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在省城最豪華的黑馬夜總會門口對面的霓虹燈下,在北方猶有寒意的五月夜風裡,豎著衣領不停來回踱步的王小明剛剛抽完了第十七根煙。
「***,不就一個破歌廳嗎?居然不讓我進去,遲早有一天老子要大搖大擺的進去鬧鬧,看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嘴裡不明不白的忿忿的罵著,瞧上去有些賊頭賊腦的他一瞅四下無人注意,便狠狠的把手裡的煙頭彈飛了出去。
看著煙頭在夜色和燈影裡滑過一條短暫而又明亮的軌跡落到街面上,轉瞬便被過往飛馳的車輪碾碎帶著不見蹤影的樣子,他今晚憋了一肚子的小火這才覺得有了些平息的痕跡。
自按著三哥的吩咐,追著下午的火車在傍晚時節來到省城後,憑藉著他自己和火車上那群混飯的小賊們的交情,他並沒多費勁的便找到了他要追蹤的目標,劉英奇他們那夥人的落腳地。
在三言兩語唬走那些也在打劉英奇他們那群人主意的幾個小賊後,他自己也破天荒的頭一次跟著劉英奇他們住進了省城唯一的那家四星級賓館。在逐漸適應了賓館裡各種服務帶給他的一個又一個驚歎和些微的慌亂之後,他又跟著出來吃飯的劉英奇他們來到了這條讓他倍感心疼的飲食娛樂街。
到現在他都沒想明白這世界為何是這般的不公平。平日在聊城跟著三哥混的時候,他一個月的開銷最多也不過八千左右,可今天,就一個住店和吃了頓並不怎麼樣的飯,就讓他身上的五萬變成了四萬。
最叫他生氣的是當他吃完飯後,想跟著劉英奇和那兩個女人一起進入眼前的這間氣派不凡的歌舞廳時,居然被那個只會鞠躬開門的門童給攔住的事了。因為攔住的理由竟然是他身上這套酷酷的流行裝不符合他們會所的要求。
「***,這世道還有天理嗎?」當時要不是因為害怕耽擱了三哥吩咐下來的事情,他真的就想不顧一切的痛打那個傲慢的瞟著自己的門童。哪怕門口的兩邊還木頭一般的矗立著四個衣冠整齊的保安。
要是光這樣受點閒氣也就罷了,他沒想到就連自己不過是站在街這邊抽了根煙,順手扔了個煙頭,都能被身邊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那個帶紅袖標的老太太揪住,硬是罰了一百才肯鬆手。當時他心裡憋的那個火啊,要不是看著面前揪住自己不放的是個老太太,而不是個年輕男人的話,他百分百的就敢肯定自己當時就會抽出腰間的匕首一刀給他捅翻了。
可是當時揪住他衣服不鬆手的卻只是一個老太太,所以他只好拚命忍住自己心頭的惡氣,自認倒霉的交錢了事。
所以,憋了一肚子火的他只能靠不停的咒罵和偷偷的彈飛手中的煙頭來消除自己心頭的火氣。其實就這一個多小時的等候裡,他已經深深的厭惡上了自己眼下身處的這個城市和這裡的人,因為就連他在剛剛火大的衝動裡,故意撞向那些過往的年輕、健壯的男人好多次,居然都沒人和他發火爭執,到了後來,甚至很多人看到他一臉不善的樣子,就遠遠的繞道而行。
這一切都讓他非常,非常的不爽。自然,這也更讓他在越發的厭惡起這個城市的同時,想念起才離開不過半天多時間的聊城來。
其實他自己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早已落在了一直遠遠的跟著劉英奇,默默行使著守護之責的閒雲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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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在省城的另一個繁華地段裡,渾身已經被冷汗隱隱濕透的福清不停的努力用深長的呼吸鬆弛著自己過度繃緊了的神經,加緊了自己的腳步,一心只想連夜趕回聊城,當面像三哥匯報這個來之不易的好消息。
四海的老大終於在發作了一番後,答應等三哥七天後來給他解釋了!
