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幽夢
今夜家裡有宴會。今夜家裡有宴會,我卻坐在書桌前面,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對著窗上那一串串的珠簾發愣。珠簾!那些木雕的珠子,大的,小的,長圓形的,橢圓形的,一串串的掛著,垂著,像一串串的雨滴。綠萍曾經為了這珠簾對我不滿的說:
“又不是咖啡館,誰家的臥房用珠子作窗簾的?只有你,永遠興些個怪花樣!”“你懂什麼?”我嗤之以鼻:“珠簾是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的東西,你多念念詩詞就知道了!”
“哦!”綠萍微微一笑:“別亮招牌了,誰都知道咱們家的二小姐是個詩詞專家!”“算了!詩詞的竅門都還沒弄清楚就配稱專家了?我還沒有那樣不害臊呢!”我抬了抬下巴,又酸溜溜的接了幾句:“詩詞專家!你少諷刺人吧!親友們沒幾個知道我這‘專家’的,但是,卻知道我家有個直升T大的才女!和一個考不上大學的笨丫頭!”“好了,好了!”綠萍走過來,揉了揉我那滿頭短發,好脾氣的說:“別懊惱了,考不上大學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何況,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明年考不上還有後年……”
“只怕等你當大學教授的時候,我還在那兒考大學呢!”我嚷著說。“又胡說八道了!”綠萍對我搖搖頭,無可奈何的歎口氣:“我真不了解你,紫菱,以你的聰明,你應該毫無問題的考上大學,我想……”“你不用想,”我打斷了她:“你永遠想不清楚!因為沒有人能想清楚,連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綠萍困惑的望著我,她的眼睛裡有抹憐憫,有抹同情,還有抹深深的關切與溫柔,她一向就是個好心腸的姐姐!一個標准的姐姐!我笑了,對她瀟脫的揚了揚眉毛:
“夠了,綠萍!你別那樣愁眉苦臉的吧!告訴你,我並不在乎!考不上大學的人成千累萬,不是嗎?我嗎?我……”我望著窗上的珠簾,忽然間轉變了話題:“你不覺得這珠簾很美嗎?別有一種幽雅的情調?你真不覺得它美嗎?”
綠萍瞪視著那珠簾,我知道,她實在看不出這珠簾有什麼“情調”和“美”來。但是,她點了點頭,柔聲的,安靜的說:“是的,仔細看看,它確實挺有味道的!”
這就是姐姐,這就是綠萍,溫柔,順從,善良,好心的姐姐。她並不是由心底接受了這珠簾,她只是不願潑我的冷水。綠萍,她一生沒潑過任何人的冷水,功課好,人品好,長相好,父母希望她品學兼優,她就真的“品學兼優”,父母希望她在大學畢業前不談戀愛,她就真的不談戀愛。她該是天下父母所希望的典型兒女!難怪,她會成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難怪,我會在她面前“相形見絀”了。
珠簾別有情調,珠簾幽雅美麗,珠簾是詩詞上的東西,珠簾像一串串水滴……而我現在,卻只能對著這珠簾發呆。因為,今晚家裡有宴會。宴會是為了綠萍而開的。今年暑假,綠萍拿到了大學文憑,我拿到了高中文憑,父親本就想為我們姐妹倆請次客,但我正要參加大專聯考,母親堅持等我放榜後,來一個“雙喜臨門”。於是,這宴會就拖延了下來,誰知道聯考放榜,我卻名落孫山,“雙喜”不成,變成了“獨悲”。這份意外的“打擊”,使母親好幾個月都振作不起來。這樣,轉眼間,秋風起兮,轉眼間,冬風復起,綠萍又考進了一個人人羨慕的外國機構,得到一份高薪的工作。這使母親又“復活”了,又“興奮”了。綠萍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用她的光芒,來掩蓋我的暗淡。母親忘了我落榜帶給她的煩惱,也忘了這份恥辱,她廣發了請帖,邀請了她的老同學,干姐妹,老朋友,世交,以及這些人的子女,姐姐的同學……濟濟一堂,老少皆有……這是個盛大的宴會!而我,我只好對著我的珠簾發呆。
