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記 第六卷 第十章 千秋一夢(上)
    渦流滾滾,跌宕迴旋,腥臭濁氣撲鼻欲嘔。

    拓拔野順著鯤魚的食道急衝而下,也不知過了多久,瞥見左前方有一個極為眼熟的腔洞,心中一動,拔身飛旋衝入。抬頭望去,果見上方肉壁上刻著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洞房禁地,素帝及臭魚爛蝦不得入內」,正是當年自己戲謔之筆。心中一酸,熱淚竟險些湧出眼眶。

    往裡走去,每隔數丈,肉壁上便刻了一行大字,有的是他所刻,有的則是龍女筆跡,皆是當年受困鯤腹,聊以消遣的遊戲筆墨。或揶揄素帝,或記錄趣事,或彼此出上幾道謎題……此刻觀之,彼時彼景鮮明如昨,龍女的音容笑貌更是歷歷在目。時而莞爾失笑,時而酸楚如割,悲喜交摻,難言其味。

    穿過這迷宮似的蜿蜒的腔洞,前方陡轉高闊,他輕車熟路,左折右拐,到了一個隱秘的洞室中,空氣大轉清新。

    洞室正中是一個鯨魚骨架所制的大床,床上整整齊齊地疊著獸毛、魚皮縫製成的衾被。四周擺放著各式冰桌、冰櫥,樣式雖然簡陋,卻一應俱全。正是當年他與龍女的「洞房」。

    拓拔野怔怔地站著,胸膺如堵,恍如隔世。鯨油燈早已滅了,冰盆內的鱈魚肉凍如晶石,石壁上的百餘道刻痕猶在,洞角那十二個鯨魚骨末製成的沙漏依舊在無聲地流逝。

    冰鏡前的骨梳上,縈繞著幾絲火紅的秀髮,他輕輕地撫摩著,指尖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六年來,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接近她,也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想念她,想要低聲呼喚她的名字,心中卻像被髮絲緊緊纏絞,痛楚得幾欲窒息。

    故地重遊,一切與從前離開時渾無變化,奈何朱顏不再,四壁徒立,縱有琳琅滿目,亦不過空空如也!

    熱淚一滴滴地落在冰案上,如水波般洇化蕩漾。恍惚中,他彷彿又瞧見那張顛倒眾生的妖嬈笑靨,瞧見那雙溫柔如水熱烈如火、讓他生讓他死,讓他足以忘卻世間一切的眼波。

    春秋荏苒,生死茫茫。她既不在此處,此時又當在何地?究竟還要經歷幾番磨難,才能得知伊人消息?心亂如麻,半年來的熱切希望又忽然變得微渺起來,方才屠鯤救世的雄心壯志也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冷卻了大半。

    正自惆惘,忽聽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這麼大的人了,還哭鼻子,羞也不羞?」

    拓拔野一凜,轉頭望去,但見一個冰雕雪琢似的清秀孩童騎在一條雪白的紫目螣蛇上,笑嘻嘻地朝他刮臉吐舌,又轉身朝洞外急速游去。

    他微微一愕,這鯤魚腹中何來的孩子?忽覺他雙眼大而清澈,像極了某人,而那條紫目白蛇更與晨瀟豢養的小螣蛇極為相似,心中大震,飛身疾追,叫道:「別走!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童回頭扮了個鬼臉,格格笑道:「就不告訴你。」螣蛇游速極快,那孩子又對週遭環境瞭如指掌,忽左忽右,專挑狹小的甬洞鑽去,饒是拓拔野快如閃電,一時竟也抓他不住。

    孩童拍手大笑,樂不可支,倒像是故意與他捉迷藏一般。

    拓拔野念力四掃,察探到前方四個甬道雖然迂迴分岔,卻都回攏到右側十餘丈外的洞室之中。當下假意大喝猛追,待他尖叫著游入最左側的甬洞,立時折身返轉,抄近路到了那洞窟中。

