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頭像逃一般飛快地跑了,寶鼎在心裡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這白頭黑鳥奸詐卑鄙,不仗義,寶鼎就弄不明白,暴龍那傢伙怎麼對這鳥人言聽計從,還把他當作好兄弟,當真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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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頭走了,寶鼎心裡僅有的一點依靠之念也隨之灰飛煙滅。蒼頭是個秘兵,出沒山東諸國,出生入死,神龍見首不見尾,再見他不知是猴年馬月了,甚至可能就此成為永別。意識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這位表兄,寶鼎心裡的憤懣頓時散去,一股淡淡的悲傷湧上心頭。
這就是亂世啊,命如草芥,還不如一條太平狗。年復一年的戰爭,吞噬了數不盡的無辜生命,而戰爭由誰發動,為什麼發動?是那些權貴士卿們發動的,為了滿足他們的貪婪,滿足他們的**,於是他們就屠殺無數的生命和鮮血來堆徹自己的榮耀,建立所謂的功名。
真正該死的是他們,從春秋到戰國,六百年來,他們肆無忌憚的塗炭生靈,最終他們自掘墳墓,被天下貧賤所殺。玩火者必被火所焚,報應啦。
命運和自己開了一個玩笑,穿越重生了,做了權貴了,夢想成真了,成了人上人了,但再往前一看,三十年,僅僅三十年後,自己將和六國權貴一樣,灰飛煙滅。黃粱一夢,當真是黃粱一夢啦。
寶鼎呆呆地坐在席上,默默地望著放在案几上的烈日秋霜。蒼頭給這柄寶劍配了一把劍鞘,黑黝黝光禿禿的一個扁銅匣子,簡樸,簡樸到連個銘紋雕飾都沒有。
低調?蒼頭這是在告誡自己,要低調。前世自己就是一個低調的人,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小心翼翼地過日子,走路都怕樹葉打破了頭,結果呢?結果自己一無所有,甚至連摯愛的人都不得不放棄。做人做成這樣還有什麼意義?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不,絕不,這輩子我絕不低調,我受夠了,我已經無法承受,無法承受人世間種種折磨和凌辱所帶來的巨大痛苦,我會崩潰,我會生不如死。
這輩子我是大秦公子,我是一等權貴,我有特權,我要挺直腰桿做一回大丈夫。大丈夫做人要頂天立地,大丈夫做事要光明磊落,只要仰俯無愧,我怕什麼?大不了一死而已。死就死吧,老子已經死過一次,但上次死得太憋屈了,這次即使死,我也要像武安君一樣,死得轟轟烈烈,要像武安君一樣,即使死了二十五年,也要讓大秦人頂禮膜拜,讓敵人在噩夢中顫抖。
寶鼎心潮澎湃,一股熱血從他的心底噴湧而出,在身體裡轟然爆開,他的血在燃燒,在沸騰。
突然,寶鼎一躍而起,拔劍狂吼,「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擋我者,死!」
「轟」一聲,案幾在寶鼎的腳下騰空飛起。長劍如虹,雷霆劈下,案幾攔腰中分,轟然墜落。
我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我兩手空空一貧如洗,我連一條喪家犬都不如,到了咸陽只有挨宰的份,既然如此,我還怕什麼?我還擔心什麼?還有什麼東西值得我低下頭顱,讓我畏畏縮縮、瞻前顧後,過著搖尾乞憐、奴顏婢膝,連豬狗不如的卑賤生活?這輩子我要活個人樣,一定要揚眉吐氣。
我就是天,我就是神,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我要讓這個世界所有生靈匍伏在我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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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房門突然暴裂,殘木碎屑沖天而起。