快七點鍾了,客廳裡已經人聲鼎沸,我不知道幾點鍾開席,我只覺得肚子裡嘰哩咕嚕叫。我想,我該到廚房裡去偷點兒東西吃的,我總不能餓著肚子,整晚看我的珠簾,這樣下去,我會把那些珠子幻想成櫻桃,湯圓,椰子球,魚丸和巧克力球了!或者,我也可以若無其事的出去參加宴會,去分享我姐姐的成功。但是,我如何去迎接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嬸嬸們同情的眼光,還有,那楚家!天哪,我已經聽到楚伯母那口標准的京片子,在爽朗的高談闊論了!那麼,同來的必然有楚濂和楚漪了!那對和姐姐同樣光芒四射的、“品學兼優”的兄妹,那漂亮瀟灑的楚濂,那高雅迷人的楚漪!天,算了!我歎口長氣,我寧願忍受著肚子餓,還是乖乖的坐在這兒發呆吧!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可是,我的鼻子和耳朵都很敏銳,鼻子聞到了炸明蝦的香味,耳朵聽到了碗盤的叮當。今晚因為人太多,吃的是自助餐,美而廉叫來的,聽說美而廉的自助餐相當不壞,聞聞香味已經可以斷定了。閉上眼睛,我想像著他們端著盤子,拿著菜,分散在客廳四處,一面吃,一面聊著天。當然,綠萍會出足風頭,帶著她文雅而動人的微笑,周旋在眾賓客之間!母親會不停的向客人們敘述姐姐的光榮歷史。哎!那種滋味一定和當明星差不多的,綠萍,她生下來就是父母手中的一顆閃亮的星星!
我餓了。我相當無聊。我的肚子在叫。我開始覺得那珠簾實在沒有什麼“情調”了。
我歎氣,我靠進椅子裡,我把腳高高的架在書桌上,我歪頭,我做鬼臉,我咬嘴唇,我背詩……我突然直跳起來,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是誰?”我沒好氣的問。
門被推開了,是父親!
他走了進來,把房門在他身後闔攏,他一直走向我面前,靜靜的看著我。我噘著嘴,瞪視著他。他對我眨眨眼睛,我也對他眨眨眼睛,然後,他笑了起來:
“你准備餓死嗎?鬼丫頭?”他問。
我歪著頭,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該死!”他詛咒起來,抓住我的肩,重重的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居然沒有換衣服,沒有化妝,你像個丑小鴨,看你那頭亂蓬蓬的頭發……要命!我從沒有希望你像你的姐姐,因為你是你!你不高興吃飯,不高興參加宴會,我也懶得勉強你。但是,你躲在這兒餓肚子,我看著可不舒服,這樣吧,”他想了想:“我去偷兩盤菜來,我陪你在屋裡吃吧!我知道你這鬼丫頭是最挨不了餓的!”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攬住父親的脖子,我親了親他的面頰。抓住他的手,我高興的說:
“好爸爸,你總算給我送梯子來了,我正沒辦法下台階呢!現在,走吧!我們參加宴會去!我已經快餓死了!”
“你決定了?”父親斜睨著我:“你那些該死的自卑感還在不在作崇?”“當肚子餓的時候,自卑感總是作不了什麼祟的!”我老老實實的回答。“你不怕外面有老虎會吃了你?”父親笑著問。
“我現在可以吃得下一只老虎!只怕我先把它吃了!”我瞪著眼說。父親大笑了起來。笑停了,他深深的注視著我,用手摸摸我的短發,他點點頭,慢吞吞的說:
“告訴你,紫菱,你不是你姐姐,但是,你一直是我的寶貝!去!梳梳你的頭發,我們參加宴會去!今天來了很多有趣的客人,記得費雲舟叔叔嗎?他把他弟弟也帶來了,一個好風趣的人,你一定喜歡聽他吹牛!還有陶劍波,那個漂亮的男孩子,他正對你姐姐展開攻勢呢,還有許家姐妹,章家全家,楚濂、楚漪……你要是不出去呀,錯過許多有趣的事,那就算你自己倒楣!”我閃電般沖到梳妝台前,拿起發刷,胡亂的刷了刷我的短發,我的頭發是最近才燙的,清湯掛面的學生頭燙不出什麼好花樣來,我弄了滿頭亂蓬蓬的大發萍!下意識的昂高了下巴,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紅花格子的襯衫,下面是條牛仔褲,可真不像宴會的服裝。但是,管他呢!我是我,不是綠萍!回過頭來,我挽住父親的胳膊,大聲的說:
“走吧!”父親上上下下的看看我,笑著。
“就這樣嗎?”他問。“是的,我是只變不成天鵝的丑小鴨!”
