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記 第四卷 第六章 女國神巫
    絲竹金鐘,交相並奏,合著那鳴鳥尖嘯、群禽歡啼,更覺熱鬧。曲廊上,宮女提燈往返穿行,端送著酒水佳餚。心蓮海中,數百艘月牙小船縱橫穿梭,絡繹不絕,載著客人前往北斗七殿。

    這北斗神宮雖比不上崑崙瑤池壯麗瑰奇,但精巧秀麗,更有過之,加上連綿數十里的碧葉紅蓮,芬芳撲鼻,不像在萬丈雪嶺,倒猶如木族的江南美景。

    當是時,空中聚集的鳥群已近數萬,繞著山頂盤旋紛飛,如霞雲翻騰,卻不敢妄自衝落。

    那鳴鳥尖嘯聲傳自最南端的雪峰,山嶺搖晃,冰雪崩塌,滾滾衝入心蓮海中,碧波洶湧。

    拓拔野撕下兩條布帛,塞住雙耳,從長蛇上飄然躍下,馭風踏波,朝著窮山南峰掠去。到了山腳岸邊,雪瀑轟鳴,冰石飛撞,蓮花跌宕搖曳,那巍巍雪嶺彷彿隨時都欲朝他壓倒。

    他凝神四掃,不見任何山洞入口,更無宮殿樓台,瞥見百餘丈波濤怒湧,漩渦翻騰,心中一動,難道入口竟在湖底?

    下意識地施展「魚息訣」,潛入湖中,果見那雪浪如蟠龍玉柱,自湖底滾滾噴湧而出,正欲逆流游去,忽見一道紅色人影翩翩衝出,杏眼顧盼,赫然正是先前與流沙仙子糾纏的幻冰仙子。

    拓拔野從後方悄無聲息地游上前去,右手抵住她背心,傳音道:「仙子,得罪了。不知鳴鳥封印何處,可否帶我前往?」

    幻冰仙子見是他,花容驟變,適才目睹他與神女激戰,知其神通,不敢反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傳音道:「你既想自尋死路,我又何必攔你?」轉身領著他朝裡游去。

    漩渦滾滾,從湖底一個洞穴湧出,兩人溯流而下,漆黑一片。過了半炷香的工夫,光線漸亮,隱隱可見甬洞石壁上尖石嶙峋,附著許多貝殼,明珠閃爍。又過了片刻,前方紅光搖晃,越來越亮。

    拓拔野念訣隱匿身形,隨著幻冰仙子朝上浮去。

    「嘩」的一聲,躍出水面,燈火輝煌,雕欄玉柱,竟是個極為壯麗的宮殿。躍出處碧葉漂浮,荷花搖曳,乃是大殿中的一個花池。四周宮女穿行,瞧見幻冰仙子,稍一行禮,行色匆匆,也沒人問她為何去而復返。

    宮殿建在山腹巨洞中,借勢隨形,也不知用什麼混金。神木結構,固若金湯,那鳴鳥尖嘯聲如驚雷連奏,在殿內嗡嗡迴盪,震得拓拔野氣息翻湧,那梁木、大柱卻都紋絲不動。

    幻冰仙子領著他朝裡走去,她耳中雖塞了兩個青銅扣,被那聲浪所震,仍是面色煞白,煩悶欲嘔,伸手緊緊堵住雙耳。

    拓拔野一邊尾隨於後,一邊凝神掃探,見那來往穿梭的眾女,個個神色自若,置若罔聞,不由大奇,轉念一想,立即釋然。這些女子必早已被震聾雙耳,就算這鳴鳥尖嘯再響徹百倍,亦毫髮無傷。

