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氣,就和女人的臉一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萬里晴空,現下卻猛的刮起風來。漫天的風沙在空中肆虐,乾燥的土路上,捲起一陣陣土腥味,熏的人不由一陣頭暈,天色轉眼就黑了下來,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瞬間就躲的一個不剩。
宛城,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眼看就要在這盛夏迎來了場暴雨。
城東的夏家是這宛城內有數的大戶,此刻夏家的當代家主夏天成正坐在大堂中品著江南購入的紫筍茶。風沙雖大,卻是半點也吹不進大堂,一陣旋風捲簾而過,更是通體透涼,不由的他渾身一輕。
但仔細觀察,卻可以看見他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顫抖,顯然心中正在擔憂,只是強自鎮定而已。
西廂房內的一間房內,點著幾盞油燈,照的這個房間和白天一樣。一個大肚女子躺在床上正在撕心裂肺的叫喊:「哎喲,哎喲。疼死我了,天啊,我要疼死了……」。
幾個穩婆急的滿頭是汗,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其中一個年紀大的還算比較鎮定,將其他幾個拉在一起,「怎麼辦,太太這明顯是胎位不正,搞不好母子都保不住。」
「現在還能怎麼辦,按理說這種情況應該去請先生來,可這種天氣,別說請先生,連門都出不了,我們還是想辦法保住大人再說把。」
「萬萬不行,這夏府幾代單傳,夏老爺四十多了才懷了這麼一個種,要是我們出了差錯,以後可就別想在這宛城呆了」。
幾個人七嘴八舌爭了起來,可對眼下這種情況卻全無對策。
床上的女子卻是出氣多,進氣少,眼見是不行了。
正在這時,突然一個霹靂打下,震的整個房間都彷彿在搖晃,隨著霹靂而下的,是那無邊無際的大雨,床頭的油燈掙扎了幾下,終於滅了,整個房間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時間,幾個穩婆和呻吟的女人全部嚇呆了,緊接著卻又是一道閃電,映的滿室雪白。
「哇,哇」一陣小兒的哭聲彷彿那傾盆的大雨一樣鋪天蓋地而來……
「生了,生了。」夏府的管家夏財疾奔而至,「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如夫人生了個小公子」。
「好」,夏天成喜的長身而起,「帶我去看看,這下可好,我夏家終於有後了」。
才出生的嬰兒還帶著胎油,紅紅的和個才蛻皮的大蝦沒什麼區別,夏天成左看右看,竟是喜不自禁,「幸苦你了啊,小芸,這下你可為我夏家立了大功了。」
這黃芸本是個教書先生的女兒,家境破落,沒奈何把女兒嫁了過來做妾,本來一直被大婦欺負,這下肚皮爭氣,母憑子貴,心中卻也高興的很,雖然身體動彈不得,也勉強抬起身來,「老爺客氣了,這是我婦道人家應盡的本分。」
夏天成見她生產後面色虛弱,忙吩咐下人:「把我那雨前的燕窩仔細燉了,給夫人好好的補一補」。他心中高興,竟直接稱呼黃芸為夫人,旁邊的下人聽了,不由的一愣。
想了想,他又吩咐夏財「等雨停了,拿我的名帖,去請城西的何先生來,給小公子和夫人好好的調養調養」。
此時的東廂房內,卻又是另外一福光景,「這小賤人竟然生了個兒子,王大師,你不是說她吃了你的藥,一定不會順利生產的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這個,看來只能說是天意了」,一個黃面中年漢子摸了摸下顎留著的幾縷長鬚,搖頭歎道:「不過他吃了我這服藥,就算是天意要他出生,只怕也活不了幾年,還請夫人寬心」。
「既然這樣,那就好,這是說好的二百兩銀子的謝禮,還請大師笑納」。
「好說,好說,多謝大夫人賞賜了」。
黃面漢子掂了掂手中的銀包,露出幾絲笑意,「那在下就告辭了」。
也不見他如何作勢,整個人就斜飛了出去,漫天的風雨,竟然連他的頭髮都未吹亂。