暴龍、斗鈞、蠻屠等人蜂擁而入,轉眼就把寶鼎圍在了中間。
寶鼎駭然四顧,剛才的王八之氣不翼而飛。
「公子,刺客在哪?」暴龍瞪大雙眼,氣勢洶洶地叫道,「往哪逃了?」
寶鼎兩眼一翻,無語,但心裡卻是暖呼呼的。暴龍是個好人,一個雪裡送炭的好人,如果沒有他和他的十二個兄弟,自己現在可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趙儀跟著跑進來,緊張地問道:「公子,剛才有刺客嗎?」
寶鼎尷尬苦笑,「我不過試了一下劍而已,你們這個……」他指指圍在四周的暴龍等人,「你們這個陣勢太大了吧?」
眾人頓時鬆了一口氣。
「公子,你要是出了事,我們兄弟還有命嗎?」暴龍收起寶劍,一邊衝著幾個手下揮揮手,示意他們先出去,一邊對寶鼎說道,「公子,說句你不要生氣的話,你現在回秦國了,身份尊貴了,不要再打打殺殺,拿自己的性命不當回事。你要知道,你死了不過一顆腦袋而已,但你知道有多少人給你陪葬?」
寶鼎看暴龍一臉嚴肅,說得很鄭重,急忙點頭,旋即想到自己的身份,馬上又矜持起來。
大秦公子嘛,宗室王族,要有貴族風度。什麼是貴族風度?寶鼎不知道,但前世看多了影視,所謂的貴族風度表面上看無非就是矜持一點,傲慢一點,清高一點,吃喝玩樂要奢華一點,高雅一點,至於內涵一類的東西,那不要說模仿了,就連學都學不來,肚子裡確實沒貨啊。前世的雙學位本科文憑和今世的顯學六藝根本兩回事,扯不到一塊。
我雖王族子孫,但自小流配,成長於蠻荒之地,沒有受過任何教育,我到哪學貴族一類的東西?如其東施效顰,惹人恥笑,還不如恢復本性,老子就是蠻夷,但老子偏偏就是大秦公子,就是粗鄙,怎麼樣?你還能咬我啊?
寶鼎想通了,也不裝模作樣了,當即哈哈大笑,一把抱住暴龍的肩膀,狠狠捶了他兩拳,親熱地說道:「好,兄弟,我聽你的。我如今是大秦公子,打打殺殺這種粗活就不用幹了,你們干吧。」
他確實也不想打打殺殺了,自己那個毛病一直沒有好轉的跡象,一旦在拚鬥的時候暴露出來,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被秦王政拋棄。誰敢把一個間歇性精神病患者放在自己身邊?找死啊?
暴龍斜瞥著他,有心想掙脫寶鼎的手,但又怕他不高興,神情頗為難堪。他在卓府待過幾年,也頻繁出入公子恆府上,知道宗室權貴們的禮儀規矩多,哪見過像寶鼎這樣與一個衛士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公子?
「公子……」趙儀走到他身邊,輕輕拽了拽寶鼎的衣袖,小聲說道,「不要這樣,讓人看見了笑話,這樣不好。」
啥?不好?什麼不好?寶鼎看看趙儀,又看看暴龍,又看看搭在暴龍肩膀上的手,這才反應過來。
暴龍乘機脫身而出,微微躬身,恭敬地說道:「公子,殺人是粗活,不入流,有辱你的身份,以後就讓我來幹。」
寶鼎心中不快,悻悻收回手。暴龍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知道他不高興,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就是給暴龍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像在代北一樣與寶鼎稱兄道弟胡說八道了。
暴龍轉身走了,招呼手下收拾殘局。
「我覺得把你留下來是個錯誤。」寶鼎瞪了趙儀一眼,生氣地說道。
趙儀莞爾一笑,面露嬌態,「生氣了?你是大秦公子,你的言行舉止必須與宗室身份相符,否則你就是違律,輕者剝奪宗室屬藉,趕出王族,重者……」趙儀看到寶鼎臉色不善,後面的話就沒敢說了,「當然,在你看來某些舉止算是不拘小節,但在別人看來,你是不遵禮儀,這些粗鄙的言行不但會丟了你自己的臉,也丟了宗室王族的臉,還損害了王國的威嚴。」
