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俯身拿起地上的黃紙,坐到案幾後面,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
趙高和宗越告辭離去。雖然寶鼎自始至終沒有透漏分毫,但從他的隻言片語中,已經足以推測到咸陽宮展開的反擊手段了。兩人心情沉重,試圖幫助武烈侯找到對策,但實力不濟,徒呼奈何。
寶鼎心神俱疲,一股暴戾的情緒逐漸從心底湧出,猛烈地衝擊著他的心靈,讓他身上的殺氣越來越重。他想到了荊軻,想到了張良,想到了荊軻刺秦,想到了張良在博浪沙的瘋狂一擊,想到了不知名的刺客在咸陽的驚天刺殺。
刺殺能否解決問題?是刺殺秦王政還是刺殺他身邊的近侍大臣?如果刺殺的話,又找誰去刺殺?
荊軻的影子從寶鼎的腦海掠過。荊軻的命運已經改變,他已經不可能成為刺客。張良如何?張良曾去江南,自己曾囑托荊軻,如果時機合適可以見一面,當時是抱著把張良拉進蓼園的想法,但張良始終沒有露面。
早在中原的時候,自己曾利用過張良刺殺頓弱。頓弱之死充滿玄奧,以當時的情況來估猜,張良應該不是參與者。頓弱到了齊國境內就遇刺,張良在時間上趕不及,再說他也沒有能力屠殺整個使團的人。其後雖然自己有機會通過荊軻詢問張良,但這種機密不管是自己還是張良,都不會再去碰它了。
咸陽宮一直懷疑頓弱之死與自己有某種看不見的牽連,之所以有這種懷疑,和姚賈之死有關。當初自己從塞外歸來,為了解救烏氏和韓非,用陰謀誣殺了姚賈。這件事雖然做得隱秘,但不少人還是很清楚當時朝堂矛盾的緣由,當然也清楚姚賈是死於何人之手。
姚賈死了,頓弱也死了,如果自己再殺尉僚和李斯等人,就算秦王政沒有證據,也會在震怒之下對付自己,這對自己沒有好處,自己背後的勢力可能會因此遭到報復,尤其蓼園的那些巨賈們,如果咸陽宮不惜代價要殺他們,一個政策下來,他們就會灰飛煙滅。
寶鼎想到這裡,一股寒意驟然襲遍全身,那股狂暴的戾氣在陣陣冰冷寒意的「攻擊」下,緩慢消散。
自己手上有黑冰台,有黑衣,還有蓼園秘兵,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還可以利用張良,刺殺的實力是綽綽有餘,但刺殺的後果自己卻承受不了。
秦王政的性格堅毅而執著,這種人一旦被激怒,其手段必然如雷霆一般讓對手形神俱滅。
算了,還是不要用這種血腥而暴力的辦法了,這種辦法說起來毫無智慧,而且體現了自己的恐懼和弱小,它不會讓秦王政屈服,相反,它會讓秦王政更加堅持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另外,就算尉僚和李斯死了,難道秦王政就沒有忠實的親信臣僚了?他隨時可以找到替代者,願意為秦王政「赴湯蹈火」的人太多了,殺不勝殺。
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政治也是一樣,政治的本質是利益,只要有利益的地方就有鬥爭,鬥爭的最佳方法不是擊殺對手,而是與對手聯合起來,大家共同獲利,用更大的力量去獲得更多的利益。
我能與馮氏合作,就能與蒙氏結盟。馮氏和蒙氏如今是秦王政的左膀右臂,假如我能與他們聯手,必定可以大幅削弱咸陽宮的實力,如此即便有尉僚、李斯這樣的對手,他們也沒辦法阻擋我改變歷史的腳步。
寶鼎最終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整理了一下思路,把先前的謀劃又做了一些調整。