    過不片刻,果聽「絲絲」輕響,紫目螣蛇迎面游來,孩童正回頭顧望,轉身瞧見他,嚇了一跳,尖聲大叫。

    拓拔野莞爾道:「看你還往哪裡走?」踏步上前,正欲將他抓住,腳下一空,整個地面突然朝下陷落,幾在同時,四周白光閃耀,一個巨大的魚顎骨牢籠轟隆衝落,「彭」地一聲,上下契合,將他罩在其中。

    孩童笑得前俯後仰,唱道:「呆頭兔,傻乎乎,吃不成吉卜撞大樹!」

    拓拔野聰明一世,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今日竟陰溝裡翻船,被這乳臭頑童如此捉弄,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以他真氣,只需指尖輕彈,便可將這魚顎骨牢籠震成齏粉,但他對這孩子莫名地喜歡,有心逗弄,當下假裝不勝懊惱,頓足喝道:「這陷阱是你設計的麼?快快放我出去!」

    「就不放你!」孩童從蛇背上跳了下來,雙手叉腰,滿臉得意歡喜,笑道,「我和我娘還做了好多機關陷阱,專門對付你這樣的壞人。你現在害怕已經太遲啦,誰讓你跑到我家來搗亂?」

    「你娘?」拓拔野心中怦怦大跳,隱約中猜到了什麼,卻又不敢斷定,道,「你娘叫什麼名字?現在哪裡?」

    孩童道:「我娘叫……」雙眼突然一亮,瞧著他後方拍手笑道:「娘,你可算來啦!」

    拓拔野呼吸窒堵,驀地轉頭望去,洞室空空,哪有半個人影?又聽那孩童遠遠地笑道:「呆頭兔,我娘叫『來無影,去無蹤』。你能瞧得見那就怪啦!」

    回頭再看時,他早已騎著蛇游出了老遠,方知又上了這頑童的當。啼笑皆非,當下震開魚骨,繼續抄掠尾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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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不片刻,只聽那孩童尖聲大叫,怒道:「放開我!」心中大凜,驀地隱匿身形,循聲疾衝。

    轉過幾個彎,豁然開朗,火光熊熊,數百個黑衣大漢手持火炬昂然圍立。那孩童赫然被天吳提在手中,不斷踢打掙扎。

    廣成子負手站在右側,左邊立了一個白髮老者,鬚眉飄飄,仙風道骨,手中景銅鏡光芒斜照,投映在曲蜷嘶鳴的螣蛇上。正是許久未見的「萬獸無韁」百里春秋。

    拓拔野又驚又怒,登時明白為何這巨鯤會一路朝南遊來了。瞧這數百人的衣著裝扮,似是百里春秋的門徒,隨他到此,多半是為了駕御鯤魚。

    鯤魚凶威空前,合自己與天吳、廣成子諸人之力,亦難以抵擋,想不到竟會為百里老妖所左右。

    果聽廣成子哈哈笑道:「久聞『萬獸無韁』御獸之術天下無雙,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單以一萬八百枚獸牙亡靈釘,便穿透巨鯤脊骨,首尾相連,任意擺佈,這等能耐,祝老頭子可就遠遠比不上了。」

    百里春秋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之色,將那螣蛇收入春秋鏡,恭恭敬敬地道:「神上謬讚,愧不敢當。若無黃帝陛下、九天玄女鼎力相助,百里又如何能煉得這一萬八百枚神釘?即便有此神釘,沒有水伯神上的解印法訣與通天神力,又如何得奏其效?」

    拓拔野這才明白此中緣由,心中一動,既然百里老妖是通過那一萬八百枚獸牙亡靈釘來駕馭鯤魚,若能種神其體,探得控制牙釘的法門,豈不可以奪為己用,化弊為利?