    穿過花閣,繞過偏殿,剛步入迴廊,前方突然絢光晃動,兩列綵衣女子提著五色燈籠魚貫而來。

    幻冰仙子臉色微變,傳音道:「是神女!」忙疾退數步,轉身躲入偏殿。豈料腳尖方甫邁入殿門,便聽見幾個女子齊聲道:「奴婢拜見神女!」

    兩人一凜,轉眸望去,只見六個綵衣女子伏身拜倒在地,畢恭畢敬。顯是未及細看,將他們當作了神女一行。

    眾女身後站了一個女子,白衣如雪,手腕、腳踝上都縛了幾道粗若嬰臂的混金鐵索,拴連於地。燈火映照在她的臉上,肌膚勝雪,妙目澄澈,清麗不可方物。

    幻冰仙子呼吸頓止,暗想:「天下……天下竟有如此美麗之人!」一時間又是驚羨又是妒恨,自慚形穢。

    拓拔野「啊」的一聲,彷彿被雷霆當頭劈中,真氣渙散,光影搖動,頓時現出原形,怔怔地望著她,思緒繚亂,熱血如沸,張大了嘴,想要喊出她的名字,卻又偏偏記不分明。

    白衣女子身子一晃,雙頰霞湧,難以置信地凝視著他,淚珠轉動,低聲道:「拓拔太子,是你!」

    幻冰仙子聞言陡吃一驚。她雖然身在南海,與世隔絕,對大荒局勢不甚瞭解,但每年來此吸飲忘川之水的五族中人亦為數不少,多少也曾聽說一些。知道神農登仙之後,天下大亂,群雄逐鹿,而風頭最健的卻是新近崛起的幾大少年俊彥,想不到他便是其中之一!

    拓拔野喃喃道:「拓拔太子?我是拓拔太子?」眼前浮光掠影地閃過許多情景,但一時間仍無法清晰想起。只是隱隱覺得,這白衣女子必定與他有著極深的淵源,心底又是酸甜,又是悵惘。

    正欲相問,殿外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唱道:「神女駕到!」

    他心下一凜,現在若暴露行蹤,被那神女纏住,可就來不及盜取鳴鳥火羽,解開流沙仙子的奇毒了!當下朝那白衣女子略一行禮,封住幻冰仙子經脈,躍到殿角的屏風後。

    那六名綵衣女子雙耳俱聾,又畏懼神女之威,低頭伏地,對週遭一切渾然不知。倒是那白衣女子頗為錯愕,原以為他是來此解救自己的,但瞧他神情舉止,竟像是認不出她是誰了……心中一震,登即恍然:他必是誤飲了忘川之水!

    不及細想,殿門大開,絢光搖曳,兩列綵衣女子翩翩而入,只聽一個柔美的聲音淡淡道:「貴賓雲集,良辰已到。木聖女,該是你登基女兒國主之時了。」華服盛裝,嫵媚動人,赫然是那紅髮美人。

    拓拔野隱在屏風後,聽到「木聖女」三字,一顆心更是沒來由地狂跳不已,生怕被那神女察覺,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那八角青銅鐘,念訣變大,拉著幻冰仙子悄然藏匿其中。

    那白衣女子正是姑射仙子。數日前她來到融天山,原想飲忘川之水,斷不了之情,不想卻在忘川河畔邂逅這女兒國神女,被她瞧見無鋒,認出身份。那神女也不知與木族有何冤仇,假意與她結好,騙她喝下毒藥,週身酸軟,為其所制,困在了這窮山秘宮之中。

    豈料山重水復,陰差陽錯,竟在此遇見了她苦苦掙扎、想要避開之人。命運無稽,天意弄人,她想要喝忘川之水而不得,而他卻偏偏忘卻了所有一切。想到這些,心中不由悲喜交疊。

    當下強斂心神,搖了搖頭,道:「我是木族聖女,又豈能再做女兒國主?」

    那紅髮美人微微一笑,道:「如花年華,情竇初開,你若真想做聖女,又何必千里迢迢來喝這忘川神水?」

    姑射仙子被她當眾說中心事,臉上熱辣如燒,蹙眉道:「前輩也是木族中人,當知族規,何必強人所難?」

    紅髮美人淡淡道:「正因我是過來人,才知做女兒國主,遠要比木族聖女快活得多。人生在世,但求隨心率性,你又何必強己所難?」

    拓拔野二人藏在兩儀鍾內,隔絕陰陽,見她察覺不得,心下大寬。

    幻冰仙子察言觀色,再加上平日打探的消息,已然猜到木聖女與他之間必有曖昧,心念一動,傳音道:「拓拔太子,神女勸木聖女當國主可沒安好心,不過是想讓她嫁給西海老祖……」