父親笑得開心。“那麼,走吧!你馬上可以嘗到咖哩牛肉和生炸明蝦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很沒面子,咽得“咕嘟”一聲,好響好響,我看看父親,父親也正嘲弄似的看著我,我做了個鬼臉,父親回了我一個鬼臉,然後……
我們打開房門,走下樓梯,大踏步的走進客廳。一簾幽夢2/402
一走進客廳,我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懾住了。
沒想到有那麼多人,沒想到如此熱鬧,到處都是衣香鬢影,到處都是笑語喧嘩。人群東一堆西一堆的聚集著,擁擠著,喧囂著,美而廉的侍者穿梭其間,碗盤傳遞,籌交錯。我一眼就看出客人分成了明顯的兩類,一類是長一輩的,以母親為中心,像楚伯母,陶伯母,章伯母……以及伯伯、阿姨們,他們聚在一塊兒,熱心的談論著什麼。楚伯母、陶伯母、何阿姨和媽媽是大學同學,也是結拜姐妹,她們年輕時彼此競爭學業,炫耀男朋友,現在呢,她們又彼此竟爭丈夫的事業,炫耀兒女。還好,爸爸在事業上一直一帆風順,沒丟她的臉,綠萍又是那麼優異,給她爭足了面子,幸好我不是她的獨生女兒,否則她就慘了!另一類是年輕的一輩,以綠萍為中心,像楚濂、楚漪、陶劍波、許冰潔、許冰清……和其他的人,他們聚集在唱機前面,正在收聽著一張湯姆瓊斯的唱片。陶劍波又帶著他那刻不離身的吉他,大概等不及的想表演一番了。看樣子,今晚的宴會之後,少不了要有個小型舞會,說不定會鬧到三更半夜呢!
我和父親剛一出現,費雲舟叔叔就跑了過來,把父親從我身邊拉走了,他們是好朋友,又在事業上有聯系,所以總有談不完的事情。父親對我看看,又對那放著食物的長桌擠了擠眼睛,就拋下了我。我四面看看,顯然我的出現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本來,渺小如我,又值得何人注意呢!沒人注意也好,免得那些叔叔伯伯們來“安慰”我的“落第”。
我悄悄的走到桌邊,拿了盤子,裝了滿滿的一盤食物。沒人理我,我最起碼可以不受注意的飽餐一頓吧!客廳裡的人幾乎都已拿過了食物,所以餐桌邊反而沒有什麼人,裝滿了盤子,我略一思索,就退到了陽台外面。這兒,如我所料,沒有任何一個人,我在陽台上的籐椅上坐下來,把盤子放在小桌上,開始狼吞虎咽的大吃起來。
室內笑語喧嘩,這兒卻是個安靜的所在。天邊,掛著一彎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幾顆星星,綴在廣漠無邊的穹蒼裡。空氣是涼而潮濕的,風吹在身上,頗有幾分寒意,我那件單薄的襯衫,實在難以抵御初冬的晚風。應該進屋裡去吃的!可是,我不要進去!咬咬牙,我大口大口的吞咽著咖哩牛肉和炸明蝦。肚子吃飽了,身上似乎也增加了幾分暖意,怪不得“饑寒”兩個字要連在一塊兒說,原來一“饑”就會“寒”呢!
我風卷殘雲般的“刮”光了我的碟子,大大的歎了口氣。把碟子推開,我舔舔嘴唇,喉嚨裡又干又辣,我忘了拿一碗湯,也忘了拿飲料和水果,我瞪著那空碟子,嘴裡嘰哩咕嚕的發出一連串的詛咒:“莫名其妙的自助餐,自助個鬼!端著碟子跑來跑去算什麼名堂?又不是要飯的!簡直見鬼!……”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有個人影遮在我的面前,一碗熱湯從桌面輕輕的推了過來,一個陌生的、男性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想,你會需要一點喝的東西,以免噎著了!”
我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望著面前那個男人。我接觸了一對略帶揶揄的眼光,一張不很年輕的臉龐,三十五歲?或者四十歲?我不知道,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齡。月光淡淡的染在他的臉上,有對濃濃的眉毛和生動的眼睛,那唇邊的笑意是頗含興味的。“你是誰?”我問,有些惱怒。“你在偷看我吃飯嗎?你沒有看過一個肚子餓的人的吃相嗎?”