只是片刻之間,城內的積水已經過膝,水中漂浮著各種雜物,水色也呈現出一種暗紅色,泛出一陣潮紅起來。
「妹妹,這下你可為我們夏家立下了大功了啊」。大夫人夏蓮盈滿臉的笑意,身邊的貼身丫鬟燕兒手裡端著熬好的一碗烏雞參湯,「這碗湯我熬了整整一宿,滋味全部進去了,妹妹你喝了把,可要好好的補一補」。
大夫人夏蓮盈是夏天成的同族,長的一副笑臉,雖然年紀大了,但保養的極好,看著還很是年輕。
「老爺,剛才妹妹生產的時候我就求菩薩保佑母子平安,看來菩薩還真靈,等雨停了,我可要去靈淵寺好好的還一下願」。夏蓮盈手中轉著一串佛珠,一副潛心向佛的模樣。
「好,好,難得你如此有心」。夏天成盯著嬰兒,眼睛都不眨一下,隨口說道。
夏蓮盈眼角一跳,抬頭問:「不知老爺準備給少爺取什麼名」。
夏天成將目光從嬰兒身上移開,他盯著窗外,肆虐了半天的風雨已經慢慢的停了下來,淅瀝的雨聲打在屋上的青瓦上,叮咚作響。
「我兒從雨而生,雨落而無塵,那就叫無塵吧」。
時間過的飛快,轉眼已經過去了十四年,夏家的在宛城的生意和影響越做越大,一切看著都是那麼完美,除了夏家少爺的身體,也許沒有可以讓夏天成操心的事情了。
夏天成已經年過五十,多年的養尊處優,保養的紅光滿面,但眉宇之間的一股憂慮,卻給他平添了一股風霜之色。
「王先生,我兒的病情怎麼樣?」他向坐在下手的一個老者問道。
「夏老爺,少公子身體的病根是在娘胎就帶出來的,這種病,最難斷根,只能慢慢調養,我這裡已經開好了一副安神的藥,先用個幾帖吧」。老者抬頭,面上卻帶著一絲疑問,:「不過我有一好友,見識比我高十倍,我明日就去邀他過來看看少公子,希望可以有所幫助。」
「那就有勞王先生費心了,夏財,送王先生去休息。」,夏天成端起了茶杯。「王先生,請這邊」,夏財引了老者從側門過去。
「哎,好不容易四十才得的獨子,可他自幼身體虛弱,請了無數的先生,用了無數的良方密藥,可半點沒用好轉,現在好不容易請了京城的王先生來,可現在看來也是……。」他起身站了起來,原地邁了幾步,額頭的皺紋彷彿又深了幾分。
夏財送完了王先生,轉身回來,垂手在旁邊候著。
「夏財,你說我這麼些年來,修路補橋,捨粥修廟,哪一種善事沒有做過,為什麼雨兒就沒有一點好轉了,難道我夏家就真的要絕後嗎?蒼天不公啊!」。
「老爺,雨少爺最近情況好了許多,這次京城請來的王先生也是有真本事的人,這幾帖藥下去,少爺臉色都紅潤了好些,少爺吉人天相,不是短命的像。上次夫人去靈淵寺還願的時候,老方丈不是說少爺是大富大貴的相嗎」。這夏財也算是人老成精的人物:「而且王先生不是說明天再請他的好友過來看看嗎?說不定有希望的。要不老爺,反正今天也沒什麼事情,我們去花園看看少爺?」。
「也好,你將我們上次從關東帶回來的那株老參帶了,我們一起去看看」。
三月的風輕輕吹過,風中彷彿都帶著春的氣息,一個少女在花園中跳躍著,追逐著停在桃花上的那翩翩的蝴蝶,蝴蝶越飛越高,越過了那堵圍牆,氣的少女起了一塊石頭丟過去了,可惜準頭太差,從旁邊斜飛過去,眼見那蝴蝶扶搖而上,只留下了一個小黑點。
她額頭跑出了一陣微汗,臉色也紅撲撲的,微微翹起的嘴角盡顯少女的嬌憨。
「表弟,真可惜,本來想抓個蝴蝶給你看看的,可又讓它給跑了,你等著,我一定給你抓一隻」。她高興的衝著窗戶邊上的叫著。
「不用了,翠羅表姐。你方法不對,這樣抓半天你也不會抓到的,你還不如推我到園內四處轉轉,今天吃了王先生的藥,我感覺精神好了許多,就怕等會父親來了,又要我回去躺著了。」一個童聲從窗邊的躺椅上傳了過來,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勉強直起了身子,貪婪的看著滿園的春色,雖然神色憔悴,但一雙眼睛,卻黑的嚇人,幽幽的好像一眼看不到底。雖然三月已經有點燥熱,他卻裹的嚴嚴實實,就露了張臉出來。
「表弟,這我可不敢,要是偷偷的帶你出來轉,萬一被姨父知道了,非打斷我的腿不可。」翠羅看了看少年,見他臉色變了變,急忙朝旁邊伺候的一個少女打了個眼色:「春美,我們出來的時候姨媽是怎麼樣說的?」
一旁服侍的女子見勢連忙跪了下來,「夫人交待了的,少爺要是悶的慌,來這裡透透氣可以,卻千萬不能出去,萬一吹了風,受了涼,是要扒了奴婢的皮的。」這春美明明是北方的口音,眼下卻學著夫人那江南的軟語,弄的裡外不像,惹的夏無塵一陣輕笑,可笑聲才大了點,就急急的咳嗽了起來,咳了半天也不消停,彷彿要將那心肺都咳出來才罷休。
