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咸陽和江南
馮劫突然舉薦陳祿去江南負責開鑿南嶺大渠。
用關東人開鑿大渠的好處顯而易見。開渠是武烈侯西南策略的核心,此事如果由關東人負責,可以讓咸陽控制西南策略的實施,咸陽將因此取得西南戰場的主動權,更重要的是,咸陽可以利用陳祿進一步遏制武烈侯。
郎中令馮劫的舉薦在朝堂上引起了震動,這是關東人第一次公開向武烈侯「叫板」,而且還是隸屬於對立派系之間的一對師生之間的公開較量。
丞相隗狀和御史大夫公子騰直到此刻才意識到武烈侯先前的查詢有問題,這不是單純的找一個叫祿的擅長治水之術的官吏,而是在此事的背後隱藏著讓人極度不安的秘密。
是誰向武烈侯推薦的陳祿?武烈侯既然知道陳祿其人,為什麼還要請丞相和御史大夫進行查詢?現在馮劫公開舉薦陳祿,公開與武烈侯「對抗」,這中間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秦王政也是心懷疑惑,朝議之後馬上召見馮劫詢問。
馮劫倒是理直氣壯。西南策略耗費巨大,一旦武烈侯懷有異心,藉著修渠拓疆之名秘密發展實力,為將來據江稱霸做準備,那後果不堪設想。此次南嶺開渠,集結了秦楚兩國之力,其一年的錢糧消耗達到一個驚人數字,假如武烈侯把這些錢糧用在擴建軍隊蓄積武力上,對咸陽的威脅之大可想而知。
蒙嘉提出了反對意見。我們今年要打趙國。趙國拿下來了,我們的對手就是齊國。齊國實力強悍,秦齊之間必有一番惡戰。這種情況下,西南策略的實施必定推遲,南嶺開渠也將擱置,所以我們現在有必要與武烈侯翻臉嗎?
馮劫當即予以駁斥。武烈侯屢屢創造奇跡,去年他能成功轉徙百萬災民,誰敢說今年他就不能在江南秘密籌建二十萬甚至三十萬大軍?假如武烈侯手上有了一支龐大的軍隊,那距離他據江稱霸還遠嗎?到了那個時候,咸陽還有精力去打齊國?
武烈侯有翻雲覆雨的本事,給他一年時間,他會創造出你根本不敢想像的奇跡,所以,咸陽必須有所舉措,必須派出監御史,監察江南的一舉一動,同時讓這個監御史負責開鑿大渠,然後利用開鑿大渠的錢糧消耗,防止武烈侯在江南秘密發展自己的實力,從而有效遏制武烈侯實力的膨脹。
秦王政心有所動。
蒙嘉還是勸阻。江南現在完全在武烈侯的控制之下,咸陽此刻派一個監御史過去主持開鑿大渠,等於告訴武烈侯,我不相信你,我要奪你的大權,這不是公開挑釁嗎?這有助於大秦內部的團結嗎?
「去年武烈侯向大王挑釁,要與大王對決。今年大王為什麼就不能挑釁武烈侯,逼著他讓步,從而把去年的損失補回來。」馮劫質問道。
蒙嘉頓時無語。馮劫把此事引到了大王和武烈侯之間的矛盾上,故意把事情鬧大,他就不好再阻止了,再阻止秦王政就不高興了。
太尉尉僚也覺得此事要慎重,畢竟即將開始的攻趙大戰關係到大秦的統一大業,此刻內部的穩定及其重要,而武烈侯實力強勁,盟友眾多,咸陽這時候與他陷入對峙,激化矛盾,對即將開始的攻趙大戰沒有任何好處。尉僚因此懇求秦王政,召集中樞大臣仔細商議一下,如果反對者太多,此議還是暫時擱置為好。
秦王政採納了尉僚的建議,連夜召開中樞議事。
西南策略的重要性眾所皆知,武烈侯已經在奏章中闡述得非常透徹,咸陽為此派一位監御史過去,監察西南策略的實施,完全合情合理。
中樞大臣們都沒有異議。
無論是丞相隗狀還是御史大夫公子騰,在此事上都無法提出反對意見。其實他們也沒有打算反對。武烈侯顯然是知道此事,否則不會讓他們查詢陳祿,而從今日朝堂上發生的變故來看,武烈侯讓他們查詢陳祿的目的明顯就是一種暗示。正是因為這種暗示,他們對馮劫的突然「發難」都沒有做出強烈反應。
武烈侯的用意何在?這背後的秘密是什麼?以讓出江南的部分權力來緩和與秦王政的關係?或者,以此來打消秦王政對他的戒備,讓秦王政和咸陽不再懷疑他圖謀利用西南策略發展實力據江稱霸?又或者,這一切都是武烈侯新謀劃的一部分,他的西南策略其實是一個陷阱,然後誘惑關東人跳進去,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他卻乘機從江南脫身而去?