趙儀與寶鼎待得久了,尤其逃難的時候,天天粘在一起,對寶鼎的過去或多或少瞭解了一些,知道他是個流配公子,一直在邊疆長大,言行舉止粗鄙不堪也在情理之中,所以這段時間總是善意提醒寶鼎。在趙儀看來,如果寶鼎能在咸陽混得風生水起,對她的報仇大計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寶鼎皺眉不語。趙儀的話讓他想起了前世。在前世還有不少君王和王室,這些君王和王室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和威信,不僅僅需要權勢和財富,更需要一整套的禮儀。這個時代也是一樣,禮儀的作用太大了,它其實就是維持統治的工具。做為宗室中的一員,卻不遵守禮儀,就等同於自毀王室國祚,這不是丟臉的問題,而是關係到王國存亡的問題。
寶鼎霍然頓悟,為剛才自己那一番荒唐的意淫而慚愧。不錯,恢復本性,像怎麼樣就怎麼樣,這種無視禮儀的行為既可以說成是率性,也可以說成是粗鄙,但不管是哪一種,都不符合宗室利益的需要,由此可以推測,秦王政必定不喜歡這樣有爭議的宗室子弟,更不要說信任和器重了。
怪不得歷史上宗室王族大都道貌岸然,表面上知書識禮、謙恭守信,但背後卻幹著讓人作嘔的骯髒勾當。
「我剛才說錯了。」寶鼎臉皮夠厚,馬上改口,「我覺得沒有把你留下來才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趙儀「撲哧」一笑,百媚叢生。
寶鼎眼睛有些花,眼神更是不對,有些小邪惡。當真把她送走?要不要把她留下來?秦王政不會把她搶進宮吧?想到這裡他又後悔吐露實情了。唉,看樣子自己也是凡夫俗子一個,見不得嬌嬈美女啊。
「等下蒙恬要來。」寶鼎遲疑了一下,說道,「他要我去軍營暫住。」
趙儀愣了片刻,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寶鼎進軍營,自己怎麼辦?女子沒有特殊身份,根本進不了軍營。趙儀眼圈一紅,泫然淚下,珠淚撲簌簌就掉了下來,「公子不要我了?」
寶鼎頭一暈,不會吧?眼淚說來就來,女人當真是水做的?你可是趙國公主,而且我已經稟奏大王了,就算我有色心,想要你,我也沒那個色膽啊。
「你別哭,讓我想想辦法。」寶鼎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女扮男裝,如何?」
趙儀一想,好像也只有這個辦法了,旋即破涕為笑,轉身就跑了出去,換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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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龍和斗鈞等人收拾了木屑碎片,正商量著找館驛主事重新裝一副門,寶鼎走了過來,「不要忙了,左庶長蒙恬要接我去軍營暫住,很快就來。你們幾個去門口望著,如果看到左庶長來了,馬上喚我去迎他。」
斗鈞帶著幾個人立即趕去館驛大門。暴龍和其他人則去收拾東西。本來一行人就三個大布袋,但經過上午在胡市的一番「搏殺」,家當就不少了。
寶鼎坐回席上,繼續思考未來的路。剛才暴龍和趙儀的告誡讓他意識到,像前世過江龍一樣橫衝直撞大殺四方肯定不行,但這輩子絕不委屈自己,誰敢和自己過不去,不管用什麼手段,就算當街刺殺,老子也要滅了他。
一身黑色布衣打扮的趙儀捧著一套嶄新的白色衣冠走了進來,「公子,快把衣服換上。」
寶鼎看了看打扮得像個清秀小僮的趙儀,又看看她手上的玉冠白袍,還有一雙黑皮靴子,好奇地問道:「哪來的新衣服?」
「公乘給你備辦的,總共有十套。」趙儀俏生生地說道,「還有兩千布幣,一百金,說是給你零碎花的。公乘還叫我告訴公子,出手一定要大方,該賞的時候一定要賞,該花錢的時候一定要花錢,千萬不要吝嗇……」
趙儀叨叨了一大堆,寶鼎聽著聽著臉上就發燒了,羞愧啊,自己看錯蒼頭了,沒想到蒼頭很仗義,到了晉陽就給自己準備了很多東西,可歎自己有眼無珠,剛才還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趙儀把衣冠放到席上,跪坐到寶鼎身邊,準備幫他換衣服。
「算了吧,我這衣服早上才換的。」寶鼎搖手拒絕,心想這也太奢侈了吧?外面很多人衣不蔽體,自己卻一天換兩套衣服,天打雷劈啊。
「你是公子。」趙儀笑著指指席上的新衣,神情很堅決。
我是公子。寶鼎歎了口氣,你真是惜字如金啦,四個字就把我搞定了。