步履輕快的他攔住一輛開過來的計程車,只對著司機說了聲自己的目的地聊城之後,便像全身的骨頭散了架一般,把自己完全的撂在了車後座上。直到此刻,他才發覺自己的心臟剛剛跳的有多麼狂烈。
但是直到他的過度繃緊了的神經在飛馳的計程車上完全鬆弛了下來,並且和司機信口開河的亂調侃了好久,他都沒發現司機臉上不時掠過的詭異笑容和身後一直緊緊跟著的另一輛黑色轎車。
當然他就更不會發現後面那輛黑色轎車上,滿臉凶悍的那幾個大漢正用充滿了殘忍和快意的目光盯著自己這輛車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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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同一時刻的聊城,一臉凝重的趙三正在自己房間內仔細翻看著上個月的賬本,眉頭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皺到了一起。
現今社會,就算是在道上混,最後的輸贏的關鍵還是避不開金錢。這一點,趙三在決定一統聊城街面的時候,便已經在心裡再清楚不過的知道了。
可是這一刻,他還是無奈的發現,要養活手下這一大群人,真的是件非常頭疼的事。
特別是在他下了決心不讓自己的幫眾碰那些來錢比較快的偏門之後,幫裡的經濟狀況便成了不小的問題。
這在平時還不覺得什麼,大家節省一些也就過了。可是現在,到了眼下這種非常時期的時候,這個問題便不可避免的突顯了出來。
從發現蒼狼他們幾個人的屍體開始,趙三便知道聊城街面上自己一直竭力維持著的微妙平衡算是徹底完了。儘管以他不到黃河不死心的個性和對心中承諾的堅持,他還是抱著萬一的期望分別派出了王小明和福清,但他自己心裡清楚,和四海那邊慘烈的衝突和火拚恐怕就要不可避免的開始了。
何況,還有另一個也同樣不好對付的長風在一邊不懷好意的暗暗窺探著。一旦自己和四海開始衝突,長風那邊也絕對不會閒著,如此一來,衝突中的消耗,火拚之後的善後,都需要大把大把的鈔票來應付,自己去哪裡找這一大筆錢?
苦惱的合上賬本,被自己心頭無可奈何的盤算弄的煩躁起來的趙三把賬本丟到了一邊,摸出一根煙點上,在繚繞的煙霧發起呆來。
現下的他,只能在盡量控制自己手下那些並不起什麼大用的小混混不再添亂的同時,把大部份的希望寄托在了福清和王小明的身上。
如果福清這次去四海那邊能爭取到七天的緩衝時間,如果王小明能在近一兩天內便探明白劉英奇那夥人的行蹤,那麼他就有六成的把握避免和四海出現大的爭端,讓聊城繼續平靜下去。
想到這裡,他嘴角禁不住爬上一縷微帶傷感的微笑。因為他此時忽然在想,聊城這些畏自己如猛獸的父老,究竟有幾個人能明白和諒解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真正想法和打算?
能理解自己的,恐怕就是此刻不能瞑目於九泉之下的蒼狼了吧?
在忽然湧出的淚水悄悄滑下面頰的瞬間:「或許,能瞭解自己的,還應該有個方榕吧!」趙三傷感的心裡忽然同時閃過這麼一個奇怪的念頭。
不知怎地,儘管白天和方榕處的並不是很融洽,可是在他感覺裡,對方榕並沒有多少敵意和怨恨,自認識方榕以來,他一直有個奇怪的感覺,總是無端的感覺到方榕和自己應該是同類人,儘管從他自己最尊敬的蒼狼口中得知了方榕就是道上傳說中的血夜鳳凰,一個雙手沾滿了血腥,恐怖到不能讓人相信的魔神一般的人物,但他還是頑固的相信自己的直覺,方榕和也同樣背負著種種惡名的自己一樣,是屬於同一類人。
在煙灰缸裡摁滅煙頭的同時,趙三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痕,他知道,眼下絕對不是傷感的好時候,外面還有太多的事和人需要自己去解決和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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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捨得出來了?***小白臉!」嘴裡不乾不淨的咒罵著,王小明使勁彈飛手裡最後一個煙頭,把已經有些冰涼的雙手插進自己的褲兜裡,慢慢的往剛出門口的劉英奇他們那邊湊了過去。
「小倩,要不要去吃點夜宵?」在問話的同時,劉英奇已經擺手示意門童不要叫車。