    拓拔野大凜,傳音道:「你說什麼?」

    窮山原是火族流放族囚之地,當年幻冰仙子便是因觸犯族規,才流落此地。而自從那神女控制女兒國後,便一心將諸夭之野經營成與大荒分庭抗禮的樂土,但凡有人想逃回大荒,不是被視作叛徒,活活折磨而死;就是被當作祭品,成了鳴鳥腹中之餐。

    她不甘心終老窮山,平日裡自不免時時留心打聽,只盼有一日能伺機重返大荒。此刻得知這俊秀少年竟是當今威震天下的龍神太子,如獲至寶,便欲借其之力,逃離樊籠,回歸故土,因此一心揣摩其意,投其所好。

    見他變色,知道自己所料不假,又傳音道:「西海老祖覬覦諸夭之野已非一時半日,連年來,遣使要與女兒國結親,全被神女拒絕。國主駕崩之後,西海老祖又遣使前來求親,神女不知為何,突然轉變心意,答應一旦找到新任國主,便與他結盟聯姻……」

    拓拔野心中大亂,此行原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盜取鳴鳥火羽,解除流沙仙子所中之毒,孰料橫生枝節,竟又遇上此事。

    思緒飛轉,正權衡輕重,又聽姑射仙子道:「樹高千仞,根繫於土。人生在世,又豈能事事隨心率性?既為木族聖女,自當以族民為重,安能因一己之心,而置萬民於不顧?」

    那神女微笑道:「好一個輕私心、重邦族的聖女!那你倒是說說,你喝忘川之水,想要忘記的又是什麼人、什麼事?」

    姑射仙子雙頰暈染,想要說話,心中卻劇痛如割,忍不住朝屏風望去,柔腸百結,螓首微搖,低聲道:「萬事冥冥天定,躲不離,逃不開。就算喝了忘川之水,又有何用?」

    拓拔野心中突突狂跳,那雙妙目凝視著自己,又是淒婉,又是溫柔,他的胸口彷彿被什麼重物壓住了,每一次呼吸,都是椎心徹骨的漲痛。

    神女冷笑一聲,森然道:「若真有上蒼,天下又怎會有這麼多不平之事?我生平最恨人假借天命,愚弄蒼生。尤其你們這些聖女,外表冰清玉潔,出塵不染,內心卻是齷齪之極。心裡明明喜歡男人,嘴上卻偏不承認,當年你姑姑如此,今日你亦復如是!」

    姑射仙子雙頰滾燙,又羞又惱,蹙眉道:「我姑姑與你何怨何愁,人已化羽,你還要這般詆毀中傷?」瞥見她耳垂上的碧玉海棠,心中一震,失聲道:「是了,你是丁香仙子!」

    那神女臉上紅暈泛起,咯咯大笑道:「小丫頭,我早說過與你姑姑是舊交了,到現在才想起我是誰麼?」

    姑射仙子仍有些驚疑不定,道:「我聽族中長老說,當年我姑姑東渡湯谷之後,丁香仙子推辭聖女之位,雲遊天下,路經南荒時便已坐化登仙,又怎會……怎會到了這裡?」

    丁香仙子眼中怒火熊熊,厲聲大笑道:「我何德何能,豈敢當木族聖女?能蝸居此地,苟活今日,全拜你姑姑與神農所賜!」

    這已是拓拔野第二次聽她提及「神農」,語氣森寒怨毒,咬牙切齒,就連那嫵媚俏麗的臉容也隨之扭曲起來,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她這股恨火已憋了足足三百年,此刻面對宿仇後裔,周圍又全都是聾子,再無半分顧忌,眉梢一挑,咯咯笑道:「我初見神農時,他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南海少年。那年南際山頂,百花大會,他突然不請自來,大放狂言,以一柄木劍,一合之間,便將琴鼓九仙殺得大敗,舉座皆驚。接著又接連打敗兩名小神位的高手,就連木神與他激鬥四百餘合,也占不得半點上風……

    「族中長老無一人能認出其師門路數,嘖嘖稱奇。青帝出手止戰,欽點他為當年花魁,他少年成名,春風得意,到處拈花惹草,那一夜宴會,便不知俘獲了多少女子芳心。嘿嘿,瞧他那輕狂風流之狀,又有誰能料想他日竟是大荒天子?」

