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閃雷鳴,暴雨如傾,寒風呼號著刮打在臉上,如冰刀鐵砂,獵獵生疼。
「駕!」六個大漢呼叱鞭策,全身濕淋淋地騎著龍馬,飛也似的從斜窄的山路上疾衝而過,泥濘飛濺,嶙峋山石撲面而來,好幾次馬蹄打滑,收勢不及,險些便撞在峭壁山巖之上。
閃電亮起,山谷一片藍紫,前方密林深處,隱隱可以瞧見幾座石屋。
當先那落腮鬍子的大漢喜色浮動,叫道:「前面便是石堡村了,大夥兒到了那裡再作休息……」
話音剛落,「轟」地一聲,左側山崖上的幾塊巨石崩落飛舞,勢如雷霆,堪堪擦著馬鼻前沿,重重地撞擊在山路上。
污水四濺,泥漿滾滾,龍馬昂首驚嘶踢蹄,險些將眾大漢掀落下來。
「那是什麼?」眾人驚魂未定,一個大漢又指著山崖駭然失聲。
抬頭望去,只見一個黑黝黝的巨鳥昂然站在崖頂,一雙碧幽幽的銅鈴大眼凶光畢射,正冷冷地俯瞰著眾人,在黑暗中看來備覺猙獰。
眾人大凜,紛紛勒韁回馬,拔刀戒備,大氣也不敢出。
落腮鬍子的大漢凝神細看,眼見那巨鳥長得猶如貓頭鷹,獨腳粗壯,長長的豬尾上長了許多倒刺,靈光一閃,失聲道:「跂踵!」
那怪鳥「呀」地一聲怪叫,巨翼疾拍,沖天飛起,陡然消失在密林上空。
眾人鬆了口氣,但心中的驚疑駭異卻更加強烈了。這凶鳥乃是極為不詳的徵兆,所到之處,必有瘟疫流行。
一個青衣大漢喃喃道:「爛木奶奶的,這秋冬天雷雨連連,各地又地震頻仍,今夜連這瘟鳥也出現了……八竿子打不著的怪事,都湊一塊兒來啦。難不成全和那皮母地丘有關麼?」
眾人臉色微微一變,落腮鬍子的大漢「哼」了一聲,怒道:「國之將亂,必有妖孽。波母之山再現大荒,那還能有什麼好事?等明日到了那兒,自然就一清二楚了。駕!」
眾大漢揮鞭策馬,繞過巨石,繼續朝前急馳。
暴雨越來越大了,如密箭連珠,閃電亮起時,白濛濛一片,連山路都有些瞧不分明了。衝到那山腳密林外,只見幾座石堡黑漆漆全無燈光,莫說人語,就連雞鳴犬吠也聽不見半聲,寂靜得像是墳墓。
眾人面面相覷,心底寒意微起,落腮鬍子的大漢大聲道:「各位鄉親,過往遊俠遭逢大雨,想要借宿一晚。叨擾了!」
接連叫了幾聲,杳無人應。眾人大覺不妙,當下紛紛躍下龍馬,小心翼翼地牽韁上前,剛到第一座石堡門前,便見一隻黃狗橫臥在泥漿中,動也不動,下方淌了一汪黑血。
閃電陡然一亮,眾人「啊」地失聲齊呼,驀地朝後退了幾步,龍馬驚嘶不已。
只見那黃狗張口吐舌,雙眼圓睜,渾身皮毛佈滿了小洞,死狀頗為淒怖。無數五顏六色的幼蛆、甲蟲正從它的眼眶、耳鼻、屍洞中蠕動爬出,聽到眾人驚呼,數百隻甲蟲登時轟然衝散,當空嗡嗡亂舞。
「九彩屍蟲!」眾人臉色大變,一個紅衣大漢不敢遲疑,立即從腰間皮囊抓出一把紅砂,揚空拋擲。
「呼!」火光沖舞,狂飆似的將那蓬彩色甲蟲席捲焚燒,「哧哧」之聲大作,惡臭逼人,焦殼簌簌落了一地,被雨水沖刷入泥濘之中。
眾人撕下布幅,紛紛將口鼻封住,心中彭彭狂跳,大著膽子朝前緩步移動。到了門前,凌空劈掌,將木門豁然震開,腥潮之氣撲面而來。
紅衣漢子抓起一根粗壯的樹枝,以「三昧火砂」點燃為火炬,朝內照去,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週身幾乎僵住。
屋內橫七豎八躺了十餘具屍體,和那黃狗如出一轍,渾身屍洞,密密麻麻,全都爬滿了九彩屍蟲,聽到響聲,紛紛嗡然衝起,團團飛舞。
屍首邊上,還有四隻巨大的九尾黑狐正在低頭「格格」地咬噬著骨頭,扭過身,赫然都長了九隻怪頭,幽藍色的凶睛灼灼地瞪著眾人,張開口,涎水涔涔,發出嬰兒似的啼哭,虎爪尖鉤畢露。
「蠪侄!」眾大漢大駭,這九頭九尾的妖獸生性凶暴嗜殺,尤喜食人肉,數十年前曾橫行東荒一帶,為害甚眾,後被青帝靈感仰斬殺殆盡,想不到今夜竟會在此處出現,而且一下便是四隻!