禮儀這個東西不管在古代還是現代,也不管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基本禮儀都差不多,比如發須、服飾要整潔乾淨,這既代表了自己的身份、修養,也是對他人的一種尊重。趙儀叫自己換衣,顯然是因為蒙恬要來,蒙恬算貴客,故此要沐浴更衣。沐浴免了,但衣服肯定要換,畢竟上午跑了一趟胡市,沾滿了灰塵汗水,不換的確也是不禮貌。
麻煩啦。寶鼎捂臉哀歎。看這樣子,未來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心理狀態的調整。前世小市民,今世貴公子,一個天上地下,兩個不同的世界,兩個不同的階層,身份起了顛覆性的變化,但心理上若想顛覆過來,恐怕還要很長一段時間。
換好衣服,梳理了長髮,戴上玉冠,穿上皂靴,配上長劍,寶鼎感覺煥然一新,鬱悶的心情也隨之改善了很多。
看到趙儀這個尊貴的公主像個侍婢一樣圍著自己忙碌,寶鼎百感交集,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每次他都有這種複雜的感受。初始趙儀主動伺候他,寶鼎誠惶誠恐,後來就洋洋得意了,被一個公主伺候著,當然超級爽了,再後來就坦然了,反正我救了你的命,還背著你爬山越嶺躲避追殺,你回報一下也未嘗不可。等到踏入秦國土地,寶鼎的感覺又變了,同情趙儀啊,一個尊貴的公主竟然落難到如此地步,不能不讓人感歎世事無常。今天又不一樣了,因為寶鼎違背了承諾,把趙儀出賣了,趙儀未來的命運如何,寶鼎已無力控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自己的能力保護她,一旦超出了自己的能力範圍,他也只有眼睜睜地放棄了。
我為什麼要放棄她?我剛才是怎麼對天發誓的?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敢搶我的東西,壞我的心情,老子做了他,就算是秦始皇也不行,因為老子發過誓了,這輩子,我絕不再委屈自己,絕不讓自己再窩囊地活著。我寧願站著死,也絕不跪著生。
寶鼎的心陣陣顫慄,前世今生、現實虛幻糾纏在一起,讓他驀然覺得做人太難太難。前世的遺憾今生來彌補,但代價卻和前世一模一樣,那就是生命。堂堂正正地活著,有尊嚴的活著,自由自在地活著,就這麼個小小的願望,竟然要用生命來交換,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道?自己究竟又是怎樣的一個命運?
寶鼎忽然感覺很累很累,就像條遠航回來的船,需要找個寧靜的港灣休息一下。
「來,給我抱一下。」寶鼎展開雙臂,對趙儀說道。
趙儀玉臉一紅,正躊躇間,卻看到寶鼎神情疲憊,一雙眼睛裡更是露出無盡悲傷。趙儀的心驟然收縮,跟著長久壓抑在心裡的巨大悲傷轟然爆裂,她感覺心痛,痛得她想吼想叫,淚水頓時泉湧而出,嬌軀更是無力地倒進了寶鼎懷裡。
兩人緊緊相擁,悲傷和痛苦仿若一座橋樑,把兩顆心悄然相連。
斗鈞手拿玉謁(ye),匆匆走進院子,遠遠看到寶鼎和趙儀抱在一起,當即轉身又退了出去。(謁,先秦時期的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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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帶著一隊衛士來訪。
蒙恬的衛隊叫虎翼,都是清一色的重甲騎士。虎翼過去是上將軍蒙驁的蒼頭私兵,有兩千多人,其中黑鷹銳士就有十幾個。蒙武做了假上將軍之後,這支虎翼私兵就由他繼承。蒙恬十五歲隨祖父征戰,屢建戰功,現在爵位已經到了左庶長,軍職則是裨將,其衛隊建制為千人。依家族慣例,其衛隊也叫虎翼,其中就有六個黑鷹銳士,都是昔年祖父蒙驁的舊部,爵位都在公乘一級。
像他們這種平民身份的人,爵位升到公乘就到頭了,因為他們都是行伍出身,基本上不識字,也不知兵法,學識就更談不上了,他們就是戰場上的殺人機器,所以家主即使有心繼續培養他們或者將他們轉為地方上的武官也是力有不逮。
大秦推行軍功爵祿制,以軍功授官,以爵位定祿,看上去很公平,可以讓一部分軍功突出的普通平民拿到爵祿、得到做官的機會,但實際上,普通平民大都不識字,沒讀過書,不具備做官長、將率的基本資格。