他笑了。拉了一張椅子,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不要像個刺蝟一樣張開你的刺好不好?”他說:“我很欣賞你的吃相,因為你是不折不扣的在‘吃’!”
“哼!”我打鼻子裡哼了一聲,端起桌上那碗湯,老實不客氣的喝了一大口。放下湯來,我用手托著下巴,凝視著他。“我不認識你。”我說。“我也不認識你!”他說。
“廢話!”我生氣的說:“如果我不認識你,你當然也不會認識我!”“那也不盡然,”他慢吞吞的說:“伊麗莎白泰勒不認識我,我可認識她!”“當然我不會是伊麗莎白泰勒!”我冒火的叫:“你是個很不禮貌的家伙!”“你認為你自己相當禮貌嗎?”他笑著問,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望望我:“我可以抽煙嗎?”“不可以!”我干干脆脆的回答。
他笑笑,仿佛我的答復在他預料之中似的,他把煙盒和打火機又放回到口袋裡。“你的心情不太好。”他說。
“我也沒有招誰惹誰,我一個人躲在這兒吃飯,是你自己跑來找霉氣!”“不錯。”他也用手托著下巴,望著我,他眼裡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誠懇而關懷的眼光,他的聲音低沉溫和。“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兒?”
“你很好奇啊?”我冷冰冰的。
“我只代主人惋惜。”“惋惜什麼?”“一個成功的宴會,主人是不該冷落任何一個客人的!”
天哪!他竟以為我是個客人呢!我凝視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好難得,居然也會笑!”他驚歎似的說:“可是,你笑什麼?”“笑你的熱心,”我說:“你是在代主人招待我嗎?你是主人的好朋友嗎?”“我第一次來這兒。”他說。
“我知道。”“你怎麼知道?你是這兒的熟客?”
“是的。”我玩弄著桌上的刀叉,微笑著注視著他。“熟得經常住在這兒。”“那麼,你為什麼不和那些年輕人在一塊兒?你聽,他們又唱又彈吉他的,鬧得多開心!”
我側耳傾聽,真的,陶劍波又在表演他的吉他了,他彈得還真不壞,是披頭最近的曲子“嗨!裘!”但是,唱歌的卻是楚濂的聲音,他的聲音是一聽就聽得出來的,那帶著磁性的、略微低沉而美好的嗓音,我從小聽到大的聲音!幫他和聲的是一群女生,綠萍當然在內。楚濂,他永遠是女孩子包圍的中心,就像綠萍是男孩子包圍的中心一樣。他們和得很好,很熟練。我輕咬了一下嘴唇。
“瞧!你的眼睛亮了,”我的“招待者”說,他的目光正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為什麼不進去呢?你應該和他們一起歡笑,一起歌唱的!”“你呢?”我問:“你又為什麼不參加他們呢?”
“我已不再是那種年齡了!”
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我看你一點也不老!”
他笑了。“和你比,我已經很老了。我起碼比你大一倍。”
“胡說!”我抬了抬下巴。“你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嗎?告訴你,我只是穿得隨便一點,我可不是孩子!我已經十九歲了!”
“哈!”他勝利的一揚眉。“我正巧說對了!我比你大一倍!”
我再打量他。“三十八?”我問。他含笑點頭。“夠老嗎?”他問。我含笑搖頭。“那麼,我還有資格參加他們?”
我點頭。“那麼,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參加他們嗎?”
我斜睨著他,考慮著。終於,我下定決心的站了起來,在我的牛仔褲上擦了擦手,因為我忘記拿餐巾紙了。我一面點頭,一面說:“好吧,僅僅是為了你剛才那句話!”