這時趙高走了進來,看到寶鼎正在伏案疾書,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
「在大王離開大梁之前,我想與馮氏見一面。」寶鼎放下筆,望著趙高問道,「你可以安排一下嗎?」
御史大夫馮劫每日陪侍在秦王政身邊,出巡途中更是繁忙,寶鼎這個封君若想在瞞住秦王政的情況下單獨與他一面非常困難。
趙高考慮了一下,躬身答應,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端木氏又來了,武烈侯是否見他?」
端木氏從邯鄲追到大梁,數次求見,均被武烈侯拒絕了。目前他還不想與齊國重建盟約,雖然他前年和後勝的會晤很愉快,也知道後勝要打趙國,他本人對這一策略也非常感興趣,甚至在給秦王政的書信中數次說到此事,但秦王政還是拒絕了推遲攻打趙國的建議,結果導致後勝的策略得以成功實施。這時候假如不是大河南北爆發大饑荒,後勝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策基本上就算成功了。
現在齊國還掌握著一線主動。假如中山形勢發生變化,不利於秦國,那齊國還有攻打河北和中原的機會。寶鼎現在不願意與齊國重建盟約,就是想等待中山形勢的變化。假如郭開激化了趙王遷和李牧的矛盾,趙王遷把李牧殺了,形勢對秦國有利,王翦乘機擊敗趙軍,滅了趙國的國祚,那秦國挾滅趙之威與齊國談判,局面就完全不一樣。
「我現在有必要見他嗎?」寶鼎問道。
趙高躊躇良久,說道,「接觸一下也無妨,可以瞭解一下齊國目前的狀況。」
「那就見他吧。」寶鼎笑道,「你安排一下時間,不過我要先睡一覺。」看到趙高還沒有離開的意思,寶鼎不禁問道,「還有什麼事?」
「公子嬰從東陽前線趕回來了,叫嚷著要見你。」
寶鼎微微皺眉,「他來幹什麼?目無軍紀。我不見他,叫他馬上給我滾回前線。」
趙高苦笑,躬身說道,「我……我擋不住他。」
「豈有此理」寶鼎冷笑,「告訴東方無畏,他膽敢衝撞行轅,就把他抓起來,軍法處置。」
趙高躬身告退。走了幾步,他想到公子嬰苦苦哀求自己的痛苦表情,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趙高咬咬牙,轉身對寶鼎說道,「武烈侯,他只是想找到自己的父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請武烈侯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
寶鼎的臉色驟然變冷。趙高心裡一寒,趕緊把嘴巴閉上了。
「還有事嗎?」寶鼎非常不滿地問道。
趙高想到自己答應公子嬰了,要代替他哀求武烈侯,於是一狠心,跪下懇求道,「武烈侯,公子嬰已近瘋狂,假如他失去理智,跑去驚擾了大王,那後果就不可收拾了。」
寶鼎搖搖頭,目露無奈之色,然後衝著趙高揮揮手,示意他把公子嬰帶進來。
很快,公子嬰就跑了進來,一言不發,跪在寶鼎面前拚命地磕頭,淚水無聲傾瀉。趙高擔心他出事,一把抱住他,「你有話好好說,不要讓武烈侯太為難了。」
寶鼎一聽,兩眼頓時瞪向趙高。你這個暗示也太明顯了吧?
趙高在寶鼎身邊待久了,自然瞭解寶鼎的性情,知道寶鼎肯定要出手救出公子成蛟,這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人可以救,秘密卻不能洩漏,否則得罪了咸陽宮,寶鼎要付出代價。公子嬰當然也知道這一點,當初他之所以跑回中原,就是想逼著寶鼎救自己的父親,他知道這位叔父不會讓自己以身犯險。但邯鄲攻克了,寶鼎這邊卻一點消息也沒有。他實在忍不住了,從前線跑回來,豁出去了,如果叔父不告訴他父親的下落,他就去「衝撞」大王,以此要挾寶鼎。