普通平民子弟連個溫飽都解決不了,哪有錢財供子弟讀書?這個年代知識和書籍都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求學不但要長途跋涉,給老師一筆不菲的錢財,還要供自己吃喝。這個開支太龐大,一般家庭無力承擔。老師看你不錯,才會允許你抄錄書籍。這個年代沒有紙,用絹帛太貴,只能用木牘和竹簡,但那玩意兒無論保存還是運輸,都太麻煩,而一本書估計用一車竹簡都不夠,可以想像這其中耗費的錢財要多少。
由此推知,軍功爵祿制的真正受益者是寒門子弟。所謂「寒門」,不過是相對豪門而言,特指其身份地位低下而已,與真正的貧賤者完全兩回事,所以一般來說,寒門的家境都還殷實,這樣才能讓子弟讀書。
至於那些特權階層,軍功爵祿制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在世卿世祿制的外面蓋上一層華麗的外衣而已,其實換湯不換藥,廟堂之上還是他們那群人,而寒門子弟若想跨入這個階層,沒有攀附上「大樹」,沒有相當的人脈和背景,想都不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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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第一次看到先秦時期的名帖,而且還是很高級的一種,不禁大為好奇,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心裡暗想,這要是拿到前世去拍賣,恐怕價值無窮吧。
趙儀卻是暗自吃驚。謁分幾種,以玉為尊。蒙恬以玉謁投遞,那算是進見了,並不是普通親朋同僚之間的禮節性拜訪,而蒙恬送的禮物,更是頗有份量,由此可見寶鼎身份之尊貴。趙儀偷偷打量了一下寶鼎,疑惑層生,他到底是秦國宗室中的哪一支?難道是秦王政的親弟弟?秦王政除了那個逃到趙國的公子成蛟外,好像沒有弟弟了。
趙儀至今不知道寶鼎的背景,但這次她從蒙恬以玉謁進見一事上,已經大致揣測到了寶鼎在秦國宗室中的地位,這更加堅定了她的決心,不惜一代價也要跟在寶鼎身邊。
寶鼎匆忙舉步,出外迎接。
「公子……」趙儀忽然輕輕喊了一聲。
寶鼎停下腳步,詫異地回頭看向她。趙儀緊走兩步,湊到寶鼎的耳邊低聲說道:「你的背……」
我的背?我的背怎麼了?「有灰塵?」寶鼎奇怪地問道。
趙儀臉一紅,期期艾艾地說道:「公子,你的背有些彎……」
啊?寶鼎愣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真是糟糕,自己前世小人物心態根深蒂固,稍一疏忽就露出了馬腳。前世寶鼎跑推銷,看到客戶、領導當然要曲意奉承,天天點頭哈腰,那腰自然就彎了,久而久之成了習慣,逢到應酬場合腰就直不起來,整個一大蝦米。
寶鼎暗自詛咒了幾句,用力挺直了腰身,深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心神,這才舉步而去。這次像模像樣了,有點貴公子的倨傲派頭。
蒙恬站在門外,並不著急。玉謁送進去一段時間了,寶鼎才一搖三晃地走出來,從容淡定,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
寶鼎心裡倒是有些愧疚。蒙恬是什麼人?現在雖然只是假上將軍王翦帳下的一個裨將,爵位不過是第十等爵左庶長,算是中高級軍官,估計相當於後世的師長級幹部,但他十幾年後不得了,出任帝國北疆軍統帥,麾下有三十萬大軍,軍職和爵位都是帝國最高級別,尊崇至致,名留史冊啊。
寶鼎是想放低姿態刻意結交,但經趙儀那麼一提醒,又想到蒼頭臨行前的那番怒吼,他就理直氣壯了。我這個大秦公子現在有利用價值,所以上至大王,下至你蒙恬,都想把我拉進咸陽那個漩渦。好,我現在啥都沒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任由你們宰割了。等到將來我沒有利用價值了,估計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場,到那時你蒙恬想必也不會救我,搞得不好還要順勢踩我幾腳。既然如此,我對你客氣什麼?巴結你幹什麼?我犯賤啦?