“什麼話?”他不解的問。
“一個成功的宴會,主人是不該冷落任何一個客人的!”我微笑的說。“嗨!”他叫:“你的意思不是說……”
“是的,”我對他彎了彎腰。“我是汪家的老二!你必定已經見過我那個聰明、漂亮、溫柔、文雅的姐姐,我呢?我就是那個一無可取的妹妹!你知道,老天永遠是公平的,它給了我父母一個‘驕傲’,必定要給他們另一份‘失意’,我,就是那份‘失意’。”這次,輪到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想,”他慢吞吞的說:“這份‘失意’,該是許多人求還求不來的!”“你不懂,”我不耐的解釋,主動的托出我的弱點:“我沒有考上大學。”“哈!”他抬高眉毛:“你沒有考上大學?”他問。
“是的!連最壞的學校都沒考上。”
“又怎麼樣呢?”他微蹙起眉,滿臉的困惑。
“你還不懂嗎?”我懊惱的嚷:“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裡,沒考上大學就是恥辱,姐姐是直升大學的,將來要出國,要深造,要拿碩士,拿博士……,而我,居然考不上大學!你還沒懂嗎?”他搖頭,他的目光深沉而溫柔。
“你不需要念大學,”他說:“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人生的學問,並不都在大學裡,你會從實際的生活裡,學到更多的東西。”
我站著,瞠視著他。“你是誰?”這是我第二次問他了。
“我姓費,叫費雲帆。”
“我知道了,”我輕聲說:“你是費雲舟叔叔的弟弟。”我輕吁了一聲:“天哪,我該叫你叔叔嗎?”
“隨你叫我什麼,”他又微笑起來,他的笑容溫暖而和煦:“但是,我該叫你什麼?汪家的失意嗎?”
我笑了。“不,我另有名字,汪紫菱,紫色的菱花,我准是出生在菱角花開的季節。”“紫菱,這名字叫起來滿好聽,”他注視我。“現在,你能拋開你的失意,和我進到屋子裡去嗎?如果再不進去,你的鼻子要凍紅了。”我又笑了。“你很有趣,”我說:“費——見鬼!我不願把你看作長輩,你一點長輩樣子都沒有!”
“但是,我也不同意你叫我‘費見鬼’!”他一本正經的說。
我大笑了,把那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拂了拂,我高興的說:“我們進去吧!費雲帆!”
他聳聳肩,對我這連名帶姓的稱呼似乎並無反感,他看來親切而愉快,成熟而灑脫,頗給人一種安全信賴的感覺。因此,當我跨進那玻璃門的時候,我又悄悄的說了句內心深處的話:“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自己並不在乎沒考上大學,我只是受不了別人的‘在乎’而已。”一簾幽夢3/40
他笑笑。“我早就知道了。”他說。
我們走了進去,正好那美而廉的侍者在到處找尋我的碟子和湯碗,我指示了他。如我所料,客廳裡的景象已經變了,餐桌早已撤除,房間就陡然顯得空曠了許多。長一輩的客人已經告辭了好幾位,現在只剩下楚伯伯、楚伯母、費雲舟、何阿姨等人。而楚濂、陶劍波等年輕的一代都擠在室內,又唱又鬧。陶劍波在彈吉他,楚濂和綠萍在表演探戈,他們兩人的舞步都優美而純熟,再加上兩人都出色的漂亮,在客廳那柔和的燈光下,他們像一對金童玉女。我注意到母親的眼睛發亮的看著他們,就猛覺得心頭痙攣了一下,渾身不由自主的一顫。費雲帆沒有忽略我的顫動,他回頭望著我:
“怎麼了?你?”“恐怕在外面吹了冷風,不能適應裡面的熱空氣。”我說,看著楚濂和綠萍。“看我姐姐!”我又說:“因為她名叫綠萍,所以她喜歡穿綠色的衣服,她不是非常非常美麗嗎?”
真的,綠萍穿著一件翠綠色軟綢質料的媚嬉裝,長裙曳地,飄然若仙。她披垂著一肩長發,配合著楚濂的動作,旋轉,前傾,後仰,每一個動作都是美的韻律。她的面孔發紅,目光如醉,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光芒。楚濂呢?他顯然陶醉在那音樂裡,陶醉在那舞步裡,或者,是陶醉在綠萍的美色裡。他的臉煥發著光采。費雲帆對綠萍仔細的看了一會兒。
“是的,你的姐姐很美麗!”
“確實是汪家的驕傲吧?”
“確實。”他看著我。“可是,你可能是汪家的靈魂呢!”
“怎麼講?”我一愣。“你生動,坦白,自然,俏皮,敏銳,而風趣。你是個很可愛的女孩,紫菱。”我怔了好長一段時間,呆呆的看著他。
“謝謝你,費雲帆,”我終於說:“你的贊美很直接,但是,我不能不承認,我很喜歡聽。”
他微笑著,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父親和費雲舟大踏步的向我們走來了。費雲舟叔叔立刻說:
“雲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在到處找你。”
“我嗎?”費雲帆笑著:“我在窗外撿到一個‘失意’。”
我瞪了他一眼,這算什麼回答?!父親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肩,笑著看看我,再看看費雲帆。
“你和費叔叔談得愉快嗎?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在歐洲的那些趣事?和他的女朋友們?”