那青衣大漢深知這妖獸的厲害,冷汗遍體,低聲道:「蠪侄速度極快,力量狂猛,不可力敵。我們先退到開闊地,再設法誘殺。」
大雨嘩嘩地澆淋在身上,冰涼透心。眾人緊握刀柄,屏息凝神,踮著腳尖一步步地朝外退去。
那四隻蠪侄凶睛凌厲,惡狠狠地瞪著他們,三十六隻頭顱不住地打轉兒,喉中那嬰啼聲越來越淒厲,忽然齊聲怪吼,閃電似的交錯急衝,猛撲而上!
腥風狂捲,紅衣大漢措手不及,已被一隻蠪侄猛然撲倒在地,妖獸九頭巨口齊張,咆哮著朝他當頭咬下。
青衣大漢眼疾手快,大喝著一刀劈中那蠪侄的頭額,趁其吃痛狂吼之際,奮力飛起一腳,將它踹得橫空飛去。
另外幾個大漢紛紛背靠著背,圍成一圈,怒喝著揮刀疾舞,光芒連綿閃耀,將眾蠪侄生生迫退。
混亂中,只聽龍馬悲嘶淒烈,兩隻蠪侄眼見突襲不成,轉而圍攻坐騎,轉眼之間,已有三匹龍馬被咬斷脖頸,倒地掙扎不已,眼見是不活了。
那落腮鬍子大怒,喝道:「你個石頭姥姥不開花,老子就這麼點家當,也叫你這畜生給糟蹋啦!」操刀急衝而上,朝著那正狂暴撕咬其坐騎的蠪侄迎頭怒斬。
青衣大漢失聲道:「齊大哥小心!」話音未落,另外三隻蠪侄已咆哮著疾撲而至,登時將那落腮鬍子重重掀翻在地。
他心頭一涼,手足如箍,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著那二十七張血口齊齊張開,口涎合著雨水涼浸浸地滴落在自己臉上,又是驚怒又是懊悔,暗想:「我命休矣!」
忽聽「彭」地一聲悶響,頭頂炎風呼嘯狂捲,那四隻蠪侄霍然沖天倒捲,「通通」連聲,猛撞在石屋上,發出一連串的啼哭怪號。
落腮鬍子驚魂未定,又聽上空「嗷嗷」怪叫,抬眼望去,大雨傾盆,一隻彤紅色的巨鳥盤旋翱翔,碧眼幽然,極是傲慢凶厲。鳥背上隱隱約約坐了兩個人影,瞧不分明。
那四隻妖獸似是被這巨鳥的巨翼掃飛,駭怒羞惱,九尾緊緊夾起,抬著頭,朝著巨鳥嬰哭咆哮,時而高高躍起,時而低伏欲撲,挑釁邀戰。
只聽一個銀鈴似的聲音格格嬌笑道:「不知死活的畜生,靈感仰那老匹夫當年沒被你們殺盡,今天便由本仙子來清底吧。」
巨鳥怪叫電沖,雙翼掃處,如狂飆火浪轟然沖卷。
「呼」地一聲,四隻蠪侄週身登時竄起團團火焰,怒號嬰哭,聲極慘烈,忽然不顧一切地飛身朝那怪鳥衝去。
銀光爆閃,「吃吃」連聲,四隻妖獸鮮血激射,翻身飛跌出十餘丈外,抽搐了片刻,再也不動了。紫火高竄,片刻之間便被燒成了一堆焦骨。
眾大漢又是驚喜又是駭異,不知來者何人,拉起那落腮鬍子,高聲道:「多謝恩公相救……」閃電又是一亮,瞧見鳥背上的兩人,心中大凜,瞠目結舌,剩下的半句話頓時噎在了咽喉中。
巨鳥衝落於地,昂頭踏步,騎在鳥頸上的,赫然是一個十一二歲的黃衣少女,身材玲瓏嬌小,細辮飛揚,笑吟吟地看著眾人,兩隻赤練蛇懸掛耳垂,曲縮吐信,襯著那天真無邪的甜美臉靨,更覺妖異。
「流沙仙子!」眾大漢面面相覷,大感意外。想不到救了自己的,竟是大荒中惡名昭著的第二妖女。
「你們的恩公是這位。」洛姬雅瞟了身後那碧衣少年一眼,格格笑道,「若是我,才沒興致救你們這群蠢濁俗物呢。」
碧衣少年朝眾人微微一笑,點頭示意,笑容中卻掩抑不住淡淡的焦慮與失落。