公子嬰一聽心裡有算了,也不磕頭了,瞪著眼睛望著寶鼎。
趙高不敢再在這裡「招惹」寶鼎,轉身出了大帳,讓這對叔侄自己解決。
寶鼎起身找了一塊手巾遞給公子嬰,「擦擦眼淚。你也不小了,做事要冷靜,不要這麼衝動。誰允許你回來的?」
公子嬰低頭不語。
「你是不是自己偷偷跑回來的?」寶鼎生氣地問道,「有沒有違反軍紀?」
「沒有。」公子嬰對這位叔父還是非常畏懼,急忙叫道,「是上將軍允許我回來的。」
寶鼎這才放心,伸手給了公子嬰腦袋一個巴掌,「你連叔父也信不過?現在回去,馬上回東陽。」
公子嬰頓時激動起來,一躍而起,一把抓住寶鼎的胳膊,「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叔父,我要見他。」
「你如果這輩子只想見他一面,那我現在就可以讓你見他。」寶鼎說道,「你想好,這輩子是不是只想見他一面?」
公子嬰又驚又喜,連連搖頭,「不,不,叔父,我聽你的,我馬上走,我馬上回東陽。」
寶鼎面露笑意,「你給叔父一點時間,叔父會把這件事處理好。相信叔父,好嗎?」
公子嬰二話不說,跪在地上連磕幾個響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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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泓再見武烈侯,心裡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的使命能否完成。
寶鼎倒是笑臉相迎,口氣也很親切,仔細詢問了齊國的大饑荒情況。端木泓則乘機隱晦地介紹了一下當前臨淄的政局。
齊王建和後勝的謀劃因為大饑荒而挫敗,兩人對時局比較悲觀,因為很明顯,趙國一亡,秦國的大軍必定殺向山東,齊國將面臨一場生死決戰,偏偏在決策受挫和大饑荒的雙重打擊下,國力損失嚴重,接下來的生死之戰對齊國明顯不利。
「臨淄並沒有放棄趙國。」端木泓說道,「田氏部分宗室和孫氏正在與燕國太子丹頻繁接觸。有傳言說,公子嘉可能要發動兵變,篡奪王位。」
寶鼎暗自吃驚,他不動聲色地問道,「公子嘉?他憑什麼篡奪王位?李牧的代北軍在呼沱水前線,趙王遷的身邊有趙蔥和顏聚的大軍,公子嘉拿什麼去篡奪王位?難道太子丹要出兵幫他篡奪王位?」
端木泓搖搖頭,「國相語焉不詳,我也沒有更多的消息,但從中山局勢來分析,齊燕兩國當然不希望這時候趙國爆發王統之爭,內訌只會讓中山局勢變得更糟糕,所以在我看來,誅殺李牧的可能性更大。李牧和趙王遷的矛盾已經公開化了,他至今不願交出兵權,假如趙王遷不殺李牧,他這個大王哪來的威信?沒有威信,如何駕馭百官?如何統率大軍?」
寶鼎從端木泓的話裡聞到了一絲危險,他對中山局勢的變化愈發擔心,他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歷史可能要在這個時候拐一下彎。
「我們想殺李牧,趙王遷也想殺李牧,齊燕兩國也想李牧,看樣子李牧是必死無疑了。」趙高坐在一旁,笑著說道,「但世事無常,但所有人都認為李牧該死的時候,李牧自己怎麼想?他難道束手就縛,等著大家去砍他?中山的形勢肯定要發生巨變,但不管它怎麼變,對我們都是有利。」
「長史說得對,趙國僅靠中山和代郡兩地,無論如何也支撐不下去了。」端木泓陪著笑臉說道,「趙國滅亡了,這中土就是三國爭霸。」
「爭霸?」趙高臉上露出嘲諷之色,「你以為齊楚兩國有實力與我大秦爭霸?