我驚奇的看著費雲帆,我根本不知道他剛從歐洲回來,我也不知道他的什麼女朋友!我們的談話被母親的一聲驚呼打斷了,她快步的向我走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啊呀,紫菱,你就不能穿整齊一點兒嗎?瞧你這副亂七八糟的樣子!整個晚上跑到那裡去了?快,過來和楚伯母何阿姨打招呼,你越大越沒規矩,連禮貌都不懂了嗎?這位小費叔叔,你見過了吧?”我再對那位“小費叔叔”投去一瞥,就被母親拉到楚伯母面前去了。楚伯母高貴斯文,她對我溫和的笑著,輕聲說:
“為什麼不去和他們跳舞呢?”
“因為我必須先來和你們‘打招呼’。”我說。
楚伯母“噗哧”一笑,對母親說:
“舜涓,你這個小女兒的脾氣越來越像展鵬了。”
展鵬是父親的名字,據說,年輕時,他和母親、楚伯母等都一塊兒玩過,我一直奇怪,父親為什麼娶了母親而沒有娶楚伯母,或者,因為他沒追上,楚伯伯是個漂亮的男人!
“還說呢!”母親埋怨的說:“展鵬什麼事都慣著她,考不上大學……”天哪!我翻翻白眼,真想找地方逃走。機會來了。楚濂一下子卷到了我的面前,不由分說的拉住了我,大聲的、愉快的、爽朗的叫著:“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紫菱?快來跳舞!我要看看你的舞步進步了沒有!”我被他拉進了客廳的中央,我這才發現,陶劍波已經拋下了他的吉他,在和綠萍跳舞。唱機裡播出的是一張“阿哥哥”,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在跳。音樂瘋狂的響著,人們瘋狂的跳著。這輕快的、活潑的空氣立刻鼓舞了我,我開始放開性子跳了起來。楚濂對我鼓勵的一笑,說:
“我要把‘落榜’的陰影從你身上連根拔去!紫菱,活潑起來吧!像我所熟悉的那個小野丫頭!”
我忽然覺得眼眶濕潤。楚濂,他那年輕、漂亮的臉龐在我眼前晃動,那烏黑晶亮的眼睛,那健康的、褐色的皮膚,那神采飛揚的眉毛……我依稀又回到了小時候,小時候,我,綠萍,楚濂,楚漪整天在一塊兒玩,在一塊兒瘋,綠萍總是文文靜靜的,我總是瘋瘋癲癲的,於是,楚濂叫綠萍作“小公主”,叫我作“野丫頭”。一晃眼間,我們都大了,綠萍已經大學畢業,楚漪也念了大學三年級,楚濂呢,早已受過預備軍官訓練,現在是某著名建築公司的工程師了。時間消逝得多快!這些兒時的伴侶裡只有我最沒出息,但是,楚濂望著我的眼睛多麼閃亮呵!只是,這光芒也為綠萍而放射,不是嗎?好一陣瘋狂的舞動。然後,音樂變了,一支慢的華爾滋。楚濂沒有放開我,他把我擁進了懷裡,凝視著我,他說:
“為什麼這麼晚才出來?”
“我保證你並沒有找過我!”我笑著說。
“假若你再不出現,我就會去找你了!”
“哼!”我撇撇嘴。“你不怕綠萍被陶劍波搶走?恐怕,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守綠萍了。否則,你應該早就看到了我,因為我一直在陽台上。”
“是嗎?”他驚奇的說。“我發誓一直在注意……”
綠萍和陶劍波舞近了我們,綠萍對楚濂盈盈一笑,楚濂忘了他對我說了一半的話,他回復了綠萍一個微笑,眼光就一直追隨著她了。我輕噓了一口氣。
“楚濂,”我說:“你要不要我幫你忙?”
“幫我什麼忙?”“追綠萍呀!”他瞪視我,咧開嘴對我嘻笑著。
“你如何幫法?”他問。
“馬上就可以幫!”我拉著他,舞近陶劍波和綠萍,然後,我很快的對綠萍說:“綠萍,我們交換舞伴!”