那落腮鬍子見他英氣逼人,笑容可親,微微一怔,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忽然一震,失聲道:「是了!你是神帝使者拓拔太子!」
三日之前,拓拔野和蚩尤分別獸化為青龍、巨鱗龍,與燭龍所化的北海神蟒殊死激戰,倘若燭龍未曾先被科汗淮、龍神所重傷,合拓拔雙龍之力,要想打敗他實毫無可能。
但其時燭龍右眼已瞎,七寸等要害也接連遭受「斷浪刀」、青龍猛擊,早已凶焰大減;加之為了搶在與各族大戰前煉成不死獸身,強修「攝神御鬼大法」,走火入魔,難以駕馭體內的萬千凶獸元神,逐漸瀕臨瘋魔狀態。
在拓拔野、蚩尤雙龍連番猛擊之下,燭龍狂怒煩躁,孤注一擲,施展「血魂水魄大法」,妄圖速戰速決,將他們強行納入腹中,熔化神識。
不想弄巧成拙,反被拓拔二人抓住戰機,在其體內搗騰狂攻,震斷奇經八脈。經脈既斷,他體內那些邪魂厲魄再難控制,也隨之爆散反噬,險些將他元神吞滅。
燭龍由是大敗,還原人身。
拓拔野、蚩尤乘機率領湯谷群雄大勢反擊,殺得朝陽艦隊落花流水,奪取了十幾艘擁有紫火神炮的巨艦。
天吳似是無心再戰,為保全實力,收拾殘兵敗退。
拓拔野二人則一鼓作氣,帶領湯谷軍急速趕往東海,雷霆萬鈞,從背後猛攻北海等三大艦隊。以少擊多,裡外交攻,終於將群龍無首的水妖艦隊殺得潰不成軍,朝北倉皇撤退。
大荒590年十月的這一夜海戰,縱橫百餘里,牽涉十萬人。雙方動用兵力之多,傷亡之慘重,戰況之激烈,可謂驚天動地,史無前例。
最後雖以龍族、湯谷聯軍完勝告終,但青龍艦隊幾乎全軍覆沒,片板不存,一萬六千名龍族精銳僅剩下不到八百殘兵;湯谷軍也傷亡過半,訓練了近五年的扶桑艦隊只剩下七艘巨艦,所幸奪獲了大大小小二十六艘朝陽戰艦,總算有所補益。
而水族傾巢而出所集結的二十餘國、六大艦隊的浩蕩陣容,妄想畢其攻於一役的東海決戰,最終卻在異常凶悍頑強的龍族、湯谷聯軍狙擊下,遭受到從未有過的慘敗。總共八百艘水族戰艦被擊沉、擊毀近半,八萬水師大軍亦僅有三萬八千人得以全身而退。
數日之間,百里汪洋飄滿了斷板浮屍,海水被鮮血浸染。濃烈的腥氣吸引了無數屍鷲盤旋覓食、鯊群逐浪吞屍。就連湧往大荒東岸的潮水都帶著刺目的鮮紅色,直到半個月後,才漸漸消散。
這一年的秋天,被稱為「赤潮之秋」。
但對於雙方而言,最為慘烈的損失,卻是兩族陣亡、重傷的帝神將帥。
被稱為「大荒第一神」的水族大神燭龍,孤身連番獨戰科汗淮、龍神、拓拔野、蚩尤四大頂尖高手,經脈盡斷,走火入魔,隨時有魂飛魄散之虞。
水師三大名將之一的蘇柏羊齒被龍族敖越雲陣斬東海,十戈軍丁蟹為歸鹿山所殺,此外,戰死的水族大將共十七人,重傷致殘、中蠱瘋魔的將帥不下四十,水族六大艦隊中倖存的大將竟不到四成。
殺敵一千,自折八百。龍族青龍艦隊的大將亦幾乎傷亡殆盡,六侯爺、歸鹿山、龍芍槐、哥瀾椎等僥倖存活的名將無一不是遍體鱗傷,氣息奄奄。龍神經脈齊斷,傷勢堪憂;斷浪刀科汗淮更是重傷幾死,昏迷不醒。就連五族趕來恭賀婚禮的賓客,也有不少或戰死,或誤傷,景況一片狼藉。
新娘既去,原定的婚禮只好取消。拓拔野身為新晉龍神,這三日來,忙於主持殘局,照顧傷者,一時無暇趕往皮母地丘營救雨師妾。