    丁香仙子眼圈微微一紅,眼中閃過淒楚恨怒之色,冷笑道:「我是木族亞聖女,自得為花魁獻花,他似是為我榮光吸引,自那一刻起,便笑嘻嘻地盯著我,視線再也不曾轉移,那時我正值豆蔻,年少無知,被他這般撩撥,不免意亂情迷;又見周圍少女都對他心儀鍾情,心中又有些得意。這般眉目傳情,竟鬼使神差地隨他來到了山頂溪邊……

    「花宴在對面的龍湫峰頂,遙遙相望,彷彿另一個世界。那夜恰是十五,月圓如鏡,他貼著我的耳邊說了許多甜言蜜語,聽得我渾身顫抖,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崖巖上,幾株碧玉海棠開得正艷,他隔空摘下一朵,別在我的鬢上,我想起自己木族亞聖的身份,心亂如麻,便奪下那花,拋入瀑布,起身逃走。但他突然……突然……」

    她的雙頰暈紅如火,停頓了片刻,低聲道:「他突然從背後將我緊緊抱住,吻住了我的耳垂。我像被雷霆打中,全身酸軟,再沒了半點兒力氣。瀑布轟鳴,冰涼的水珠飛濺在我滾燙的臉上,週身彷彿著了火。昏昏沉沉,什麼也聽不著,看不見了,只記得他在我耳邊說的那些話,每一句都讓我……都讓我心迷神醉……」

    說到這裡,眼波漸漸變得朦朧起來,似是沉浸在往日的情景裡,悲喜交織,恨怒稍消。怔怔地凝視著那翻飛的垂幔,歎了口氣,道:「從那日起,我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天天失魂落魄,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聽到眾人談論他,便忍不住側耳傾聽;夜裡睡不著覺,便倒出沙漏裡的沙子,在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寫他的名字……」

    「等到他第二次再到南際山,已是兩個月之後,而這兩個月中,我卻已心結重鎖,從此再也難以自解。」

    姑射仙子從不知神農與她之間的往事,聽她娓娓回述,苦澀淒婉,心中嗔惱大減,暗暗起了同情之意。又想起師尊所言:人有情,故自傷;劍無鋒,乃無敵。但普天之下,古往今來,又有多少無敵之人卻終究敵不過這情之一字?眼角餘光瞥見那屏風,心中又是一陣如絞劇痛,復轉黯然。

    鳴鳥狂嘯,震耳欲聾,眾女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丁香仙子又道:「那年六月,蟬聲滿山,午後驕陽似火,我坐在溪邊的樹陰裡,正百無聊賴地栽植著碧玉海棠,突然飛來兩朵碧玉雕琢的海棠,不偏不倚地釘在我的耳垂上……」

    「我吃了驚,跳起身來,卻看見他神采飛揚地坐在樹枝上,得意地說,他走遍了八千里南荒,才找到了兩塊配的上我的翡翠,又請了大荒最好的匠師雕琢,所以花費了兩個月的光景。還說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用擔心海棠凋謝了,因為他已將春天永駐在我鬢角。」

    「我的淚水登時奪眶湧出,不顧一切地衝到他的懷裡。那一刻,什麼清規戒律,什麼矜持驕傲,被我統統拋在了腦後。就像那朵海棠,哪怕隨著流水,墜落山崖,哪怕片片零落,踩作春泥,也全不後悔……」

    丁香仙子仰起頭,嘴角泛起一絲淒冷的微笑,淡淡道:「可惜在他眼裡,我終究不過是朵隨意採擷的海棠,那些情話,也不過是春風拂面,過眼雲煙。過了三天,你姑姑來了。木族四大亞聖女中,你姑姑的年紀最小,常年居於空桑山上,唯有每年夏會之時,才隨她師尊到南際山上,拜會族中長老。

    「那時木族聲勢鼎盛,豪傑輩出,在東海接連打敗龍族,北邊又剛剛與水族結盟,百花大會的盛況絲毫不下於崑崙蟠桃會。春會中嶄露頭角的少年英傑,很快便能名動天下。」

    「神農大敗琴鼓九仙,戰平木神,短短兩月,已是大荒中叱吒風雲的傳奇人物。你姑姑那時與我情同姐妹,到了南際山上,便悄悄地向我打聽他的消息。」

    「那三天之中,除了處子之身,我幾已將一切都給了他,早已下定決心,拋下亞聖女之位,與他白頭偕老。聽她問及情郎,我心裡又是喜悅又是得意,不敢明說,卻忍不住偷偷地帶著她去見神農。」