「就知道你關心楓姐晚上吃的太少,但也不用老拿我做跳板啊。」半真半假的給微微笑著的劉英奇翻了白眼,同樣有些擔心的小倩轉頭對身邊的葉楓道:「楓姐,咱們去吃點夜宵好不好?我也有點餓了。」「那就走吧。」從身邊兩人關切的目光中體會到了溫馨的葉楓儘管此時心境還是不大好,但還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抹笑容出現在她微微有些蒼白的臉上,竟有種分外柔弱和溫婉的美麗。這讓一邊瞧著的劉英奇心中湧起狂潮般的柔情和憐惜。在這一刻,他在心裡暗暗發誓,這一生裡,自己絕對不再讓她臉上出現這般叫人心痛的神情。
「聽說前面有家小店的湯圓做的相當不錯,咱們就去那裡吃點東西。」一伸手攬住葉楓的身軀,他帶頭順著街邊往前面走去。
就在這時,他六識中最隱秘的深處感應到師叔閒雲瞬間強烈到極至的氣機和殺意。渾身的毛孔本能的一縮,在飛速轉身的瞬間,他便把攬在懷中的葉楓和身邊的小倩使勁送了出去。
同一瞬間,他才聽到電閃而來的師叔口中急怒的喝聲:「英奇小心!」隨即他的身軀就在機車發動的轟鳴聲中被撞向了燈影迷離的夜空。在陷入黑暗的瞬間,他隱隱忽忽的聽到葉楓和小倩發出的哭叫聲和幾聲淒厲慘烈的吼叫聲,接著所有的意識便被黑暗所君臨。
在看到街那邊順著自行車道呼嘯而來的那輛機車的瞬間,王小明的身子便像怒箭一樣射了出去。
他沒想到,火車上的幾個小賊會有那麼大的膽子,居然不顧自己的警告,在這個時候就敢向劉英奇他們展開劫掠。
就在因為本能的憤怒衝上了腦頂,想都沒想到其他一切的王小明怒喝著衝到街這邊的瞬間,一股沉悶到極點的壓力便緊緊箍住了他的拔起的身軀,讓頓時慢了下來的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電閃而過的機車就在他面前,狠狠撞向因為倉卒間送出懷裡人而落到台階之下的劉英奇。
就在機車翻滾著倒地滑行,劉英奇高高拋起的身軀還沒落地的瞬間,一條淡煙似的暗影電閃到了他面前,隨著這抹速度快的不像人的暗影撲來,緊緊箍著他的壓力竟猶如實質般的壓得他有種要窒息的感覺。
拼盡全身吃奶的力氣,藉著瞬間高亢到不似人聲音的淒厲嘶吼出口,王小明就在那電光火石的瞬間用自己也想不到的速度拔刀前捅,同時身軀往側面避讓、撲倒。
純鋼的刀子就在插中暗影的同時不可思議的崩斷碎裂,就在他腦際還沒來得及詫異的同時,側撲避讓的身子背後,左肩頭上就被一個好似有萬斤重量的巨錘狠狠砸實,就在肩骨碎裂和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聲中,他失去意識的身軀就像一個破麻袋一般遠遠的往街邊的樹上飛撞而去。
猶如淡煙一般的暗影在和王小明一觸後,就在這才驚叫起來的葉楓和小倩眼中像失去重量的狂風一般掠向從半空中落下的劉英奇,隨即便和劉英奇一起平空消失在燈火迷離的街頭。
在葉楓和小倩震驚到猶如空白的大腦中,這才迴響起陣陣聽起來似乎有些熟悉的聲音:「楓小姐,小倩小姐,英奇我先帶回去治傷了,請你們趕快報警。」直到此時,王小明軟軟的軀體這才在撞上樹幹後,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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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與此同時,在從省城返回聊城的公路上,和寡言的司機隨便亂侃了一會後,因為覺得無趣而躺倒在後座上閉目養神的福清忽然覺得心頭一窒,一種奇怪而莫名的壓力讓他的神智瞬間清醒了起來。
就在他全身的寒毛剛剛豎起的瞬間,原本平穩前行的車忽然就在一個轉彎的暗影裡猛的剎住了。
還沒等他從慣性的前仰後合中穩定下來,兩邊的車門卻被猛地打開,兩把冰涼冰涼的長刀架到了脖子上。直到這時,他耳邊才響起一路上寡言的司機瞬間變得陰冷無比的笑聲:「兄弟,你到地方了!」隨即,被兩邊的凶漢挾持弄的根本動彈不得的他額頭上又被頂上了一個冰冷的物件。
抬眼,就在黑糊糊的槍口和一聲沉悶的迴響裡,在眼前飛濺起來的鮮艷血花中,他帶著不甘和驚疑,永遠的陷入了至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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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榕,你真的有辦法弄到那麼一大筆錢?」放下碗,一瞬不瞬的凝視著面前方榕那一張微胖的臉,韓遠山有些不安的再次問道。