六侯爺等人倒還罷了,科汗淮、龍神的傷勢極重,就連草本湯等名醫亦束手無策,而空桑仙子、姑射仙子體內所中的火毒、蟲蠱更是公孫嬰侯獨門所制,以流沙仙子、晏紫蘇之能,亦不能完全清除。
拓拔野憂心如焚,一面以飛鳥傳信,央請靈山十巫前來東海妙手相救,一面和流沙仙子騎乘太陽烏,趕往波母之山解救龍女。蚩尤等人則繼續留守湯谷,以防水族捲土重來。
太陽烏足不著地,接連飛了七八個時辰,才從東海趕至這裡。半空中瞧見火光,又看見妖獸襲人,拓拔野急忙馭鳥俯衝,施以援手。
聽說這碧衣少年竟是崑崙蟠桃會上擊敗黑帝,新近又在東海大敗燭龍,威震天下的龍神太子,眾大漢無不聳然動容,又驚又喜,紛紛拜倒示謝。
拓拔野急忙躍下鳥背,將他們一一扶起,凝視了那落腮鬍子片刻,「啊」地一聲,恍然笑道:「你是齊毅齊大哥!」
這落腮鬍子正是四年前與拓拔野、科汗淮一同縱橫千里,趕往蜃樓城助戰的金族遊俠齊毅。與拓拔野相處雖不過短短數日,但卻是過命的交情,彼此十分投緣。只是現在留了落腮鬍子,蓬頭垢面,拓拔野一時沒有認出。
齊毅見他竟然還記得自己這無名小輩,心中又是喜悅又是激動,熱淚盈眶,哈哈笑道:「是我!是我!這些年聽說太子的消息,一件比一件振奮,老哥哥我好生替你歡喜,一直想著哪天能重新見著你,想不到居然會是今夜!」
與他同行的幾個遊俠,早聽他吹噓了幾千遍當日和科汗淮、拓拔野千里突圍、戲耍水妖的豐功偉績,一直將信將疑,此刻見著,方才真正相信。見他與當今最為炙手可熱的少年英雄勾肩握手,相談甚歡,無不大感欽羨。
拓拔野重見故人,大覺親切,笑道:「齊大哥不必這般客氣,還是象從前般叫我便是。你我能在這裡重逢,緣分著實不淺。」
齊毅心下激動,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漲紅了臉,笑道:「拓拔太子……啊,不,拓拔兄弟,我們這些老弟兄雖然天南地北,浪跡天下,但聚在一起時,常常談起你呢。都說你終有一日,必成大器。這兩天聽說你在東海上打了水妖個稀里嘩啦,我們都好生解氣,恨不得飛到東海去,再和你一起收拾收拾這幫龜孫子……」
他每說一句,那幾個遊俠便七嘴八舌地點頭附和,那青衣大漢插口道:「是了,拓拔太子此行是趕往皮母地丘,解救龍妃吧?」
拓拔野一怔,微笑應是。想不到消息傳得如此之快,短短三日,便已天下盡知。也不知這幾日雨師妾如何了?公孫嬰侯可曾用什麼陰毒的法子折辱於她?心中一陣擔憂刺痛,臉色頓時暗淡了許多。
青衣大漢憤憤道:「爛木奶奶的,那公孫什麼的忒也無恥,竟然挾持我族聖女去威迫太子,若不是太子宅心仁厚,英明果決,還不知出什麼事……」
被旁邊幾人連連使了幾回眼色,猛地回過神來,急忙咳嗽幾聲,道:「聽說那姓公孫的鼴鼠劫持了龍妃,藏到地底,大家都義憤填膺,齊大哥聯絡了許多朋友,約好這幾日一齊趕往皮母地丘,只盼能幫上太子一點忙。不想竟然在這兒遇見了太子,這可真真再好不過啦!」
拓拔野頗為意外,想不到這些遊俠千里迢迢,竟是為了解救雨師妾,心下感動,朝眾人行了一禮,道:「多謝各位仗義相助!」
眾遊俠慌忙回禮,紛紛道:「拓拔太子太客氣啦!若不是太子在蟠桃會上為我們這些五族遊魂說話,連湯谷的流囚都一併免罪,我們又哪能揚眉吐氣,自由來去?太子的恩德,天下遊俠都記在心裡呢。」
