見了。
現任將作少府是熊琨,華陽太后的侄子,陽泉君的兒子。華陽太后在世的時候,熊氏外戚及其附屬勢力佔據了中樞的大半數,自華陽太后去世、昌文君、昌平君先後被逐出咸陽,熊氏外戚迅速沒落,但依舊在中樞中佔據著少數位置,而利益豐厚的司空府和將作少府就控制在他們手中。
現在懷德夫人與關中熊氏主動結盟於隗氏,試圖打造新楚系,而中樞中的這些位置自然就不能旁落他人,然而,這一次武烈侯來勢兇猛,矛頭直指兩個中樞要職,其目的很明顯,武烈侯要增加自己在中樞中的話語權。如果再結合當前形勢來看,武烈侯拿下這兩個直接控制大秦水土木過程的中央府署,顯然是想限制中央大興土木,轉而集中有限的財賦全力修築直道,幫助他穩固和發展北疆。
「直道」是一把「雙刃劍」,而一個強大的北疆雖然可以成為咸陽的堅守後盾,但也嚴重威脅著咸陽的權威,所以中樞在北疆策略上態度不一,爭執激烈。不過,等到中原決戰結束,大秦的統一進程進入最後階段,北疆策略的爭論估計就有結果了,是「大力支持」還是「有效控制」?無疑,「有效控制」會成為最終策略。在此策略的指導下,北疆會發展,但又被咸陽所鉗制,武烈侯就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老虎,很難一展雄風。
武烈侯對此當然有所防範,但出乎秦王政和中央的預料,武烈侯竟然在決戰進行時向咸陽「發難」,迫使咸陽讓步,這未免太過驕橫跋扈了。
權力博弈的原則是妥協,是平衡。秦王政高踞王座,看上去予取予奪一言九鼎,但實際上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平衡朝堂各方社會各階層對權力和財富的爭奪,在權力平衡中尋求利益上的妥協。
秦王政為了統一大業這個大利,必須向武烈侯妥協,向武烈侯讓出某些方面的小利,比如一兩個中樞或者地方上的重要位置,或者幾個政策上的調整等等。
熊璞一案不能爆發,尤其在決戰進行時不能爆發,所以秦王政沒有選擇,只有妥協。
將作少府和司空,都是上卿,都是中樞大員,位置的重要性相差無幾,但只能給武烈侯一個。從未來控制北疆遏制武烈侯的需要出發,秦王政必須把司空控制在自己手上。
「熊璞老了,身體又不好,如果主動請辭,那就讓他回家頤養天年吧。」秦王政沉思良久,緩緩說道,「你們看,由誰主掌司空府最為合適?」
秦王政的意思表達清晰,熊璞的案子壓下去,司空府換人,但這個人必須是自己人。
馮劫略略皺眉,忐忑問道,「大王,武烈侯志在直道修築,這將作少府……」
將作少府實際上是武烈侯給咸陽宮的一個「台階」。總不能說武烈侯要什麼咸陽宮就給什麼,那中樞未免太沒面子,所以武烈侯順帶把將作少府也一腳踢翻了。雙方各取其利,都不吃虧,面子裡子都有了。
秦王政搖搖頭,神態非常堅決。既然武烈侯是衝著司空這個中樞要職來的,那麼在司空這一人選上,就沒有商量的餘地,咸陽宮必須牢牢控制司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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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兩位丞相公隗狀和王綰,太尉公子騰、御史大夫馮劫、駟車庶長公子豹、奉常卿茅焦、郎中令蒙嘉、廷尉卿李斯、內史公子成、御史丞趙亥、御史中丞甘羅被秦王政召至御書房。長史周青臣、客卿司馬空、中庶子蒙毅列席。
御史中丞甘羅代表御史府詳細呈述了司空熊璞貪贓枉法的具體事實,受此案牽連的大臣有將作少府熊琨,有少府丞和三位大夫,還有中央諸多府署和地方郡縣的中下級官吏。
坐在御書房裡的大臣都是中樞核心層,突然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震驚,就連對此事略知一二的三位宗室重臣也是吃驚不已,他們也沒有想到武烈侯竟然在決戰關鍵時刻對咸陽發動如此猛烈的雷霆一擊。此案若是爆發,將在咸陽掀起多大的風暴?恐怕和當年的鹽鐵大案不相上下吧?咸陽風起雲湧,動盪不安,中原決戰還如何進行?
秦王政神情冷峻,高踞上座,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但陰騭的眼神暴露了他此刻內心的憤怒。
隗狀面無表情,雖然裝出一副若無其事、波瀾不驚的樣子,但從他微微顫抖的手指上可以估猜到他心裡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燒,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
武烈侯太過囂張,太過跋扈,太過目中無人了。咸陽宮在他眼裡算什麼?中央在他眼裡還有權威嗎?此番舉動,不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楚系臉上嗎?熊氏外戚再遭打擊,受損失的可不僅僅是熊氏一家,整個楚系都遭到了打擊,尤其隗氏做為新楚系的魁首,更是遭到了沉重一擊?隗氏的實力何在?威信何在?隗氏既然連熊氏都保護不了,還能保護新楚系?