這句話,在吃飯的這會時間裡,他已經問了不下五遍。不是不相信方榕的能力,他放不下心和覺得不好出口的,是方榕用怎麼樣的手段在很短的時間裡去弄到這筆錢。那可不是筆小數目,他自己左思右想,自己和方榕這類人快速弄錢的途徑好像只有唯一的一條,而那一條,是他自己寧願眼睜睜的看著韓家寨整個的敗亡,也不會使用的。要不然,很多年前,他就已經拿來解決韓家寨的問題了。因為這在他,是事關做人、修行和信仰原則的底線,絕對不可以冒犯的。
但是,身為一個又非常期待受到幫助的老人,這一刻,他實在沒辦法很坦白的把自己的堅持向方榕提出來。因為這樣一來,不但可能會突顯出他對方榕人格的懷疑,也關係著韓家寨三千多人今後的生死存亡。
有些事,自己可以堅持著不去做,但自己是否又有權要求別人也不去做?特別是在這個人主動提出幫助的時候。
他明白自己的這種猶豫還是有些自私,但人非草木,誰會沒有感情和私心,特別是在關係到自己族人的存亡關頭?
但是,到了現在,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又問起了,因為他這一生對信仰和原則的堅持,使他心裡一直不能平靜。
他,怎麼也做不到神情自若的裝作無知。因為他是韓遠山,韓家寨的老太爺,一個源遠流長的古老巫門宗派的宗主,一個真正的修行人。
「老人家,請放心。方榕一定會在一兩個月裡籌到這筆錢的。而且,我保證,絕對不會用你心中所想的那種方法去弄這筆錢。不然,方榕就不是方榕,你韓老太爺也就不是韓老太爺了,放心吧!」方榕抬起頭,很認真的盯著面前的老人,一絲不苟的答道。
他知道,老人是在擔心他會和那些為人齒冷的修行人中的敗類一樣,利用不為大多人所知的法術和神通,去做那些下流、欺詐和勒索他人錢財的事情。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方榕,我……」聞聲心頭一寬的韓遠山神情動容的使勁點著頭,還想繼續說話,卻被站起身來的方榕打斷了:「老人家,當年你救我的時候,我什麼多餘的話都沒說,現在多餘的話咱們也都不用說了。我看我還是早點動身籌錢吧,你老就等著我的好消息便是了。」
「也不用這麼急啊方榕,你還是多住兩天再走吧。」聞聲趕緊要下地的韓遠山急急道。
「老人家,不用下來,不用下來,你還是多注意身體吧。要辦這件事我還得回去準備一下,就不多住了。以後等事情辦成了,咱們相聚的時日還少得了嗎?我走了。」方榕說著話,不等韓遠山下地出門相送,便笑嘻嘻地自己開了院門走了。
「可是方榕,我怎麼還是從你的背影裡面能感覺到那麼濃重得血腥和寂寥呢?你究竟要怎麼去籌到這麼多錢?」就站在自己的小院內,韓遠山透過眼中的朦朧霧氣,盯著方榕的身影在漆黑的夜色裡遠去,喃喃的自語道。
一出韓家寨,方榕慢慢的回頭望向在漆黑的夜幕中閃爍著星星點點燈火的寨子。此時的韓家寨在山風夜色中顯得分外靜謐和安詳。
輕呼了一口長氣,方榕就在自己眸子中閃過的那一抹決然裡,開動腳步飛快的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和夜色之間。
黎明時分,打扮和在聊城迥然不同的方榕出現在省城的機場,行色匆匆的他並沒有注意到身邊那些不時的拿著早報瞪大了眼睛猛瞧的過客。那上面正在連篇報道著昨夜發生在省城的那場車禍,報道著警方連夜對省城治安的清理。
此刻,充斥在他心頭的,是他自己又厭惡又倍感刺激的那種血腥和渴望。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聊城這三年多的平靜生活,並沒遏制住體內的它對自己的侵襲,反而,可能變得更強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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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隨著心愛的小紫砂壺在雪白的牆壁上變成粉碎落地,充盈在羅發榮心頭的勃然怒氣也像什麼被東西抽空了一般的離他而去。
頹然的就那麼一屁股坐在零亂的地板上,鬱悶不過的他竟就那麼毫不顧忌的號啕大哭了起來。
完了!什麼都完了,錢沒了,自己心愛的女人而今也捲走最後的一點財產跑了。就連這間曾經給自己帶來無限榮耀的大屋,再過兩天也就要變成銀行的了。自己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意思?