流沙仙子在一旁等得不耐,格格笑道:「拓拔小子,明日此時,公孫嬰侯就要和你的雨師姐姐成親啦。你再這般羅裡八嗦,連喜酒也趕不上喝了。」
拓拔野微微一笑,雖不覺得這些遊俠真能幫上自己什麼忙,但他們一番好意,也不忍推卻,瞥了那橫臥於血泊中的幾匹龍馬一眼,道:「齊大哥,各位朋友,若不嫌棄,就騎坐我們的太陽烏,一齊前往皮母地丘吧。」
說著,默念解印訣,斷劍青光爆閃,又衝出兩隻太陽烏來,盤旋怪叫。
齊毅等人大喜,應承不迭。當下放火燒了石堡村,將屍首、蠱蟲燒得一乾二淨,杜絕瘟疫流行,而後又依照拓拔野所傳授的要訣,翻身騎上鳥背,一齊衝天飛去。
這六個遊俠從來不曾騎鳥翱翔,何況還是太古時馱著太陽的木族神禽。萬丈高空,狂風撲面,被那雨水劈頭蓋臉地抽打,彷彿隨時都要掀翻墜落一般,又是新奇又是緊張,緊緊地抓住太陽烏的頸毛,伏身貼在鳥背上,大呼小叫,直到飛出數十里外,方才漸漸定下心來。
暴雨逐漸轉小,一路飛去,夜色蒼茫,群山穿梭,眾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大聲交談著。
這幾日間,前往湯谷賀禮的五族貴賓陸續返回大荒,消息不脛而走。口耳相傳,難免有所渲染誇大,有些細節更是幾近神話。齊毅等人極是好奇,爭相詢問驗證,拓拔野也不厭其煩,一一如實回答。
眾人聽得時而緊張忐忑,扼腕歎息,時而暢快淋漓,擊掌笑罵。聽說科汗淮重傷昏迷未醒,齊毅更是說不出的擔憂難過,恨恨不已。
到了剡山附近,遠遠地便瞧見前方火光沖天,黑煙滾滾,烈焰如海浪似的卷席了幾個山頭,隱隱聽見一陣陣圓潤柔和的巴烏蠻笛,夾雜著驚呼吶喊,獸吼禽鳴。
眾人心中一凜,不知又發生了何事。自從幾日前大地迸裂,地丘重現,土族、木族境內便接連發生了諸多反常怪事,雷雨冰雹,地震山崩,瘟疫、凶獸急速橫行,他們都有些見怪不怪了。
拓拔野領著眾人,御鳥朝下衝去。
細雨綿綿,火焰亂舞,煙氣漫漫繚繞,空中瀰散著刺鼻欲嘔的惡臭,齊毅等人聞不片刻,頓時頭昏眼花,差點從鳥背上一頭栽落。拓拔野亦覺得一陣煩悶。
流沙仙子眉尖輕輕一皺,冷笑道:「原來是她!」從百香囊中取出一個小玉瓶,放在拓拔野鼻前輕輕一搖,接著又迎風輕擺。
眾人只覺異香灌腦,神智頓清,暗自駭然,心想也不知這妖煙又是何物?若不是跟這妖女在一起,此刻多半已經跌入烈火裡,被燒成焦炭了。
拓拔野聽她語氣又是鄙夷又是厭恨,正想相問「她」是誰,忽聽隆隆震動,下方嬰啼之聲大作,低頭望去,只見煙塵騰霧,一大群黃色野豬似的怪獸悲吼狂奔,沿著山谷朝西如潮席捲。
「合窳!」齊毅等人大凜,這種南荒凶獸豬身人面,黃皮紅尾,叫聲也如同嬰兒啼哭一般,好食人肉,也吃蛇蟲等毒物,因此獠牙亦帶劇毒。所到之處,預示著必有洪災出現。當年被赤帝認為是不祥惡獸,獵殺一空,想不到竟和蠪侄一般,相隔數十年,無端重現。
數百隻合窳狂奔而過,幾十株著火的大樹被它們猛衝亂撞,登時斷折橫飛。
接著又聽一陣陣長歎哀號,彷彿無數人在同時歎息一般,聽得眾人毛孔悚然。但見萬千黑影在林間跳躍閃動,朝西飛掠急衝。凝神望去,竟是無數長尾獼猴,白毛赤目,四隻耳朵不斷轉動,赫然正是南荒怪獸「長右」。