隗狀和公子騰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武烈侯既然知道此事,又向他們發出了暗示,那他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靜觀其變。
秦王政看到中樞一致通過,心情很好,正準備下令以陳祿為江南監御史,誰知馮劫再次奏請,他認為陳祿一個人過去沒有用,江南被武烈侯所控制,陳祿勢單力薄,在江南根本打不開局面,必須帶一幫人過去,把當年修建鄭國渠的官員、水師和工匠全部帶過去。
「既然負責開鑿大渠,那就要全盤控制,從上到下,都要如臂指使,只有這樣才能打開局面,完成大渠的開鑿,完成西南策略的實施,不致於辜負大王所托。」
秦王政的臉色頓時陰沉。雖然他對馮劫決心幫助自己找回面子的做法很欣賞,對馮劫一門心思遏制武烈侯的舉措也很支持,但凡事都有度,武烈侯至今尚未在江南完全立足,咸陽就迫不及待削弱他的權力,這明顯就是蓄意挑事,蓄意要激化咸陽和江南之間的矛盾。
中樞大臣中的宗室、楚系和老秦人也是神情冷峻,尤其駟車庶長公子豹,更是按捺不住,勃然大怒,「馮郎中,你乾脆一腳把武烈侯踢回南陽算了。」
馮劫嘿嘿一笑,「武烈侯離開江南,那十八方鎮的災民怎麼辦?你去江南帶著他們墾荒耕地?」
公子豹氣得兩眼圓睜,指著馮劫就想罵。公子騰眼明手快,一把把他拉住,附耳低聲說道,「武烈侯早有安排,我們靜觀其變。」
公子豹將信將疑,旋即想到武烈侯的手段,當即也是「嘿嘿」冷笑,你關東人想死,我就幫你們一把。他馬上改弦易轍,立即請奏,「西南策略關係到大秦未來,而南嶺開渠更是關係到大秦的統一大業,所以臣極力贊成馮郎中的奏議。」
公子豹的態度突然間來了個顛覆,不但讓秦王政感覺不安,就連關東人也是暗自忐忑。頓弱是怎麼死的?所有人都懷疑頓弱的死和武烈侯有關,但因為任何證據,只能把懷疑藏在心裡。這次的事情和去年一樣,也是從咸陽派人去牽制武烈侯,結果會如何?南嶺是百越人的盤駐地,以武烈侯的手段,如果要殺人,有無數的辦法嫁禍於百越。現在去江南和武烈侯對抗,其實就是去找死。
秦王政也想到了這個可能,但正因為如此,秦王政斷然決定採納馮劫的奏議。如果這次派去的人又死了,那就絕對不是巧合,而是武烈侯故意為之,這背後的事情就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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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在焦慮不安中等待著武烈侯的反應。
武烈侯很快上奏,對咸陽派出監御史陳祿到江南主持開渠一事表示了熱烈歡迎,對咸陽在江南困難重重之刻給予的大力支持更是感激涕零。武烈侯在給秦王政的私人書信中,不但表達了對秦王政的感激之情,還懇求秦王政授予監御史陳祿更大的權限,以便求得朝堂各方勢力之間的團結,讓西南策略的實施能夠得到大秦上下全方位的支持。
武烈侯的這種反應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太反常了,完全不合乎情理,太反常了就說明有問題,但問題出在哪?武烈侯到底想幹什麼?