再也不用顧忌什麼的他就那麼癱坐在地板上,大聲的哭著,想著,想要去死的誘惑變得越來越強了。
這在他,還是這四十多年的人生裡是第一次。以前儘管也曾破產過,也曾落魄和被周圍的親朋好友背棄過,可他都咬著牙重新站直了。
可是這一次,不管他有多麼強韌的神經和毅力,他都知道自己完蛋了。儘管因為一貫的謹慎,他相信自己還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可是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一個過慣了奢華的生活,習慣了被人們前呼後擁的出入各種大小場合的人,一旦完全失去了自己可以憑藉的勢力和財富,變成一個圈內所有人口中的笑談,變成一個一貧如洗的窮光蛋,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難不成還要他像十幾年前一樣,去街頭和那些混混們一樣討生活,受別人的白眼嗎?
何況就算他還有這個念頭,他眼下的這把年紀也不允許他做出這樣的舉動了。
越哭,他就覺得自己活著越沒意思,越想,他就越後悔自己這次妄然一搏的衝動,到了後來,在已經沒有了聲音的哭泣裡,他慢慢從懷裡摸出一把槍,對上了自己的太陽穴。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扣扳機,這個世界的任何人和事便都和自己沒了任何關係,包括近來如同噩夢般纏繞著自己的壓力和屈辱。
「羅頭,這是在幹什麼?」就在他閉上眼睛,一咬牙猛扣扳機的前一瞬間,一股讓他根本來不及,也根本不可能反抗的大力從他手中奪過了他的槍,隨即這才聽到讓他的心瞬間便狂跳了起來的聲音。
面前,一個身著黑色西服套裝的微胖漢子嘴角斜叼著一根煙,手裡隨意翻轉著奪來的手槍,正似笑非笑的看著哭成一塌糊塗的自己。
「小方,是你?」他近乎哭泣般的聲音裡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意外和驚喜,這一瞬間,沸騰在他心頭的,已經不再是無奈的死意,而是生死邊緣上忽然來了救星的狂喜和莫名的感激。
「羅頭,什麼時候你也開始玩起自殺來了?很罕見啊。」伸手扶起稍有些尷尬的羅發榮坐到沙發上,方榕手裡還是不停的把玩著奪來的那把手槍,一屁股坐到了他對面。
「小方,你這次來是?」根本顧不上回話,胡亂抹著自己臉上的眼淚,有些禿頂的羅發榮興奮不已的盯著方榕問道。
「我需要錢,需要在短時間內弄到一大筆錢,所以我又回來了。不過看你的樣子,好像幫不上什麼忙了。」方榕邊說邊順手把手裡的槍扔到了他懷裡。
「幫的上忙,幫的上忙!只要你回來,我羅發榮就算真變成小癟三也能再掀起滔天巨浪,更何況現在還沒到那地步。來抽煙,抽煙。」因為禿頂而顯得額頭格外寬闊的羅發榮下凹的兩隻小眼睛裡閃著灼熱的光芒,精神大振的忙著用因為興奮而微微發顫的雙手給方榕遞煙、點火。
「不至於?我怎麼聽說你已經變成窮光蛋了?要不是真的走到山窮水盡時,你剝皮榮會躲在屋子裡玩自殺?」噴著長長的煙龍,好似因為環境和著裝的不同而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方榕,臉上帶著嘲弄的笑,很是冷酷地道。
以羅發榮的厚臉皮,聽到方榕說起自己剛才自殺的舉動,老臉也不由的微微有些泛紅,藉著給自己點煙乾咳了兩聲後,平復下來的他澀澀的苦笑著道:「知道我的近況也瞞不過你,沒錯,這次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錢被人坑光了,老婆也偷偷跑了,在這行我現在已經信譽掃地,要是你再晚來幾分鐘,就只能看到我的屍體了。