隗狀抬頭看了一眼甘羅,心裡掠過一絲生吞活剝了甘羅的暴戾念頭。甘羅在他眼裡已經不是甘羅,而是武烈侯公子寶鼎,那個正在北疆洋洋得意的自以為主宰著中土命運的年輕權貴。
王綰已經從震驚中冷靜下來。這件事武烈侯沒有與王翦商討,甘羅也沒有向他透漏分毫,而從武烈侯打算利用此案把自己人推進中樞,以增加中樞話語權的做法來看,武烈侯已經為兩系之間矛盾擴大裂痕加深而未雨綢繆,中樞裡的這種佈局顯然就是他的策略之一。
王綰沒有選擇,必須支持。現在秦王政已經利用隗氏打造了新楚系,這個新楚系和關東系佔據了中樞的大多數,可以說已經控制了朝政,老秦人的擴張勢頭已經遭到遏制,這時候老秦人若想保住現有的中樞實力,只能依靠武烈侯這個政治盟友,與中樞裡的宗室重臣聯手抵禦。
麃公的身份、地位和權勢都無法與公子騰相比肩,從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去考慮,讓公子騰進中樞以增加本方的話語權,讓麃公去統率軍隊以控制更多的軍隊和地方郡縣,這是最好的利益交換。只是王綰沒有想到的是,老秦人和宗室的這次政治「交易」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開始發揮作用。
太尉公子騰沒有發難,他是太尉,主掌軍事,又剛剛回京,不合適在這個時候「衝鋒陷陣」。
公子豹發飆了。公子豹的爵位已經升至倫侯,但他的職務還是主掌宗室事務的駟車庶長。大秦的二十等軍功爵制自實施以來,其爵位名常常也是官職名,這一習慣即便在爵秩制度變革之後,依舊沿襲。
公子豹鬚髮戟張,怒聲咆哮。歸根結底一句話,為什麼外戚屢屢作奸犯科?大秦律法的威嚴何在?在大秦律法面前,到底要不要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則?王子犯法,要不要與庶民同罪?
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律法是誰制定的?律法實施的對象又是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過是做為統治階層的豪門貴族自欺欺人而已,當然了,在政治鬥爭中,「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是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劍。只要我抓到你的「痛腳」,我就能祭起這把利劍,致你於死地。
關東人冷眼旁觀。武烈侯的雷霆一擊對關東人有利。楚系還是過於龐大,尤其隗氏和關中熊氏聯手之後,新楚系的龐大實力還是讓關東人感到了重壓。宗室和老秦人顯然和關東人一樣,不願意看到楚系捲土重來,所以武烈侯迫不及待地發動了「攻擊」。
關東人的選擇很簡單,支持武烈侯對關中熊氏的打擊,堅決把春風得意的隗氏打得「鼻青臉腫」,然後從這場風暴中謀取利益。
廷尉卿李斯緊跟在公子豹後面,以嚴厲的措詞和無懈可擊的法理,坐實了熊氏外戚的罪責,並揚言要聯合御史,彈劾兩位丞相公的失察之責。
追究兩位丞相公的失察之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礙新楚系和老秦人在這場風暴中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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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中發生了奇詭的一幕,宗室和關東人竟然非常默契地聯手了,聯手打壓隗氏和熊氏。
公子豹並不滿足於目前所獲得的「成果」,他開始質疑整個熊氏外戚,認為熊氏外戚倚仗權勢,公然凌駕於大秦律法之上,故意打擊君王和咸陽宮的權威,損害大秦基業,應該從根子上進行「治理」,建議把關中熊氏全部趕出中樞和中央府署。
這一招太利害了,這就是釜底抽薪啊。楚系就是依賴熊氏外戚這棵參天大樹而長成,現在這棵大樹雖然遭到了狂風暴雨的打擊,但因為根基龐大,枝繁葉茂,依舊巍然聳立於大秦。公子豹手段狠辣,要一劍砍倒這棵大樹,如此一來,隗氏雖然接掌了楚系,但隗氏這棵樹不夠大,過去依附熊氏而存在的力量不可能全部轉移到隗氏這棵樹上,楚系會分崩離析的更加厲害,許多力量為了生存必然轉投他系,就像東南熊氏及其所屬力量最終不得不轉投武烈侯這棵大樹一樣。
形勢如果發展到這種糟糕的地步,隗氏和新楚系將遭到一次可怕的打擊。
公子豹這話剛剛說完,馮劫就推波助瀾,表示御史府將馬上擴大糾察範圍,立即安排人手開始糾察整個關中熊氏及其所屬勢力。
隗狀不得不反擊,當即與公子豹、馮劫等人據理力爭。當前中原決戰正在進行,為了確保前線軍心,咸陽必須保持穩定,這場風暴必須控制住,最好是將其消彌於無形。
王綰適時站起來支持隗狀。事情要適可而止,不能把楚系逼得「狗急跳牆」,該妥協的時候要妥協。
公子騰也「高姿態高風格」地支持了隗狀,認為要以大局為重,此事要慎重處置。
關東人這時候卻是不依不饒,聯合公子豹猛烈抨擊熊氏外戚,大有痛打落水狗的架勢。
這是一次好機會,武烈侯志在奪取兩個中樞要職,那其他人豈不是一無所獲白忙一場?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把此事鬧大,鬧得不可收拾,鬧得滿城風雨烏雲壓頂,鬧得楚系人人自危,驚恐不安,鬧得熊氏外戚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主動「逃避」,如此其他派系才能跟在武烈侯後面「撿便宜」,大獲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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