翠羅急忙去端了一碗藥過來,慢慢的喂少年喝了二口,總算把咳嗽止了下去,扶他緩緩的躺了下來,「表弟,都說了你不能亂動了,瞧你咳的,看了我都難受。」
「嗯,我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翠羅表姐,你經常出去,給我講講外面的見聞好嗎?我長這麼大,就還沒出過這個院子,每天就那些書,我翻都翻膩味了。」
「好啊,那我就給你講一個我在宛城街頭看見的事情。」翠羅也就大了夏無塵三歲左右,本來也是小孩心性,見夏無塵問她,想了一想,就將自己前幾天在街上看見的一個有趣的事情說了出來。
「我來宛城都這久了,也沒出去過幾次,那天我也是在府裡實在悶的慌,就求夏管家帶我出去逛逛。夏管家就帶我去看了個傻子,這個傻子啊,可是有趣的很。」
說到這,她賣了個關子,笑盈盈的看著夏無塵,就是不往下面說了。夏無塵淡淡的笑著,看著翠羅,就是不追問,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死無塵,你就不會問問怎麼樣有趣啊!」,翠羅伸手點了下夏無塵的額頭,「表姐你不說,我怎麼樣知道有趣了?我這不是聽著嗎。」夏無塵笑著回答。
嘴裡雖然這麼說,他心裡卻明鏡一樣:「誰不知道翠羅表姐最喜歡賣關子,如果問她,只怕今天這個故事要我求你半天才會給我講完把,想掉我的胃口,嘿嘿,可惜。」
旁邊的春美到急了起來,「小姐,傻子有什麼有趣的啊?」
翠羅白了夏無塵一眼,繼續講起來:「如果有人給他一個銅板和一枚碎銀子,他一定會拿銅板,卻不會拿銀子,就算別人告訴他,銀子比銅板值錢,他還是一樣的會拿銅板,你說有趣不有趣?」
「那你肯定給了他銅板和銀子了把,而且他一定拿了銅板了。」,「你怎麼知道?」,翠羅盯著夏無塵問,「你的脾氣我又不是不知道,別人說的你一定不會信,既然你這麼說,那就是一定自己試過了。」
「果然還是表弟你最瞭解我,那你說這個傻子有趣把。」翠羅想到當時的情景,不由的又笑了起來。
「你以為他真傻嗎?其實傻的是你們把。」夏無塵也笑了。
「少爺,為什麼這麼說他不傻了?你們都說我傻,可我也知道選銀子,不會選銅板啊。」春美掙著不解的眼睛問。
「他要是真傻,當然會隨便拿了,可他是不是每次都拿銅板?」,夏無塵看著翠羅問,「是啊,我試了好幾次了,每次他都拿銅板,所以我才說他有趣啊。」
「那他要是拿了銀子,還會有人給他銅板嗎?」說完這句話,夏無塵彷彿耗了不少力氣,把身上裹著的衣服緊了緊,臉色又白了幾分。
「好,不愧是我夏天成的兒子。」夏天成和夏財走了過來。
「姨父」,「老爺」「父親」,三個人急忙打著招呼。
「這個傻子也有人和我說起過,不過據我所知,他在城外有自己的田產,如果是一個傻子,怎麼可能有田產?雨兒,你只是聽翠羅說說而已,就可以推斷出他不是傻子,看來你這幾年倒是越來越聰明了。」
夏天成眉開眼笑的看著兒子,雖說他身體不好,可如此聰慧,總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
「雨兒,你最近感覺怎麼樣?我這幾天生意上事情多,也沒顧得上來看你。翠羅,你在這裡還住的習慣嗎?我請你幫我陪陪雨兒,不會讓你覺得悶把。」
「怎麼會了,姨父,雨表弟可比我聰明的多,我和他可是學了不少東西了。」翠羅笑著說。
「還有這樣的事啊,雨兒長這麼大都足不出戶,他還能教你什麼東西?」夏天成奇怪了。
「真的啊,雨表弟教我看星星,教我識別藥草,很多有趣的事情啊,我今天就才和他學了一樣本事。」翠羅從身上掏出幾片葉子,蹲下在地上用葉子畫了個圓圈,「姨父,你看,這圈裡面的螞蟻不管怎麼樣都不會跑出去的。」
夏天成和夏財低頭看下去,翠羅畫的圓圈內果然有一隻螞蟻在四處亂串,可不管怎麼樣跑,始終不能跑出那個,到了邊緣就急忙退了回來。
「雨兒,這是怎麼回事,莫非這圓圈有咒符不成?」。