「打了一輩子的雁,這次反倒被雁啄瞎了眼睛,也許是報應吧,誰叫我自己瞎了眼,識人不明呢?唉!不過幸好天不絕我,你又回來了!」說到最後,他的雙眼中又泛起了灼熱到令方榕都覺得彆扭的光芒。
「你也會看錯人上別人的當?」正要準備抽煙的方榕有點不信的把煙挪到了一邊,好奇的打量著臉上閃過一抹赭色的羅發榮。別人方榕或許不知道,但面前這個看上去個子不高,人長的也很一般的中年人到底有多少份量他可是再也清楚不過了。他剝皮榮也會被人坑到傾家蕩產的這一步,還真是聽起來叫方榕覺得難以相信。
在這座沿海最大也是最繁華的城市,在圈子中,誰不知道他羅發榮是精明到連過路的蚊子腿上都能削下三分肉來下酒的主,他也能被人騙了?不過自己剛剛都親眼看到了他躲在屋裡痛哭和要自殺的一切舉動,看來他說的也是不假,究竟是誰這麼有本事連他都能坑了?在這一點上,方榕也有份濃濃的好奇。
「我又不是神仙,怎麼不會被人騙?說起來還和你有關,都怪我財迷了心竅,還以為能在街上再找到一個『暗修羅』,沒想到卻找來了這麼一個吃裡扒外的混帳東西,累的我傾家蕩產妻離子散不說,就連相交多年的不少老朋友都被我害的幾乎要去跳樓。
「幸好你來了,小方,我知道你這次來,不光是為了錢,要是只為了錢,你也不會來找著我這個已經一文不值的窮光蛋了,憑你當年的無敵名聲,不管去找哪家,都會被奉若上賓。小方,你是念在舊情,特意來幫我的是吧?」越說越激動的羅發榮有些忘形的撲過來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抓住方榕的雙膝,微紅著眼搖晃著問道,神情專注無比。
有些苦笑不得的方榕凝視著羅發榮已經掙的有些通紅的臉龐,腦海中閃過當年和此人共度過的那一幕幕血腥而又暴力的歲月,心頭一軟,緩慢而又認真的點了點自己的頭。
「好!小方,你有情我羅發榮也有義,從今天開始直到你籌夠錢離開,你的佣金我一分都不收,我只要你在比賽中遇到那忘恩負義的混帳的時候,用最快的速度給我幹掉他!絕對不要留手!」猛地站起身來,已經興奮到快要爆炸了的羅發榮咬牙切齒的跺腳惡狠狠地道。
「羅頭,你說的這人到底是誰?你究竟是怎麼被人坑的?這些我都還沒弄明白,你仔細說說好嗎?」方榕在伸手又續了一根煙後,吞吐著煙霧不置可否的問道。
「那混帳東西叫張振,和你一樣,是我一年之前從街頭找到的。當時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被一群收債的人追殺,我看他在二十幾個人的圍攻下,儘管負了點傷,但還是有攻有守,兇猛非常,所以便動了愛才之心,在最後被打不過他的那些人用槍指住他腦門的時候,出面幫他還了債,擺平了這件事。
「事後才知道他是為了給他老娘治病才借的高利貸,誰知道他老娘病沒治好,人剛死,他自己就因為沒錢還債而被高利貸追殺。所以我一順幫他葬了病死的老娘,帶他回到了這裡,給他吃,給他住,還給他女人和各種各樣最先進的訓練。
「他也確實爭氣,不到半年就成了我旗下最厲害的高手,他的攻擊速度和攻擊時的氣勢,隱然有你當年的風姿,當時我還以為老天真的在照顧我,在失去你這個寶之後,又給我派來一個。沒想到最後卻落到這般下場。」一口氣咬牙切齒的說到這,羅發榮狠狠把手裡已經燃到盡頭的煙屁股往煙灰缸裡一摁,喘起粗氣來。
「我是寶?我看是搖錢樹吧?呵呵,開個玩笑。你繼續。」方榕半躺在那裡,悠閒的吐著煙圈,感受著面對這個人和來到這裡後,血液裡那種隱隱躁動著的沸騰。竟奇怪的發現此刻的自己有些喜歡這種感覺了。
彷彿根本就沒聽到方榕有些尖鑽的打趣,羅發榮只是笑笑,準備繼續往下說。