這種妖猴生性凶殘好鬥,又大多成群結隊,攻擊時頗有紀律,在南荒常常被蠻族豢訓為獸兵征戰。當年烈碧光晟率軍橫掃南荒七國時,便曾大敗「長右軍」,放火將八百里長右山燒得寸草不生。
齊毅駭然道:「合窳、長右都是預示洪災的凶獸,難道這裡就快有暴洪了麼?」
話音方落,又聽見一陣猛烈的「咄咄」怪聲,彷彿伐樹斫木的震天巨響,轉頭俯瞰,數百隻人形豬鬃的怪獸齜牙咧嘴,不緊不慢地結隊而來,喉中發出低沉的「咄咄」聲響,抬起頭,瞪著眼看著拓拔野等人,忽然噴出一團團紫火,而後又搖頭晃腦地逕自朝西去了。
這群怪獸也是南荒獨有,叫作猾褢,穴居冬眠,開春之後便出洞覓食,遇人殺人,遇虎殺虎,毫無所懼。但眼下正值深秋,它們又怎會離開南荒洞穴,千里迢迢地趕到這東荒山林之中?
怪吼震天,獸奔如潮,都順著那悠悠蕩蕩的巴烏笛聲,朝西捲去。霎時間,從眼皮底下奔沖而過的南荒凶獸越來越多,粗略算去,浩浩蕩蕩,至少有上萬之眾。
眾人越看越是驚異,流沙仙子卻只是冷笑不語。
拓拔野心中大奇:「能以巴烏蠻笛,將這些凶殘暴戾怪獸盡數招來,此人御獸能力可真不下於雨師姐姐了!卻不知為何從未聽人談起還有這等人物?」與眾人駕鳥朝西急飛而去。
越過幾個山頭,火焰益猛,漫天煙霧瀰漫。巴烏聲越來越清越婉轉,圓潤響亮,動聽之極。拓拔野精擅音律,聽得心曠神怡,大感佩服,好奇心越來越濃,直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
獸吼如狂,吶喊怒罵聲也越來越清晰了,夾雜著陣陣慘叫、咳嗽,似是一大群人被困在火焰與獸群中,不得而脫。
穿過一個險峻高峭的山崖,眼前豁然一亮。只見淅瀝雨絲中,山谷開闊,一條大河蜿蜒南北,閃耀著粼粼波光。
兩岸草坡火勢蔓延,將四周照得通明如晝,左岸山腳下,果然有百餘人或躺或坐,圍成一圈,揮舞著長刀兵器,破口大罵不已。在他們外沿,裡三重、外三重圍滿了無數南荒凶獸,正朝著他們咆哮逼近,氣勢洶洶。
大河右岸,火光連綿,一個綵衣霞帶的女子正翩然而立,悠揚地吹奏著一管巴烏,滿頭黑髮盤結,在耳邊梳了數十根細辮,隨著衣袖、裙擺一齊飄飄欲飛。
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象牙色的肌膚圓潤光潔,柳眉斜挑,含嗔帶煞,細眼彎彎,秋波中滿蘊盈盈笑意,唇瓣豐潤如蜜桃,讓人見了恨不得咬上一口,輕輕嘟起,吹奏著蠻笛,倒像是在撒嬌一般。
拓拔野所見的大荒美女數不勝數,這蠻女單就五官、容貌而言,未必稱得上傾城絕色,但那似嗔似笑、媚中帶煞的神情,卻平添了一份奇異的蠱惑力,讓人見之口乾舌燥,莫名地心跳加速。
在她身邊,昂然立著一隻三頭六腳的怪鳥,不住地拍舞著三隻巨翼,五彩長尾絢麗開屏,神態倨傲。三頭警惕地轉動著,六隻眼睛瞧見拓拔野一行,登時紅光閃耀,引頸「咯咯」尖叫起來。
齊毅等人見多識廣,瞧見這怪鳥,凜然一驚,脫口道:「敞鳧神鳥!」登時明白這蠻女是誰了,嘿然道:「原來是火仇仙子!烈煥兒,這回你要多加小心啦。」
那穿紅衣的火族遊俠烈煥兒面色大變,眼見拓拔野依舊滿臉茫然,不知所以,便低聲略加解釋。
拓拔野聞言大震,原來這蠻女竟是火神祝融與南蠻厭火國主的私生女,名叫祝浮玉。
