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伸向咸陽的手
甘羅願意回京,那麼寶鼎便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政治理念上,寶鼎堅持大一統基礎上的中央集權,但統一後中土形勢嚴峻,內憂外患,所以在實現高度中央集權制之前,需要一段時間的過渡,也就是中央領導下的郡國制。
在這個過渡過程中,君王和豪門貴族,貴族和普通國民,中央和地方,中央和軍隊,等等關係之間,因為激烈的利益之爭,矛盾異常突出,不排除爆發衝突的可能,所以帝國危機四伏,國祚有傾覆之險。
中土若要穩定,首先就要穩定中央,而穩定咸陽政局的最好辦法就是建立三足鼎立的政治格局。
秦王政及其堅持中央集權的士卿大臣們為「一足」;宗室、外戚、本土老秦人和關東系的大部分豪門貴族對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有著強烈的攫取**,這些豪門貴族及其所屬勢力是「一足」;寶鼎則要以北疆邊郡和北疆軍隊為基礎,以維護和強大統一的新帝國為目標,建立「第三足」。
中土距離統一的時間越來越近,按照寶鼎的估猜,也就四五年的時間了。寶鼎打算利用這四五年的時間完成北疆防禦體系的構建,一方面在大秦政治格局中以「第三方」勢力影響朝政,一方面為未來的南北戰爭打下堅實的基礎。
現在寶鼎在北方實際控制了各邊郡,而不久新的北疆大軍在中原戰場亮相之後,其強悍的實力足以讓寶鼎在政治上贏得更大的話語權,但這種威懾力需要強大的財賦為支撐,也就是說,寶鼎必須贏得咸陽的信任,必須保護和支持咸陽。
由此寶鼎需要在中樞安置自己的親信,由這些親信來代替自己在中樞發出「第三種」聲音。既堅持自己的政治理念,又盡力保證政局的穩定,以完成自己做為政治格局中的第三方勢力所必須行使的權力和應該承擔的責任。
甘羅在寶鼎的講述下,徹底理解了寶鼎的政治理念和自己進入中樞的重要意義。
甘羅出自寒門,又有坎坷的經歷,他的政治理念在形成過程中受到了呂不韋的嚴重影響,他堅持「法治」,追求中土的大一統,但他對集中中央有不同的看法,認為官不能與民爭利,在財富分配上,財富要向普通國民傾斜,農耕和工商要並重,工商是稅收的重要來源,在政策上要扶持,民富則國強。由此延伸,「民」在權力上也要享有更多,從刑法到教育等等,君王和中央都要給予政策上傾斜,繼而建成一個和平的寬鬆的與民休養、安居樂業的新大秦。
這一政治理念集中體現了寒門貴族對權力和財富的渴望,它代表了這個時代中下層民眾的基本要求,與寶鼎的政治理念頗為相近。這也是甘羅願意追隨寶鼎,而寶鼎也願意接受到他的根本原因。
事實上蓼園系的核心成員與寶鼎的政治理念基本一致,否則彼此也難以認同,寶鼎更不會讓諸如趙高、甘羅、曝布、章邯這些人進入蓼園的核心層。也正因為如此,甘羅很快便估猜到了寶鼎在與秦王政的離石會面中所做出來的妥協,只不過他沒有想到寶鼎高瞻遠矚,馬上便擬定了新目標,拿出了新謀劃,而這一新謀劃關係到大秦的未來,甚至直接關係到帝國的命運。
甘羅在其中承擔了重要的使命,這讓他感覺難以承受,不堪重負。
「分封的口子已經撕開,滔滔洪流正咆哮而出。」甘羅考慮良久,不得不提醒寶鼎,局勢的發展恐怕已經失去控制,「統一後,內憂外患,各種矛盾累積在一起,如同山洪爆發,咸陽試圖在『法治』的堤壩上加築『中央集權』,以更高更堅實的堤壩強行封堵,而你未雨綢繆,知道洪水來勢太猛,堵不住,於是用封國制在『法治』的堤壩上撕開了一道口子。洪水未到,就先行洩洪,開闢洩洪區,這樣洪峰到來的時候,就可以避免『法治』堤壩徹底崩潰的危險。」