端木泓臉色微僵,尷尬無語。
「高唐君(後勝)對局勢怎麼看?」寶鼎問道,「下一步他是不是打算與楚國合縱抗秦?」
端木泓歎了口氣,「武烈侯要打齊國?」
「暫時不考慮。」寶鼎說道,「先把趙國徹底滅了再說。趙國的軍隊還在,中山還有一場大戰。」
端木泓沒有達到目的,武烈侯自始至終都沒有重建盟約的意思,相反,秦軍下一步攻打齊國的訊息倒是透漏得非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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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在大梁待了五天,巡視了鴻溝和部分災區,接見了中原軍政官員,然後決定渡河北上,趕赴邯鄲。
臨行前的這天晚上,秦王政設宴犒勞中原的軍政官員。
武烈侯因為中原事務繁忙,沒有陪同秦王政北上邯鄲。宴席結束後,秦王政把武烈侯留了下來,兩人又單獨談了半個時辰。這次主要談家事,談宗室之事,倒是非常愉快。
武烈侯告辭離開,他沒有直接返回行轅,而是在趙高的精心安排下,見到了御史大夫馮劫。
師生分隔幾年再見,寶鼎和馮劫都有些感慨。當初寶鼎第一次見到馮劫的時候,想到馮劫是大秦未來的御史大夫,於是想通過他來發展,誰知幾年過去,馮劫倒是靠寶鼎的謀劃上位做了御史大夫。
馮氏對寶鼎的前途一度不看好,尤其在利益產生衝突的時候,雙方的關係一度瀕臨破裂。隨著寶鼎的功勳越來越大,實力越來越強,馮氏對寶鼎的看法也改變了,所以當寶鼎主動尋求與馮氏合作的時候,馮氏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而這成了馮氏的轉折點,馮劫很快就在中樞三公中佔據了一席,這使得馮氏在咸陽的權勢更大,在朝堂上的影響力也日益增大。相比起來,蒙氏的權勢和影響力倒是遜色於馮氏了。
兩人見面稍微寒暄幾句後,馮劫直截了當地說道,「我的時間不多,請武烈侯直言不諱。」
寶鼎稍加沉吟後,問道,「大王在王統一事上可有看法?」
「大王諱莫如深。」馮劫歎道,「自公子扶蘇和公子高先後出鎮地方開始,中樞在立儲一事上已經數次進言,咸陽有關這方面的議論也比較多。」
「右丞相可有進言?」寶鼎又問。
馮劫搖搖頭,「那個人心計深沉,雖有進言,但根本看不出他的傾向。」
寶鼎思考了片刻,忽然問道,「馮氏的傾向呢?」
馮劫面色微凜。武烈侯這是逼著馮氏表態了。馮劫考慮良久後說道,「以國為重。」
能逼著馮氏說出這四個字,寶鼎已經很滿意了。他微微一笑,繼續問道,「內廷是否積極?」
內廷大員大都是秦王政的親信,很多人雖然官職不高,但可以向秦王政直接進言,這些人對秦王政的決策有相當的影響力。
「大王諱莫如深,內廷當然也是一片沉默。」馮劫想了一下,說道,「咸陽人都在猜測武烈侯拿下河北後,又會奏請哪一位王子出鎮。我也很好奇,想知道武烈侯打算讓哪一位王子出鎮河北?」
寶鼎立即意識到馮劫話裡有話,「請師傅明言?」
「大秦有二十等軍功爵,即便貴如王子,也要以軍功升爵。」馮劫望著寶鼎,意味深長地說道,「王子年少,寸功未立,則出鎮地方。以貴升爵,這違反了大秦律。」
寶鼎暗自驚凜。他早在謀劃此策的時候,就曾想到此策觸犯了軍功貴族的利益,不過考慮到王子的尊貴地位,在他看來即使有人反對也不敢公開與秦王政「叫板」。現在看來,自己低估了咸陽的軍功貴族。
軍功貴族大部分來自寒門,有武人,也有士人。今日咸陽朝堂上,出自寒門的軍功貴族已經非常多了,可以說是大秦朝堂的一股強大力量。比如尉僚、李斯都是軍功新貴,章邯、甘羅、曝布也是,朝堂各方勢力中軍功新貴的數量都不少。像蒙氏、馮氏已經不能算是軍功新貴了,但相比郿城「孟西白」,夏陽司馬氏這些豪門世家,他們還是有一定的距離。
大秦的二十等軍功爵造就了軍功貴族,它的實質是削弱和剝奪宗室等豪門貴族的利益,然後把這部分利益給軍功貴族。現在寶鼎讓王子出鎮地方,實際上是豪門貴族對二十等軍功爵的一種「反撲」舉措,是豪門貴族搶奪軍功貴族利益的開始。站在軍功貴族的立場來說,這是豪門掠奪寒門,其後果對寒門可謂是一場災難。王子出鎮地方,王子獲利了,那宗室呢?豪門呢?是不是也要「喝口湯」?利益就那麼多,肉和湯都被瓜分了,軍功貴族吃什麼喝什麼?
寶鼎不禁想到了秦王政那天晚上對自己所說的一番話。秦王政本人並不反對王子出鎮地方,但軍功貴族給他的壓力顯然太大了。秦王政在警告自己的同時,似乎有意挑起自己和軍功貴族之間的矛盾,繼而阻止自己在王統一事上對他頻頻施壓。
「謝謝師傅。」寶鼎目露苦澀之意。幸好馮劫及時提醒,否則自己還懵然不知一股危機正在向自己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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