當年祝融前往南海誅殺離火修蛇,大戰三晝夜,身負重傷,幸被厭火國主淳於柔所救。厭火國與火族雖是世仇,淳於柔卻偏偏喜歡上了這年長自己二十多歲的男子,不但以鎮國之寶「厭火珠」相救,更以身相許,訂約白頭。
祝融走後,淳於柔珠胎暗結,瞞著國人悄悄生下了女兒,呵護如掌上明珠,取名祝浮玉,只盼著有朝一日能全家團圓,兩族修好,過上太太平平的日子。
誰想兩年之後,烈碧光晟以蠻人搗毀火族神像為借口,率八萬騎兵,悍然大舉親征南荒。短短十幾日間連掃豹人、蜮民等六族,屠燒一空,俘虜為奴,而後又轉戈西向,兵鋒直指厭火國。
淳於柔與祝融相愛之後,一心與火族修好,和平共處,得聞火族大軍殺到,文武大臣紛紛請戰,她卻力平群議,一面修書烈碧光晟,懇請退兵議和;一面飛鳥傳信祝融,求他速速出面相助。
不想烈碧光晟早就算到此節,一個月前便已將祝融譴往北海,與燭龍等人商議共討龍族之事。他假意接受淳於柔之請,退兵十里,並偽冒祝融字跡,回信哄騙安撫。待到厭火國放鬆警惕之時,又率軍連夜奔襲,攻入厭火城,大肆屠殺燒掠,婦孺不留。
等到祝融聽聞風聲,火速趕至南荒之時,厭火國早已被火族鐵騎踏平,徹底臣服。
淳於柔母女在數十名親衛的誓死掩護下僥倖逃脫,藏入南荒深山之中,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流亡生活。不明就裡的淳於柔,只道被愛郎欺騙出賣,悲痛愧悔,四個月後自焚而死,留下了不到三歲的孤女。
祝浮玉在厭火國殘部的保護教導下,逐漸長大,對火族和自己的父親恨之入骨,改名為淳於昱,取號「火仇」,發誓終有一日,殺盡火族仇敵。
她雖非火德之身,卻也天生火靈,聰穎絕倫,年紀輕輕,便拜南蠻各族的高手、巫祝為師,博采所長,自創一格,練就了絕世神功。最為擅長的正是御獸、蠱毒。
大荒572年,年方十七歲的淳於昱御使萬獸,率領兩萬南蠻聯軍,大舉進犯火族南疆,半月間縱橫五百餘里,連克六城,威名顯赫一時。南炎城一戰,更親自斬殺火族兩大真人級高手,並以蠱毒殺滅整城九千兩百餘人,從此被列為「大荒十大妖女」。
兩年之後,其部在南疆被刑天的戰神軍接連擊敗,五萬南蠻盟軍土崩瓦解,自此一蹶不振。南蠻各部聽見「刑天」二字,更是魂飛魄散,聞風披靡。
淳於昱孤身逃回南荒,幾次舉事,都被蠻族出賣,九死一生。此後逐漸絕跡,極少露面,世人料想多半是暗地裡積蓄力量,等待時機,東山再起。
想不到時隔十八年,竟在這東荒山林裡孤身出現。
淳於昱聽見空中聲音,仰臉上望,瞧見流沙仙子,秋波中驀地閃過驚異恨怒之色,柳眉微微一挑,笑道:「難怪今晚雷雨不停,妖獸橫行,原來是來了你這長不大的小妖精。十八年沒見,你怎地還是這副模樣?想認不出來都不可能呢。」聲音低沉柔媚,眾人聽在耳中,都不由得一蕩。
流沙仙子大怒,格格一笑,反唇相譏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爹娘不要、男人不理的南蠻妖女。十八年沒見,你怎地老成了這副模樣?想認出來都難得很呢。」
眼見這當世兩大妖女甫一見面,便針鋒相對,極盡刻毒之能事,拓拔野心中大奇,不知道她們何時結下的深仇大恨。