「這一設想是正確的,但在實際執行中,咸陽不遺餘力地封堵『缺口』,頑固堅持高度的中央集權制,而豪門貴族不惜代價要『決堤』,要摧毀堤壩。這時候,你這位始作俑者想置身事外,坐山觀虎鬥,顯然不現實。」
寶鼎沉默不語。
「老夫人和少夫人回京,咸陽重新任命南陽守相,實際控制南陽郡,這一切雖然表明你本人向咸陽宮低頭了,可以一定程度上警告堅持分封的豪門貴族,從而確保中原決戰的勝利,但勝利之後呢?」
「勝利之後你回北方,北方擬建三個封國,咸陽的意思很明確,第三個封國要等到大軍攻佔河南之後,在新開闢的疆土上建立。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測,第三個封國就是為你量身定做的。河南之地是你打下來的,你理所當然要領封國。」
「在這種輿論下,你經略北疆,事實上就是在背後推動分封諸侯。既然你在北疆推動分封,那麼南疆呢?西疆呢?山東齊地、江東楚地呢?如果這些遙遠邊陲的封國封君、鎮戍軍統率、地方郡縣官長們都倣傚你的做法,各自在地方養精蓄銳,然後與中央貌合神離,待時機合適,與中央直接對抗,那麼後果如何,不問可知。」
寶鼎心情煩悶,冷聲問道,「如此說來,我不該撕開這道口子?」
甘羅苦笑,憂心忡忡,目光中更帶著一絲迷惘。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甘羅說道,「統一後實施高度的中央集權,那麼咸陽宮和豪門貴族之間必定有一場廝殺,這場廝殺如果豪門貴族失敗了,大量的功臣被棄置,對大秦是個嚴重的打擊,而其中的矛盾雖然被強行壓制下去,但因為沒有化解之策,它還一直存在著,等待著爆發的時機,一旦爆發則山崩地裂,大秦有傾覆之禍。」
「咸陽宮之所以在你的脅迫下推動國策的變革,撕開了分封的口子,其原因估計就在這裡。咸陽宮肯定也看到了危機,所以接受了你的過渡策略,但過渡策略事實上還是沒有解決根本性矛盾,矛盾還在,只不過以過渡策略延緩了矛盾爆發的時間而已。」
寶鼎暗自歎息,他也知道自己的策略沒有解決根本性矛盾,所以矛盾還是要爆發。現在他只能期望矛盾爆發的時間無限期推遲,最起碼等到南北戰爭結束後,等到大秦在北疆戰場上擊敗匈奴人之後再爆發。當然了,也有和平解決的可能,但前提是,中土要穩定,君王要絕對強悍,中央要有絕對強大的實力,否則肯定要以戰爭來解決矛盾。
難道這個時代的根本性矛盾就沒有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
這個時代的根本性矛盾傳承了近千年,從周武王分封諸侯開始,到春秋,到戰國,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始終圍繞著「分封」進行慘烈搏殺,而搏殺的群體也始終集中在諸侯和士卿之中,也就是掌控著中土權力和財富的豪門貴族中。
觀念的根深蒂固造成了矛盾的不可調和,觀念落後於時代,而時代在發展,最終就是以血腥的屠殺來摧毀舊觀念,也就是摧毀舊的貴族群體。
秦王政統一中土,屠殺了一批舊貴族;項羽一把火燒掉咸陽,又屠殺了一批舊貴族;五年的後戰國時代,殘餘的舊貴族們互相屠殺;直到劉邦擊殺項羽,再度統一中土,舊貴族們總算被殺得乾乾淨淨。
即便如此,劉邦和他的追隨者們還是屈服於殘餘舊觀念,在實施中央集權制的同時,封王封國,而郡國制一度岌岌可危,最嚴重的時候,中央實際控制的土地甚至還不如一個封國之王,地方勢力已經凌駕於中央之上。七國之亂是個轉折點。到漢武帝時期,削藩撤藩總算完成,中土才真正進入高度中央集權制時代。
歷史發展規律的背後就是血腥的屠殺,時代的發展總是伴隨著一場場的殺戮,摧毀舊觀念就必然要摧毀持有舊觀念的群體,事實就是這樣殘酷。