    她秀眉一楊,冷笑道:「誰想那薄情人見了她,竟立時呆若木雞,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你姑姑也像是神魂出竅,連說話都變得語無倫次起來。可笑我當時為情所蔽,竟瞧不出這對狗男女早已互生情愫,還拿他的反常之態取笑。在我心裡,只道他對我,也永如我對他一般,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那之後幾天,你姑姑常常與我聊起他,他也不時旁敲側擊,打探她的景況。我漸漸地起了疑心,但一個是我視如姐妹的好友,一個是我付託終身的至愛,始終也不願相信」

    「直到有一天,我約他在龍潭相見,苦苦等到月過中天,也不見他的蹤影。我孤身獨坐,流螢飛舞,夏夜的晚風吹在身上,卻覺得一陣陣刺骨的陰冷,一顆心也漸漸地沉落下去。」

    「正準備起身回去,月光斜照崖壁,亮如明鏡,我突然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心中咯登一響,便悄悄地飛掠而上,透過密樹,我終於瞧見了最不願意看見的情景!」

    丁香仙子臉上暈紅如火,瞇縫著眼,森然道:「就在那崖頂的樹林裡,那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的人,正緊緊地抱著你姑姑,相偎相依。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竟是我從未見過的喜悅迷醉」

    「我呆呆地站著,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聽見響聲,躍起身來,瞧見是我,臉色頓時變了,你姑姑也吃了一驚。我腦中卻一片空白,什麼也沒說,夢遊似的下了山,回到女館,每一腳都彷彿踩在棉花上。」

    「回到房中,看見玉瓶裡插著的那朵碧玉海棠,我的心才彷彿被萬箭所穿,突然疼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淚水接連不斷,像火一樣地灼燒著臉頰,我猛地扯下耳垂上的海棠玉墜,連著鮮血,一起拋出窗外。雙耳劇痛,但誰讓它們當初要聽那些甜言蜜語呢?」

    「長這麼大,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傷心、屈辱、恨怒,多麼想將屋內的一切、連同這整個世界一起撕碎!但是,師尊就在隔壁的房裡,她含辛茹苦將我養大,期望殷切,我又怎能讓她為我難過,為我蒙羞?」

    她長睫一顫,一顆淚珠倏然滑下,吸了口氣,冷冷道:「我顫抖地蜷縮在屋角,無聲地哭著,不是為了那薄情寡義的負心人,而是為自己,為自己因他所做的一切,為自己因所謂的愛情而踐踏了的自尊。窗外更梆響了四下,遠遠地聽到了雞叫,我突然醒悟了過來,我要的不是眼淚,而是報仇。這對狗男女害得我肝腸寸斷,我就要讓他們也生不如死!」

    她的話語怨毒陰冷,聽得姑射仙子心中一顫,那「狗男女」三字聽在耳中,更是雙頰燒燙,彷彿在罵自己一般。心緒撩亂,暗想:「姑姑與神帝雖是兩情相悅,終身不渝,但神帝確是負她在先,也難怪她這般咬牙切齒。而他……他與龍妃之間厲經患難,天下共睹,我卻魂遷夢縈,始終不能忘懷,比起丁香,豈不更加可悲?」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丁香仙子冷冷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小賊的修為深不可測,以我當時之力,又能奈他何?於是我擦乾眼淚,悄然掠出窗外,找回了那海棠玉墜,重新掛回耳垂。第二天依舊參加夏會,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

    「你姑姑做賊心虛,怯生生地來找我,我卻笑吟吟地勸她寬心,說絕不會將此事告知第三人,她信以為真,又不知我與神農之事,大為歡喜。到了夜裡,神農約我在南麓見面,假惺惺地說對我不起,說他確是喜歡我,但對空桑卻是刻骨銘心般鍾情,今生今世決不更移」