大河左岸的眾人抬頭瞧見齊毅等人,又驚又喜,轟然叫喊他的名字。
齊毅凝神一看,大喜過望,笑道:「拓拔兄弟,這可巧啦!這些全是我聯絡的五族遊俠,約好了一齊趕往皮母地丘,想不到全在這兒碰到了!」
拓拔野眼見這麼多素昧平生的人,竟為了自己和龍女干冒大險,又是驚愕又是感激,御鳥電沖而下,翻身落在群雄面前,抱拳朗聲道:「東海拓拔野,承蒙各位朋友厚誼,感激涕零,不知何以為報!他日與龍妃完婚之時,定當請各位好朋友痛飲狂歌,不醉不歸!」
群雄聞言大嘩,有人失聲叫道:「你……你當真是拓拔太子?」
齊毅哈哈大笑,從太陽烏上一躍而下,拍著鳥背,高聲道:「普天之下,除了龍神太子和喬少城主,又有誰能駕御得了十日鳥?」
太陽烏扭頭嗷嗷怪叫,揮翅將他手臂拍開,大步走到拓拔野身邊,昂首睥睨,傲然自雄,對眾人甚是不屑。
群雄這才相信,縱聲歡呼。
蟠桃會後,拓拔野名震大荒,一躍成為五族青年才俊、尤其是這些崇尚自由的遊俠兒的英雄偶像。此刻終於得以親眼目睹其風采,心中之驚喜激動,莫以言表。一時間,對四周圍集的萬千凶獸、毒煙烈火全都不放在心上了。
拓拔野轉身朝淳於昱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道:「火仇仙子,在下東海龍神太子拓拔野,這些都是我的朋友。不知他們何處得罪了仙子?可否請仙子大人大量,網開一面?」
群雄早已窩了一肚子氣,眼見強援駕到,更是怒火如沸,紛紛叫道:「拓拔太子,我們和這妖女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今夜才剛剛在這山谷裡遇到,誰知道她為何同我們過不去?」
「辣他奶奶的,這妖女蠻不講理,太子不必和她囉嗦,直接一腳將她踹回南蠻便是!」
淳於昱眼波彎彎,笑吟吟地只不說話,青綠色的竹蠻笛斜倚唇邊,樂聲悠揚。妖獸越來越多,隨其節奏,環繞著眾人狂吼奔掠,只待她稍一變調,立時奔突圍攻。
「這還用說麼?」流沙仙子蘋果臉蛋上籠罩著一層戾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掃視著眾人,格格笑道,「定是你們適才交談之時,對那公孫嬰侯說了什麼不恭敬的話,是也不是?」
群雄一怔,喧嘩聲頓時小了下來,一個土族遊俠憤憤叫道:「稀泥奶奶的,公孫嬰侯陰險毒辣、卑鄙無恥,罵了又怎地?再說他好歹也是土族中人,輪得著她一個南蠻妖女生氣麼……」
話音未落,淳於昱俏臉一寒,殺氣大作,「巴烏蠻笛」陡然高越,淒厲破雲。
眾人汗毛直乍,肝膽盡寒。周圍那萬千凶獸隨之發出震天徹地的嬰哭怪嚎,排山倒海似的狂奔衝來,腥臭氣浪如狂風撲面。
幾在同時,山谷草地上的火焰像是被颶風捲引,轟然高竄鼓舞,從上往下俯瞰,一圈圈如漣漪倒捲,向中心的拓拔野等人飛速席捲蔓延,極是壯觀。
四周黑煙大作,「哧哧」連聲,奔騰如滾滾烏雲,沉甸甸地壓在眾人頭頂,呼吸如窒,煩悶欲嘔,什麼也瞧不真切了,只聽天搖地動,萬獸奔騰,體內火燒火燎,彷彿隨著四周赤紅色的烈火一起燃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