    當下屏息凝神,思緒飛轉,謀劃如何蘆東擊西,造亂引開天吳,廣成子注意,再一舉救下孩童,挾擄百里。

    那孩童奮力掙扎,怒道:「醜八怪,再不放開我,就別怪我生氣啦!」他稚嫩秀氣,扮出那凶巴巴的神情,越發顯得逗趣可愛。

    眾人忍俊不禁,卻礙於「醜八怪」三字,不敢笑出聲來。天吳道:「你是誰?為何在這鯤魚肚裡?」

    孩童大聲道:「我叫泊堯,這裡是我家,我自然要在這裡。你若識相,就快快將螣兒還給我,叩頭求饒,否則等我爹,我娘,我舅舅來,哭也來不及啦!」

    眾人哄然齊樂,天吳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你爹、你娘、你舅舅又是誰?」

    那孩童泊堯還沒回答,左側甬洞喧聲鼎沸,又奔出兩行人來。

    當先兩人一個虎頭人身,手腳如蹄,一對三角眼碧光閃耀,虎嘴裡盤著一條赤練蛇,雙臂還纏繞著兩條赤練蛇,彼此吞吐吐信;右邊那女子頭戴九頭鳳冠,鳳眼斜挑,冷若冰霜,紫黑長袍獵獵鼓卷。正是強良與九鳳仙子。

    兩人朝天吳躬身行禮,滿臉欽服,齊聲道:「水伯神機妙算,龍族賊寇為避鯤魚,果然潛入海底大壑,現已被我伏軍團團包圍,相信不用太久,即可盡數殲滅!」眾人大喜,紛紛山呼萬歲。

    拓拔野猛吃一驚,天吳臉上卻無半點喜悅之色,淡淡道:「能解印駕馭鯤魚,百里神上居功至偉。可惜功虧一簣,還是讓那拓拔小子逃了去。傳令虞將,所有『潛龍軍』全部出動,務必搜出那小子下落。那些龍族賊寇剽悍凶狠,雖然中伏,亦不可輕敵小覷。」

    眾人轟然附應,幾位將官各自領命而去。

    廣成子笑道:「水伯馭鯤而行,橫掃四海,莫說區區龍族,就算是苗、火、金、蛇加在一處,又有何懼?等到陛下剿滅苗賊,與水伯會師雷澤,天下可定矣……」

    話音未落,「嗚——」地一聲低鳴,四壁狂震,天旋地轉,眾人猝不及防,趔趄搖擺,驚呼迭起。

    天吳耳廓轉動,面色微變,皺眉道,「百里神上,鯤魚怎地突然轉向了?」

    百里春秋亦云裡霧中,不明所以,沉聲喝道:「佈陣,馭鬼驅釘!」那數百名黑衣弟子齊聲呼應,環繞著他盤坐在地,各取出一排骨珠,纏繞在十指之間,低頭唸唸有辭。

    萬千道白光從眾人手中的骨珠射出,齊齊匯向百里春秋的青銅鏡,「噹!」銅鏡狂轉,驀地衝起一道滾滾金光,朝上怒舞。

    洞室通明,鯤魚劇震,頂壁上方隱隱約約現出一排巨大的青碧椎骨,寬約千丈,長則不見始終,每一塊骨節都大如山嶽。

    在春秋鏡映照下,鯤魚狂吼不止,椎骨中光焰噴搖,刺目不可逼視,漫漫如銀河璀璨,又像是無數凶靈在哭號亂舞,壯麗而又奇詭。

    泊堯大眼骨碌碌四下轉動,又驚又奇。眾人鴉雀無聲,廣成子、強良、九鳳等人也被眼前奇景所震,隨著洞室東傾西搖,仰頭凝望,滿臉駭異。

    拓拔野等的便是此刻,正欲衝上前去,將那孩子救下,忽聽極遠處傳來一聲蒼涼淒詭的號角,飄忽悠渺,霎時間如遭電殛,週身僵凝。

    天吳等人亦臉色陡變,惟有泊堯喜笑顏開,拍手叫道:「我娘來啦!醜八怪,再不放開我,就有得你苦頭吃啦!」

    「你娘?」天吳一怔,驀地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喝道,「你娘是誰?是不是龍女雨師妾?」激動之下,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泊堯被他捏得生疼,汗珠都涔涔冒了出來,臉上卻無絲毫懼色,大聲笑道:「想不到醜八怪也有幾分見識。我娘是東海龍妃,我爹是當世龍神,我舅舅是朝陽水伯……隨便哪個伸出手指,都將你像蝦米一樣捏死,怕也不怕?」

    拓拔野喉嚨彷彿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呼吸不得,胸膺充盈著震驚、幸福、狂喜,幾欲爆炸開來。腦海中,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迴旋反覆:他是我的兒子,是我和雨師姐姐的兒子!