從秦王政到中樞大臣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轉到了風起雲湧的中土局勢。
秦國先是以舉國之力拯救無辜蒼生,接著借助頓弱之死逼迫齊國放棄了攻打中原,保證了中原的穩定,接著又以重兵威脅楚國京都,乘機奪取了江南,並迫使楚國重新締結了盟約,逼著楚國與秦國一起拯救轉徙南下的災民。
秦國在中原的一連串勝利讓它威震四海,而趙燕齊楚四國在秦國的威壓下危機四伏,當關東諸國認為秦國要乘勢出擊之時,卻從咸陽傳出一個驚人消息,秦國竟然以舉國之力開拓西南,實施西南策略。
當初秦國在呂不韋主政期間,不是積極開拓中原,而是以休養生息、蓄積實力為借口,耗盡國力開鑿關中的洛涇大渠。秦王政親征後,此事成了呂不韋的重大罪名,遭到口誅筆伐,秦王政甚至在一怒之下,要把關東人全部趕出西秦,而理由就是關東人為了阻止秦國攻打中原,故意以開鑿大渠來消耗秦國國力,所以這是一個陰謀。
秦國和秦王政有前車之鑒,怎麼可能重蹈覆轍?
西南策略明顯就是一個錯誤的戰略,秦國當務之急是吞併關東諸侯,統一中土,而不是去遙遠的南疆開闢蠻荒之地。蠻荒之地有什麼?啥都沒有,除了損耗大秦國力外,一無是處,就算秦王政好大喜功,也不至於昏庸到如此地步,況且他還有前車之鑒,所以,此事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陷阱,欺騙關東諸侯的陷阱,另一個就是秦王政和武烈侯的矛盾激化了,咸陽政局混亂,從而產生了這麼一個不可思議的策略。
關東諸侯國因此反應不一。趙國當然是高興了,不但成功的把一場大災難轉嫁給了秦國和楚國,還迫使秦國政局動盪,導致秦國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策。假如秦國真的以舉國之力來開拓西南,那趙國無疑將贏得喘息的時機。
齊國本來就在「連橫」還是「合縱」一事上鬥爭激烈。現在秦國這個策略一出,齊國不敢打趙國了。假如這是秦人的陷阱,故意誘惑齊國與趙國打個兩敗俱傷,那齊國可不願意睜著眼睛跳陷阱,所以攻趙一事暫時擱置,靜觀秦國政局的變化。
楚國也很高興。中原局勢如果沒有大的變化,那楚國就有了恢復元氣的時間。至於幫助秦國開拓西南,楚國則把它當作了捆綁秦國的最佳良機。現在李太后和楚王悍因為在與楚國貴族的對抗中處於不利地位,他們迫切需要秦國這位強悍的盟友,所以這筆錢糧他們願意出,權當交了「保護費」。這筆「保護費」對秦國實施西南策略至關重要,沒有這筆「保護費」,秦國的西南策略必然出問題,甚至半途而廢,所以這筆錢糧把兩國捆綁到了一起,這讓楚人暗自鬆了一口氣,暫時可以不用擔心秦國這頭凶殘的虎狼動輒翻臉了。
綜合各諸侯國的情況來看,秦國借助西南策略誘騙齊國先行攻打趙國的謀划行不通了,只有自己先打,而自己先打就面臨趙燕齊三國合縱抗秦的局面,河北大戰有可能陷入曠日持久的僵持狀態,這對秦國來說非常不利。
河北大戰在最早的謀劃中,是讓趙齊兩國先打個兩敗俱傷。趙國本來就奄奄一息,經此重創基本上不堪一擊,這時候秦軍南北夾擊,可以說是輕鬆自如,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下邯鄲。正是考慮到攻打趙國的耗費可能比較少,所以這也成了咸陽同意實施西南策略的理由之一。
但齊國不是瞎子,不會輕易上當。齊國不上當,先前的謀劃失去實施的基礎,那秦國就不得不以舉國之力去打河北,如此一來,西南策略就必然停止實施。