蒙恬看到煥然一新的寶鼎走出來,眼前頓時一亮,對他的好感再度增加了幾分。瞧這氣度,不卑不亢,沉著穩重,尤其那淡淡的笑容,非常清晰地傳遞出他的真誠,讓人不由自主地放鬆戒備,生出一股親近之感。
嬴豹那個老匹夫是不是故意和大王過不去啊?說起來他當年在長平大戰的時候,還欠了公子弘一條命,結果十幾年來,他不但不替公子弘照顧孤兒寡母,反而在大王需要寶鼎的時候,蓄意阻擾。這件事我一定要再奏,讓大王把那個老匹夫狠狠地罵一頓,最好把他趕回雍城老家去,免得礙手礙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兩人才分別個把時辰,沒什麼好寒暄的,只是相互點點頭,一個說「來了?」,另一個說「來了。」於是就並肩走了進去。
其實這不符合禮儀要求,主賓要有一番禮讓說辭的,但寶鼎不懂,以為就像後世一樣點頭打個招呼就行了,而蒙恬是武人,武人最反感士人那套虛情假意的狗屁禮節,所以寶鼎這番「失禮」反而贏得了蒙恬的好感,覺得這位公子為人真誠,很有武人的爽直性格。
六位黑鷹銳士跟在他們身後,就是先前出現在懸甕山的那六位甲士,這次都穿上了鎧甲,全副武裝,背上還有一面黑鷹鐵盾。這鐵盾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背的,首先它增加了負重量,僅此一項在選拔銳士的時候就把一大批悍卒淘汰了;其次它代表了一種榮耀,能夠被選拔為銳士背上這面黑鷹盾牌,那是無數大秦勇士的夢想;最後,它是一個傳奇,有資格參加黑鷹銳士選拔的悍卒,都曾在戰場上斬首千級。斬首一千而不死那是奇跡,但不死並不代表他還是一個能征善戰的勇士,如果殘了廢了你還能繼續打仗嗎?還有,這年代奇跡太多,有些奇跡是用鮮血和生命創造的,但也有奇跡是撞大運,甚至是偽造的,所以還要選拔淘汰。
真金不怕火煉,只有真正的傳奇才能享受到無上的榮耀,而大秦黑鷹銳士的選拔制度就是這個無上榮耀的保護神。
當六位甲士走進館驛的時候,暴龍和他的十二位兄弟震驚不已,恭恭敬敬地站在路邊,就差沒有頂禮膜拜了。這個時代的人崇拜武勇猛士,斬首一千的傳奇在同一時間同一地方出現六個,給人的震撼太強烈了。
蒙恬停下腳步,目光從暴龍等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暴龍臉上。六位黑鷹銳士中的一位大步走到暴龍,遞給他一根泥封銅管,一個銅製令牌。
「憑此令牌可過關穿城,直達離石要塞。」蒙恬的聲音低沉而威嚴,「此處距離離石要塞四百餘里,每三十里有驛站,換馬不換人,明天入暮之前必須到達要塞。四天後的入暮時分,我要在晉陽看到公子的蒼頭短兵。」
暴龍不敢馬上答應,在蒙恬話音剛落的時候,目光迅速望向寶鼎。寶鼎微笑頷首。蒙恬的霸道他已經見識了,現在自動無視。再說報訊離石的事本在謀劃之內,而寶鼎自始至終都是棋子,對整個謀劃一無所知,這個命令當然由蒙恬下達。
「諾!」暴龍扯著嗓子大聲吼道。他雖然不是行伍出身,但對軍隊裡的事情還是略有耳聞,這聲吼倒是有模有樣。
蒙恬用力一揮手,「即刻起程。」
暴龍再度望向寶鼎。寶鼎用力點了一下頭,「快去快回。」暴龍躬身向寶鼎行了一禮,然後轉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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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台階,蒙恬注意到堂屋沒門,但他沒在意,跟著寶鼎進了屋子,目光四顧,發現站在門邊的黑衣小僮長得眉清目秀,不由多看了一眼。
兩人分賓主坐下。
「我這裡簡陋,也沒有巴蜀的好茶,怠慢了。」寶鼎笑著問道,「要不要來一點甘醪?」
「那東西也能喝?」蒙恬不屑地撇撇嘴,「晚上給公子接風洗塵,喝楚國的蘭陵酒。」