他從當年就知道,自己這輩子遇到的這麼多人裡,也只有面前這個人,會毫不顧忌的用這種語氣和自己這麼說話,而自己也不會在意。其實他深心裡更加明白,自己的在意和不在意,對面前這個人來說,根本沒有任何的實際意義。因為他明白,就是十個財勢全盛時期的自己加起來,也不會去真正的和這個人生氣,更不會去惹面前這個人生氣。因為他至今都記得當年初次遇見面前這個人時,他身上散發著的那種濃濃的血腥和能叫人心寒的殺意,以及當時地面上那散落了一地的人體。
在那一瞬間,他就在心裡毫不猶豫的確定了一個認知,和誰翻臉作對都可以,但千萬不能和面前這個人作對,絕對的不可以。想到這裡,他在心裡再次重複著這個認知,深深吸了口煙,在瀰漫著的煙霧裡又繼續道:「三個月前,他作為我的秘密武器正式出場,迎戰那時在拳市上風頭正健的鯊魚,那個綽號鯊魚的傢伙當時的記錄是出賽四十四場全勝,二十三次在台上擊斃對手,活著的對手也成了嚴重的傷殘人士。
「當時張振和他對戰,拳市上開出的盤口是一比二十,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好鯊魚。那一次我壓了近一半的家產在張振身上,結果他也沒叫我失望,上場不到兩分鐘,便以一個漂亮的側踹踢斷了鯊魚的全部胸骨,使他當場斃命。那一戰不但使我大賺了一筆,也使他在拳市裡一戰成名,獲得了『攪拌機』的美譽。」
「攪拌機?」聽到這裡,方榕有些不解的打斷了羅發榮的回憶。
「就是形容他的腿法凌厲無比,像攪拌機一樣無休無止。」羅發榮耐心的解釋道,他明白像方榕這樣的高手,發問就是要從綽號裡瞭解對手的特性。
「哦,他出腿的最快記錄是多少?」方榕又摸出一根煙續上,半躺在那裡若無其事的問道。
「出腿最快的記錄是每分鐘兩百七十四次,臥推三百公斤,深蹲五百公斤,一腳能踢斷直徑四十公分的柏木樁,不過拳市裡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最厲害的殺手鑭不是腳,而是拳,這一點就連我這邊的很多人都不知道。連我都是在一次偶然裡看到他曾經一拳打塌過訓練館外的一堵牆以後,才發現的。」
「拳?」方榕本能的皺了皺眉頭。因為在他的經驗和看到過的資料裡,作為人身上最靈活的部份,上肢的拳和肘,在水準到了一定程度的拳市裡適用率和有效率幾乎為零,既不能給對手足夠力量的重擊,也不能形成有效的防禦。如果對一個低水平的拳手來說,拳作為攻擊的殺手鑭和利器還情有可原,但對一個黑市拳賽的高級拳手來說,那簡直是在自己找死。除非,這個人在拳上,真的有那種比用腳遠距離掃劈更有殺傷力的造詣。要知道黑市的拳台上,那些高手的一腳往往能在擊中的瞬間便讓對手斃命,哪怕對手是皮糙肉厚的野牛或是別的猛獸。
身為黑市拳賽中資深的經紀人,羅發榮應該早就明白這點的,為什麼他還會特意提起這個叫張振的傢伙的拳?所以他只是皺了皺眉頭,等著羅發榮的進一步說明。果然,羅發榮在看到他皺眉以後,又繼續開口了。
「我也知道,對你們這些高手來說,踢腿出拳打穿或者打倒一堵牆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但我卻無意間發現他打塌的那堵牆在以他出拳位置的一米範圍內的牆磚都是整個碎裂的,我見過那麼多出拳兇猛有力的拳手,但出拳後有這樣狀況的,還是第一次碰上。」說到這裡,羅發榮輕搖著頭,大大的喘了口氣。
「哦?難道是內功拳?有意思。那後來呢?」方榕難得的眼中精光一閃,揚了揚眉。
「儘管那次以後,他在所有人面前並沒有再露過自己的這個秘密,但我卻一直暗暗歡喜不已,以為他是在特意和我分享這個秘密。因此,我對他就更有信心了,從他初戰成名到坑害我破產的這段期間,我一直就像財神菩薩一樣的供著他,給他提供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就因為對他太過的偏心,弄得其餘的拳手各個心裡不痛快,可當時誰都也沒膽和他爭這些。