    天吳喃喃道:「舅舅?」臉色懲紫,又陡轉蒼白,鬆開手,怔怔地望著他,想要再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泊堯見他神色古怪,只道果已害怕,心下得意,驀地從他手中掙脫躍下,扮了個鬼臉,笑道:「醜八怪,還算你識趣。」撒腿正往外跑,卻被廣成子一把抄住,掙扎怒叫。

    拓拔野一凜,待要上前相奪,已然不及。廣成子的五指扣住泊堯咽喉,稍一用力,立時回天無術。

    天吳喝道:「你做什麼?放開他!」

    廣成子笑道:「水伯神上,龍女通敵叛族,為了拓拔小子,連家人、臣民全都不顧了,百死莫贖其罪。這小娃兒是她與拓拔小子的野種,你就這般放了他,又怎讓天下人信服?」

    天吳八頭凶睛火火跳躍,冷冷道:「這是我家內事,何時輪到你來插話?黃帝陛下遣你到此,是協從助我,可沒叫你反客為主。」雙拳緊握,素筋暴起,殺機顯已大作。

    廣成子被他灼灼逼視,殊無退縮之意,從容微笑道:「在下一介鄉野村夫,豈敢妄涉水伯家事?但古人云『帝王家事,即天下事』,水伯乃當今水族至尊,就連黑帝也要尊你為無上族神,你的家事,自然就是水族之事,天下之事。水伯既在位上,自當為天下著想,又豈能因一己私情,辜負九州百姓?九鳳仙子,強良神上,我說的對不對?」

    九鳳、強良等人默然不語,百里春秋等人亦低頭盤坐,假意駕馭鯤魚,一言不發。眾人既不辯駁呵斥,自是表示同意無疑。

    天吳胸膛起伏,強壓火火,他雖對這突然了出的外甥存了幾分憐惜之意,但拓拔野終究是水族第一大敵,自己好不容易推翻燭龍,奪權登位,這幾年來卻接連為拓拔、蚩尤所敗,聲望大受影響。族中雖然暫且還無人敢與己抗衡,但潛流暗湧,不可輕視。倘若眼下因為叛族投敵的妹子而授人以柄,威信勢必飽受質疑,搖搖欲墜。

    他苦心孤詣,歷經各種磨難才有了今日權勢,自容不得半點馬虎,當下鬆開雙拳,冷冷道:「誰說我要饒他了?不放長線,又焉能釣得大魚?不讓這孩子逃去找他爹娘,又如何能擒住拓拔小子?」

    廣成子微笑道:「水伯既有此話,我們就全都安心啦。不如先給這小娃兒餵下『彩厚勾魂蠱』,再送他去找爹娘。」右手抓起幾隻絢彩斑斕的蜈蚣,捏開泊堯的臉頰,便欲往裡塞去。

    拓拔野大怒,伏身急衝,忽聽角聲蒼涼刺耳,鯤魚劇晃,眾人腳下一個踉蹌,左右跌走,廣成子手中的蠱蟲盡皆震斃。

    蒼龍角聲越來越近,直如鬼哭神嗥。鯤魚悲吼,雷聲般隱隱迴盪,那巨大的脊骨急劇扭擺,眩光滾滾,刺得眾人眼酸淚流。百里春秋等人面色慘白,驚火交集,骨珠齊搖,銅鏡光芒大作,誦念聲嗡嗡並奏。

    「叮」地一聲,一根三尺來長的青白獠牙突然從上方肉壁射出,猛撞在地,碎裂數段。既而「叮叮」之聲大作,轉瞬間,又有十餘根獸牙釘從鯤魚椎骨倒射而出,接連碎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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