「父親,這葉子是一種樹的葉子,這也是我無意中發現的,我也是每天在這園子裡沒事,無意中發現這種樹周圍從來不生蟲,我就試著用樹葉圍著螞蟻畫了一個圓圈,結果螞蟻怎麼樣都不會跑出這個圓圈,不光是螞蟻,我叫春美試過好幾種蟲子,都和這個差不多,我想這可能是樹葉中有驅蟲的東西把。可惜我問了不少人,都不知道這種樹的名字。」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夏無塵的臉色潮紅,春美連忙餵他吃了口水。
夏無塵伸手向園中的一株奇形樹指頭指去,這棵樹長的很是奇特,上半截光禿禿什麼都沒有,就一根紅蕊筆直的衝上天空,下半截卻長的全是樹葉,密密麻麻的直鋪到地上,周圍半徑五之內竟然一棵雜草都沒有,散發出一種唯我獨尊的氣勢來。
「上次我找花王幫我砍了點樹枝,掛到身上以後就再沒有蟲子靠近我了,身體也感覺好了許多。下次我幫父親也做一個把,這樣夏天就清靜了。」夏無塵摸了摸掛在脖子上的一根和玉石一般的樹枝。
夏天成點了點頭:「我也不知道這樹的來歷,這個園子以前是一個道官的,他死了以後後人全部遷往其他地方,正好醫師說你需要靜養,我就把這個園子盤了下來,卻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株奇樹。」
父子二人說了會閒話,見夏無塵神情微顯疲憊,夏天成搖了搖頭,「你好好休息把,明天王先生的朋友會過來幫你看病的,我帶了點老山參過來,春美,你給少爺熬點藥粥喝把。」
「翠羅,你多陪陪你雨表弟,我還有事,過幾天帶你出去轉轉。」
「好啊,姨父,你可不許騙我。」翠羅高興的跳起來,到底是少女心性,來了這麼久就出去了一次,還真把她憋壞了。
夏天成擺擺手,和夏財走了出去,落日的夕陽照在他的身上,影子拖的老長,顯的很是無奈。
夏無塵看著父親的背影,突然說:「我累了,表姐,你也去休息把,春美,推我回去把。」
「玩的好好的,怎麼就要休息了,雨表弟,外面再玩會把。」翠羅顯然不願意就這樣結束。
夏無塵整個人都已經縮回了躺椅上,春美幫他夾緊了毛毯,輕聲說:「表小姐,少爺受不得累,我先推他回去了,你明天再來找他玩把。」
「算了,你們都走好了,我一個人在這裡呆一會。」翠羅蹲在地下繼續用樹葉圈著螞蟻,一個又一個,看著在圈裡面亂串的螞蟻,她開心的笑起來,卻不知道躺椅上的夏無塵已經是手腳冰涼。
肌肉在痙攣,內臟都彷彿被牽動著,疼痛彷彿奪去了所有思想,更難受的是自己竟然不能開口叫出一聲來,慢慢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夏無塵扶著春美的手,半天才爬上了床,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默默的看著窗外的星空:「一個月一次,可偏偏這種疼只有自己才知道,醫師診斷卻是一切正常,即使自己疼的死去活來,外人卻看不出什麼異狀來,可即使自己說了,卻也無人相信,都覺得我是因為父母陪伴少了,為博父母疼愛而說的托詞。父母只是覺得自己體弱多病,可誰也不知道每到月圓之夜,自己就要疼的昏死過去幾次。」
夏無塵躺在床上,疼痛一陣接著一陣的襲來,他看著窗外,今天的月亮格外的圓,可這身體的疼痛也來的格外的猛,竟然疼的呼吸都覺得困難,他自嘲的笑了笑,「要是這次就這麼疼的死去了,也許以後就不會這麼疼了。」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映在了夏無塵身上,他想起來了自己的母親,在自己還沒有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已經不在身邊了,父親說她去了遠方的親戚家。自己是被大媽帶著的,可自己每次看見她,總是覺得難受,明明是一張笑臉,可自己總是在其中看不到真情。
「疼把,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堅持下去的。」
今天疼的時間好像特別的長,平時最多也就一柱香的功夫,可今天這麼久了,感覺疼痛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甚至有點變本加厲的感覺。又是一股鑽心的疼苦,夏無塵感覺血氣望頭上一衝,整個人疼的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