甘羅和大多數才智出眾的官僚一樣,都在觀察和思考這個日新月異的新時代,但思考的結果令人沮喪,如果要大一統,要和平,那就必須建立新觀念,新秩序,新國策,就必須摧毀頑固而強大的反對者。
現在大秦朝野內外都在議論「分封」,其主流思想就是「分封」,貴族們尤其是豪門貴族,著眼於個人利益,至於和平還是分裂,他們不作考慮。中土分裂幾百年了,爭霸兼併幾百年了,分裂是正常不過的事,沒有分裂哪來的戰爭?沒有戰爭哪來的功名利祿?如果和平了,他們反而不知道如何生存,如何治國,如何去建功立業、博取功名了。
嚮往和平的只有芸芸蒼生,只有草芥蟻螻,和平了,他們的生命才有保障,他們的日子才能一天比一天好,而對於貴族們來說,分裂的中土,戰爭的中土,才能保證他們持續享有權力和財富。
觀念上的激烈衝突愈演愈烈,中央集權和分封諸侯成為兩種勢力殊死搏殺的武器,這時候武烈侯竟然妄想以武力強行壓制觀念上的激烈衝突,以自己手中的劍去壓制另外兩把鋒利的武器,這過於理想化了,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幼稚。
甘羅不好直說,但話中的意思很明確,你不要對豪門貴族存有幻想,更不要以為有第三條路可走,你要麼堅持中央集權,絕對支持咸陽宮,要麼堅持分封諸侯,與豪門貴族聯手抗衡咸陽宮,否則,第一個死在衝突中的就是你。
甘羅的話就像一柄利劍刺在寶鼎的心上,讓他痛徹入骨。
寶鼎呆呆地望著夜空,久久不語。
「大王親自趕赴離石與你會面,其意圖很明確,就是要把你拉進咸陽宮。」甘羅說道,「你和大王的目標一致,只不過所走的路各有不同,但你所走的路激化了當前的矛盾,豪門貴族因為你而大張旗鼓地謀劃分封,假如你果斷地走進咸陽宮,與大王一起聯手打擊豪門貴族,那麼這個矛盾就會被壓制,豪門貴族也只有忍耐,如此一來,矛盾爆發的時間才會無限期的推遲,甚至有和平解決的可能。」
「現在你的做法只會讓雙方的矛盾更激烈,讓矛盾爆發的時間來得更快,最終你不得不拔劍而出,與咸陽宮聯手鎮制甚至屠戮豪門貴族。」
甘羅說到這裡驀然想到什麼,背心處霎時冰涼,本想傾吐而出的話頓時吞了回去。
難道這就是武烈侯的謀劃?他故意挑起雙方的矛盾,然後屠殺豪門貴族,而這種屠殺傷害的不僅僅是大秦,大王和咸陽宮也會遭受滅頂之災。這就像當年的武安君白起之禍,范睢以「固干削枝」之策,先幫助昭襄王驅逐熊氏外戚,接著誅殺武安君,結果是兩敗俱傷,昭襄王最終因為失去左膀右臂再無建樹。這場政治風暴中就沒有一個勝利者。
假如武烈侯也像范睢一樣「固干削枝」,先鎮熊氏外戚,再殺以老秦人為首的豪門貴族,大秦受到嚴重傷害,秦王政自斷臂膀,而武烈侯則乘勢坐大,那麼武烈侯取而代之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甘羅想得到的事,秦王政想不到?以老秦人為首的豪門貴族想不到?所以秦王政會始終防備武烈侯,會想方設法挑起武烈侯和豪門貴族之間的矛盾,只要武烈侯和豪門貴族尤其是與本土老秦人之間產生嚴重的裂痕,秦王政和咸陽宮就能控制大局。
秦王政為什麼承諾,讓武烈侯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主掌北方戰場?為什麼把北疆大軍全部交給武烈侯?其目的就是要挑起武烈侯和老秦人之間的矛盾。老秦人肯定不會放棄對軍隊的控制,而未來大秦軍隊主要集中在北方戰場,由武烈侯全權控制,其結果可想而知。
當然,兩者也有可能取得妥協,聯手脅迫咸陽宮,但可惜的是,武烈侯反對分封諸侯,武烈侯要中土大一統,要中土和平,而老秦人是統一的大功臣,最終卻一無所獲,所有的好處都給老嬴家霸佔了,老秦人怨憤難平,這兩者之間豈能沒有矛盾?