楚國的蘭陵酒?寶鼎知道這酒,後世也一樣有名,其歷史就和青銅器的歷史一樣久遠。
「那就叨擾左庶長了。」
蒙恬客氣了幾句,然後問道:「公子,趙國公主可有妥善安置之處?」
這次蒙恬沒有越俎代庖了,不過聽得出來,他已有安置之策,這句話,只是客氣一下罷了,下一句話就要直接帶人走路了。
趙儀駭然心驚,睜大一雙恐懼的眼睛望向寶鼎,嬌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騙我,他一直在騙我。
寶鼎的臉色頓時放了下來。蒙恬太霸道了,咄咄逼人啦。你以為我是誰?你當真以為我是砧板上的肉,任你宰割啊。
寶鼎沒有猶豫,一躍而起,大步走向了趙儀。先前他已經下了決心,這輩子不能再委屈自己,絕不再窩囊地活著,絕不忍氣吞聲,寧願站著死,不能跪著生,所以他現在的原則就是,不要惹我,否則滅了你,大不了你我魚死網破,同歸於盡。
寶鼎抓住了趙儀的手。僅僅數息時間,趙儀已經面色蒼白,小手冰冷,整個人就像掉進了冰窟一般,眼神更是絕望到了極點。
蒙恬很奇怪,不知道寶鼎突然跳起來幹什麼,等到他看到寶鼎走向趙儀,目光順勢望去,頓時恍然,原來那個小僮就是趙國公主。
寶鼎把趙儀摟進懷裡,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以生命兌現諾言。」
趙儀的心已經冷透了,但寶鼎這句話卻如烈火一般突然融化了她的心,她想哭,但她忍住了,這一刻,所有的仇恨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裡那團火。
寶鼎拉著趙儀回到席上,一起坐在了蒙恬對面。
蒙恬面帶笑容,興致盎然地望著他們。公子的反應很強烈啊,看樣子,這事有麻煩。
「這是趙國公主。」寶鼎說完鬆開趙儀的手,從腰間解下劍,放在了案几上,淡然說道:「這是烈日秋霜。」然後露出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望著蒙恬,一言不發。
蒙恬猶豫了。當寶鼎把代北的故事全部告訴他之後,趙國公主雖然被他直接無視,但直覺告訴他,這是個麻煩,很大的麻煩,必須及時處理掉。
蒼頭回到咸陽後必定如實稟報,而黑冰肯定要搞清楚寶鼎所救女子的身份。寶鼎救出趙儀的時候,黑衣正要殺她。李牧不是殘忍之徒,公主也沒有任何價值,但黑衣為什麼要殺她?這其中肯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假如黑冰探查到了這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又不利於寶鼎,那將來必定影響到整個計策的實施。
「這是個麻煩,是個潛在的隱患。」蒙恬正色說道。
寶鼎笑而不語。
蒙恬皺皺眉,又說道:「咸陽的態度如果非常堅決,公子打算如何處置?」
「沒有麻煩,也沒有隱患。」寶鼎從容說道,「你稟奏咸陽,如果我沒有絕對把握,我絕不會走出烏氏。」
蒙恬沉默了。寶鼎非常自信,這種自信因為有代北的傳奇故事而讓蒙恬不得不重視。寶鼎太強悍了,那一身傷痕就是鐵一般的證據。這個少年不能以常人度之,他的爆發太過震撼,假如他下一次的爆發還是如此震撼,那咸陽的大風暴或許就可以被大王所操控。
寶鼎的自信源於對歷史的瞭解,他知道秦王政肯定贏得了最後的勝利,而楚系外戚將在八年後敗出咸陽,他只要為秦王政義無反顧地衝鋒陷陣,那就沒有麻煩,也沒有隱患,趙儀的事根本不值一哂。
「善!」蒙恬退讓了。
整個計策的核心就是公子寶鼎,如果公子寶鼎連一個女人都保護不了,他根本就不足以承擔大任。既然他堅持,那就把這個麻煩或者隱患當作對他的一次考驗吧。其實,如果事事都安排妥當了,他還怎麼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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