    「聽他這般說,我的心有如刀絞一般,怒火如焚,卻裝成若無其事,笑著說,我對他也不過是逢場作戲,但空桑是我的好姐妹,他若辜負,我決不答應。」

    「為了讓他寬心,剩餘七天的夏會裡,我故意約了幾個少年在林中幽會,讓他撞見。他果然以為我不過是個輕浮女子,戒心盡去,卻不知他方一轉身,那些少年都被我一寸寸剮成了碎片。」

    拓拔野聽得凜然心驚,這妖女心狠手辣,與姑射仙子的姑姑既有如此深仇,又當面將這些隱秘恥辱盡數傾吐,必不會輕饒於她。只是眼下若貿然出面相救,必無暇再拔取鳴鳥火羽,需得想出個萬全之策。

    又聽丁香仙子說道:「自那時起,我將仇恨深埋心底,平日裝得與你姑姑更加親密,她毫不懷疑,在我誘導之下,也將她與神農間的事情,一點一點地說與我聽。我一一記在心底,又暗暗找了許多證據,只等時機成熟,再讓這對狗男女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過了十多年,大荒中風雲變幻,山河易色,神農早已一改當年輕狂,當上了五族天子;我幾番力薦,終於推選你姑姑登位聖女,哼,他們越是風光,我越是歡喜,他們爬得越高,終有一日,我要叫他們摔得越慘。」

    「終於,期待已久的時機來了。靈感仰崛起東荒,成為當時最負盛名的少年高手,青帝病死,眾長老推舉他繼位為帝。我瞧出他對你姑姑情有獨鍾,於是時時挑撥,又故意讓他發現兩人幽會情景,但他桀驁自大,雖對神農妒恨入骨,卻只想著堂堂正正地將他擊敗,獲得你姑姑的鍾情。」

    「如此又過了二十多年,眼看歲月蹉跎,鬢角已出現白絲,靈感仰卻始終未曾勝過神農半招,我終於忍耐不住了。」

    「有一天,你姑姑與神農約好了在青帝苑相見,我知道盧其仙子對你姑姑素來妒恨,時刻想著取而代之,於是設下連環計,故意讓她得到我搜羅的所有證據,又讓她領著長老會與他們撞了個正著……」

    丁香仙子心中鬱積了三百年的怨毒之氣今日始得抒放,快意已極,咯咯大笑道:「可笑那對狗男女事到臨頭,還不知被我算計,你姑姑為了袒護那負心漢,居然還央求我向長老會辯解、求情,被我幾番挑撥,靈感仰怒火中燒,終於准長老會所奏,將她流囚湯谷,神農也遭木族連番彈劾,若不是白帝、黃帝、赤帝極力挺護,他又焉能獨善其身?」

    姑射仙子心中大凜,這才明白當年那震動天下的「青帝苑之變」由來。想到她為了復仇,竟數十年不動聲色,最後借刀殺人,兵不血刃,害得姑姑流放東海,神帝威信大墮。這份隱忍、狡毒,實是讓人不寒而慄。

    搖了搖頭,低聲道:「即便神帝有負於你,你這般計謀深遠,報仇雪恥,心裡真的快樂了麼?若真的喜樂,又為何要樘到這南海窮山,與世隔絕?」

    丁香仙子一怔,咯咯大笑道:「小丫頭,你當我到這融天山,也是像你一般,想要喝這忘川水麼?若不是當初我為了報仇,撞入蒼梧之淵,被那姓林的賊人下了『長相守』的奇毒,又怎會困頓於此,不得離開?追根溯源,這筆賬也當算在神農那狗賊身上!」

    拓拔野聽到「長相守」三字,心中一緊,凝神聆聽。

    丁香仙子又道:「你姑姑流放東海之後,長老會欲立我為聖女,嘿嘿,什麼聖女、亞聖,我早已看得透了,那時一心只想親手殺了神農,消我心頭之恨。但普天之下,又有什麼法術能壓得住『五德之身』?

    「我苦苦思忖,終於想起一千三百年前,水族玄北臻所創的『八極大法』。只要能修得此功,報仇雪恨,就算像玄北臻一樣五雷轟頂而死,又有什麼相干?於是費心心力,四處搜羅玄北臻的線索。玄北臻留下的神法秘訣早已失散,水族人花了一千多年,也未能找全,以我一人之力,又豈能搜齊?