武烈侯顯然不想停止實施西南策略。咸陽不給錢糧,他還有楚國的錢糧,還有巨賈們的支持,西南策略還是可以繼續實施,但咸陽一旦下令停止,那巨賈們就找到了拒絕支持的理由,而楚國也就有了停止供應錢糧的理由,所以武烈侯這時候把關東人拉進西南策略的整體利益之中,其目的就一目瞭然了。
關東人參與西南策略,瓜分西南策略的既得利益,其好處太大,尤其在遏制武烈侯方面佔據了主動。關東人掌控了大渠的開鑿,說停就可以停,而武烈侯若想盡快完成大渠的開鑿,就必須與關東人妥協,在政治上做出重大讓步。
說白了就是一句話,武烈侯利用與馮劫的師生關係,向關東人伸出了「橄欖枝」。西南策略也罷,開渠也罷,都不是武烈侯的目的所在,武烈侯的目的是與關東人在政治上進行妥協,從而為他自己謀取利益,也就是說,他不想長期禁錮於「江南」,他打算用西南策略的利益來換取與關東人的結盟,繼而重返中原。
武烈侯和秦王政有三年之約,假如這三年之約沒有完成,他即便沒有被秦王政趕回北疆,也會被秦王政長期禁錮於江南。
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所謂武烈侯打算在江南發展實力然後據江稱霸之說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所謂武烈侯與楚系熊氏建立牢固盟然後聯手控制王統的說法也是很不靠譜。武烈侯就是武烈侯,武烈侯是宗室,是老嬴家的人,不論他在朝堂上如何翻雲覆雨,他最終目的還是要保住老嬴家的江山,要為老嬴家強國富國。
秦王政陷入反思之中,他不得不重新審視武烈侯在過去的兩年裡所做的一切。
關東人積極做出回應。最早把武烈侯從北疆弄出來就是關東人的主意,雙方最早的合作還是非常愉快,只不過隨著局勢的發展,隨著華陽太后對武烈侯不遺餘力的扶植,雙方的關係迅速惡化。現在楚系熊氏在秦王政和武烈侯的內外夾擊下,其中堅人物都被趕出了咸陽,熊氏外戚現在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他們把東山再起的希望寄托在對王統的控制上,而王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此事一旦處置不慎足以導致王國的敗亡,所以關東人現在迫切需要分裂武烈侯與楚系熊氏的聯盟,把武烈侯從對手變成盟友。
武烈侯主動伸出「橄欖枝」,他們當然願意化解彼此間的矛盾,繼而徹底擊垮熊氏外戚,最終牢牢控制在王統。
至於公子豹、公子騰、隗狀和王綰這些宗室、楚系、老秦人的中堅人物,則對武烈侯這一招歎為觀止。他們和武烈侯都是同一個利益集團裡的人,他們當然不會懷疑武烈侯會背叛自己的利益集團。
在他們的眼裡,此策是武烈侯為了重返中原而設下的一個佈局,開鑿南嶺大渠正是這個佈局的關鍵。
咸陽同意實施西南策略的真正目的是借此機會永久禁錮武烈侯,誰知武烈侯棋高一著,整個西南策略竟然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陷阱。
武烈侯在中原救助災民,轉徙災民,最終借此機會迫使秦王政在王統一事上做出了讓步。到了江南,武烈侯又借助新的西南策略要開鑿大渠,而開鑿大渠正是他藉機重返中原的開始。如此謀劃,堪稱驚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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