「在這期間,他也確實沒讓我失望,總共出賽二十二場,全都以當場擊斃對手而獲得勝利。」不自覺的瞇著眼,陷入回憶中的羅發榮似乎又回到了那讓他日夜狂喜著的日子。
「怎麼會這麼狠?連一個活口都沒有?」聽到這裡,方榕一直相對平靜的臉上再次皺起了眉頭。
「他就是這麼狠,別說在台上,就是在平時,他盯人的目光裡帶著一種非常不正常的陰冷和殘忍,所以我這邊的所有拳手都很怕他,就連我,在被他盯著的時候,有時候心裡都會暗暗發毛。」方榕發現羅發榮臉上的神情有些勉強,顯然又想起了這個張振的目光。
「連你都會膽寒?這個人是越來越有意思了,羅頭,你繼續說。」方榕顯然對這個人有了興趣。
「一切的問題就出在上個月的那場比賽上,那場拳賽他對上的是周光頭手下一個不知名的拳手,當初拳市開出的盤口是三十比一,幾乎所有的人都買他贏。「我自然也不例外,都怪我被錢和對他的信任迷了心竅,那次盤口開出的時候明明有點邪門的,可我當時硬是沒看出來,在一發現周光頭幾乎壓了全部的身家在他那個拳手的身上的時候,我就腦子發熱也用我全部的家產壓了上去,為了徹底弄跨周光頭,我甚至連這一幢房子都壓了上去。誰知道他在台上從頭到尾都被人家壓著打,直到最後被人踢下台去,都沒發出他最厲害的那一拳。
「那一戰,他只被踢斷了幾根肋骨,卻讓我徹底破了產。要是真正因為實力不足,敗也就敗了,我在拳市這個圈子裡混了這麼久,這麼一點準備還是有的。
「可誰知道他一出醫院,就變成了周光頭旗下的拳手,就在前幾天,當初那個和他打的拳手又和他遇上,結果被他不到一分鐘就擊斃在台上。直到那時,我才真正完全明白我被他和周光頭給坑了。」攥著指關節都有些發白的拳頭,羅發榮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半晌之後,才鬆開拳頭,苦笑著道:「後面的你可能也都知道了,破產之後,老婆帶著我最後的一點財產悄悄跑了,抵押給銀行的房子就這幾天要被收,這幾天我四處求告,可是借貸無門。心灰意懶之下,我只好……」說到這裡,他隨手指了指零亂的房間和地板,打住不說了。
「現在拳賽打的這麼血腥,難道還在老地方舉行嗎?」欠身過來安慰似的拍了拍羅發榮,方榕微皺著眉頭問道。
「早就不是了,現在一般都在公海的一艘超級郵輪上舉行,拳市的規模也已經大大超過當年,不光局限在國內和周邊的地區了,現在動不動都有世界各地的巨頭帶人來參加,所以你要籌錢的話,不用再和以前一樣打的那麼辛苦,打幾場硬的就足夠了。」
「那你現在還能籌到咱們出場和下注的費用嗎?」
「沒問題,就憑你當年的名號和實力,大耳窿那邊我都能借到足夠多的錢。倒是小方你,突然出賽的話,訓練用的場地、設備和服務人員我怕是有些問題。你也知道,樹倒猢猻散,眼下的我這些都不能提供了。」
「這個不是問題。我看你這間大屋就足夠用了,不過我覺得倒是應該雇幾個人來收拾收拾這裡,順便給咱們做做飯,這些年我吃外面街上的東西吃的實在是夠膩了。」淡淡地笑了笑,方榕指著零亂非常的大廳道。
「這個絕對不是問題,小方你先休息休息,我去給咱們準備。」騰的站起身,已經開始再次興奮起來的羅發榮三步並作兩步的往門口跑去。
「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一切從頭再來!」就在門重新關上的瞬間,方榕聽到他公鴨般難聽的吼歌聲隱隱傳來。
無聲的笑了笑,又燃起了一根煙的方榕眼中燃燒起了一種罕見的狂熱光芒,這使他微胖的臉上,閃現出一股獰猛的獸性和狂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