    「但既不能往後找,難道還不能朝前推麼?玄北臻從被白帝震斷八脈,到創立八極大法、天下無敵,不過短短三個月光景。八脈盡斷,奄奄一息,就算是盤古重生,也決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依仗一己之力創立神功,生龍活虎。

    「我左思右想,料定他敗走崑崙之後,必有神秘際遇。於是我孤身前往大荒西南,花了足足三年時間,打探當年那三個月內,他經行的所有路線。到了九嶷火山附近,終於從當地蠻族口中挖得了至為重要的消息。」

    聽得「九嶷火山」四字,拓拔野腹內的記事珠微微一動,似乎有什麼極為重要的人、極為重要的事與此相關,但一時卻難以記起。

    丁香仙子俏臉上露出得意之色,頓了頓,笑吟吟地柔聲道:「原來昔年玄北臻大敗之後,形如廢人,流落到九嶷火山,竟被南荒蠻族的一干少年欺侮。他性情剛烈狠決、悲憤之下,闖入九嶷山尋死。過了幾個月,再從九嶷山出來之時,已是天下無敵,那些蠻族少年更被他一一吸成人干。」

    姑射仙子心中大奇,蹙眉道:「你是說……玄北臻竟是在九嶷山中修得『八極大法』?」

    「何止是『八極大法』?」丁香仙子容光煥發,忍不住咯咯大笑道,「是合盤古、伏羲、女媧三帝畢生精華的『三天子心法』!」

    拓拔野記憶俱失,倒也罷了,姑射仙子、幻冰仙子聽得此言,花容齊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丁香仙子守著這秘密兩百多年,從未向人提起,今日既已決意將姑射仙子折辱而死,也不怕她走漏消息,得意不已,咯咯笑道:「我進入九嶷山後,被那毒瘴、猛獸所擾,身負重傷,心想,若我是玄北臻,當如何自絕?瞧見那濃煙滾滾的火山口,心中頓時有了答案。與不死在山下,被鳥獸分食,倒不如躍入火山,燒成灰燼!

    「我站在火山口,熱浪滾滾,帆布背包翻騰心底一陣恐懼,直想立即轉向,但想到神農,想到你姑姑,想到這幾十年的傷心屈辱,恨怒之火頓時填膺欲爆。如果不能報仇,我又何必苟活於世!於是我閉上眼睛,朝著那噴薄的岩漿一躍而下……」

    姑射仙子低「咦」一聲,驚訝不已,想不到她竟真的跳了下去。

    拓拔野亦大感駭異,雖知此女為了報仇,無所不用其極,但偏激至此,實是天下罕見。

    鳴鳥狂嘯,爐火熊熊。丁香仙子閉上眼,似是在回想當日情景,嘴角含笑,柔聲道:「古人常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直到那一刻,我才算真正領悟其中真義。在那三年又四十六日裡,我九死一生,否極泰來,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三天子心法』,雖然不能盡悟其妙,但也算築成了『八極之基』……」

    三人屏息凝神,都極為好奇她究竟如何尋得那「三天子心法」,又是如何修習,偏偏她語焉不詳,對緊要處含含糊糊一語帶過,秀眉一皺,冷冷道:「只恨那姓林的老賤人太過奸狡,在我體內種下『長相守』,我雖冒死攀爬天柱,逃出了蒼梧之淵,卻無法根治此毒,只能跋涉千里,來到這南海窮山,靠著心蓮與鳴鳥火羽,勉強鎮住寒毒。

    「普天之下,偏偏又只有此地種有心蓮,離開窮山之頂,蓮花須臾便死。我雖然修成了無雙神宮,卻畫地為囚,終生再也不能離開這裡。否則……否則……」咬牙切齒地重複了幾遍,妙目中怒火欲噴,森然道,「否則神農與你姑姑又焉能活得這般長久!」

    拓拔野心中大凜,「長相守」的解藥果然是鳴鳥火羽和心蓮花,但若真如她所說,只能暫時封鎮住寒毒,流沙仙子豈不也要同她一般,終其一生也再不能離開諸夭之野?

    當是時,殿外鳥鳴如雷,號角長吹,幾個綵衣女子急步奔入,朝她伏地叩頭,大聲道:「稟神女,西海老祖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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