怪不得武烈侯有絕對的把握改變大秦的政治格局,原來是形勢使然,這條路實際上不是他選擇的,而是形勢發展的必然,是大秦激烈的矛盾碰撞中的產物。正如甘羅自己所說,一旦大秦的根本性矛盾爆發了,首當其衝的就是武烈侯,秦王政和豪門貴族都要置他於死地,先把這個足以影響到雙方決戰勝負的「第三方勢力」給徹底剷除了。
剷除武烈侯的辦法其實很簡單。發動南北戰爭,逼著武烈侯出擊,武烈侯打敗了,也就徹底玩完。這就是武烈侯一定要在統一之前,在四五年的時間內,完成北疆防禦體系的重要原因。一切靠實力說話,沒有實力,就只有任人宰割。
甘羅望著神色憂鬱的武烈侯,無語以對。
「你明白了?」寶鼎笑笑,嘴角處露出一抹苦澀,「不是我想怎麼做,而是大勢所迫,我身不由己,不得不這麼做。」
甘羅微微躬身,言辭懇切地說道,「我將全力以赴。」
「你知道怎麼做了?」
「竭盡全力幫助武烈侯經略北方。」
寶鼎微笑點頭,「他們要鬥,那就讓他們鬥,必要的時候加幾把火也未嘗不可,但遵循一條原則,不要牽扯進去,我們的目的是經略北方,發展北疆。」
「我一個人能力有效,恐怕在咸陽無所作為。」甘羅擔心的說道。
「我會陸續讓一些人回咸陽,我們在朝堂上也要有自己的聲音。」寶鼎歎道,「這麼些年過去了,我總算擁有了一定的實力,而你們也總算積累了足夠的功勳,可以回京出任要職甚至進入中樞了。」
「你當初隨我來南陽的時候就是上卿,五六年過去了,功績和資歷都夠了。現在時機合適,我推你進中樞的阻力應該不大。」寶鼎說道,「關鍵是要選擇一個合適的位置。」
甘羅面露感激之色。
寶鼎和他坦誠溝通到這種地步,可見對甘羅的重視,對他在咸陽的作為更是充滿了期待。
過去寶鼎影響或者干涉朝政,都是通過宗室、楚系和老秦人,甚至通過關東馮氏來間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其中付出的代價太大,而且給咸陽宮的感覺就是寶鼎的手伸得太長了,干涉朝政的舉動太明顯,太囂張了。不過沒辦法,他自己沒有人,只能靠利益交換來贏得盟友的支持。
現在政局變了,新的政治格局正在形成,他能用來與盟友交換的利益越來越少,甚至與盟友仇怨層生,反目成仇,指望不到盟友的支持了,只能把自己人推進中樞,推上朝堂,但難度之大就連武烈侯自己都沒有信心。
「我必須在九卿之中給你謀一個重要位置,咸陽宮必須給我。」寶鼎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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