立刻,我摔開了楚濂,拉住了陶劍波。綠萍和楚濂舞開了,我接觸到陶劍波頗不友善的眼光:
“小鬼頭!你在搞什麼花樣?”他問。
“我喜歡和你跳舞,”我淒涼的微笑著。“而且,我也不是小鬼頭了!”“你一直是個小鬼頭!”他沒好氣的說。
“那麼,小鬼頭去也!”我說,轉身就走。他在我身後跺腳,詛咒。但是,只一會兒,他就和楚漪舞在一塊兒了。我偷眼看楚濂和我那美麗的姐姐,他們擁抱得很緊,他的唇幾乎貼著她的耳際,他正在對她低低的訴說著什麼。綠萍呢?她笑得好甜,好美,好溫柔。
我悄悄的退到沙發邊,那兒放著陶劍波的吉他。我抱起吉他,輕輕的撥弄著琴弦,那弦聲微弱的音浪被唱片的聲音所吞噬了。我的姐姐在笑,楚濂的眼睛閃亮,童年的我們追逐在山坡上……有人在我身邊坐下來。
“給我那個吉他!”他說。
我茫然的看看他,那幾乎被我遺忘了的費雲帆。
我把吉他遞給了他。“跟我來!”他說,站起身子。
我跟他走到玻璃門外,那兒是我家的花園,夜風拂面而來,帶著淡淡的花香,冬青樹的影子,聳立在月光之下。他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抱著吉他,他撥出一連串動人的音浪,我驚愕的坐在他身邊,瞪視著他。
“我不知道你還會彈吉他!”我說。
“在國外,我可以在樂隊中做一個職業的吉他手。”他輕描淡寫的說,成串美妙的音符從他指端傾瀉了出來。我呆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經心的問:“要聽我唱一支歌嗎?”機械化的說。
於是,他開始和著琴聲隨意的唱:
“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
她心中有著無數秘密,
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
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
……”我張大了眼睛,張得那樣大,直直的望著他。他住了口,望著我,笑了。“怎樣?”他問。“你——”我怔怔的說:“是個妖怪!”“那麼,你願意和這妖怪進屋裡去跳個舞嗎?”
“不,”我眩惑而迷惘的說:“那屋裡容不下‘失意’,我寧可坐在這兒聽你彈吉他。”
他凝視我,眼睛裡充滿了笑意。
“但是,別那樣可憐兮兮的好不好?”他問。
“我以為我沒有……?”我囁嚅的說著。
他對我慢慢搖頭,繼續撥弄著吉他,一面又漫不經心的,隨隨便便的唱著:“……她以為她沒有露出痕跡,
但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
……”我凝視著他,真的呆了。一簾幽夢4/403
宴會過去好幾天了。綠萍也開始上班了。事實上,綠萍的上班只是暫時性的,她早已准備好出國,考托福對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請獎學金更不成問題。她之所以留在國內,一方面是母親捨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面,與她的終身大事卻大有關系,我可以打賭,百分之八十是為了那個該死的楚濂!
楚濂為什麼該死呢?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一清早母親就告訴我說:“我已經和楚伯母,以及楚濂講清楚了,以後每個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來幫你補習數理和英文!准備明年重考!大學,你是無論如何要進的!”
“媽,”我蹙著眉說:“我想我放棄考大學算了!”
“什麼話?”母親大驚失色的說:“不考大學你能做什麼?連嫁人都沒有好人家要你!”
“除了考大學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別的嗎?”我沒好氣的說。“什麼機關會錄取一個高中生?”母親輕蔑的說:“而且,我們這樣的家庭……”“好了,好了,”我打斷她:“我去准備,明年再考大學,行嗎?”母親笑了。“這才是好孩子呢!”“可是,”我慢吞吞的說:“假若我明年又沒考上,怎麼辦呢?”“後年再考!”母親斬釘斷鐵的說。
“那麼,你還是趁早幫我准備一點染發劑吧!”
“染發劑?”母親怪叫。“什麼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還沒考上,那時候就必須用染發劑了,白著頭發考大學總不成樣子!”
母親瞪大眼睛,望著我,半天才“哎”了一聲說:
“你可真有志氣!紫菱,你怎麼不能跟你姐姐學學呢?她從沒有讓我這樣操心過!”
“這是你的失策。”我悶悶的說。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麼意思?”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
“滿好生了綠萍,就別再生孩子!誰要你貪心不足,多生了這麼一個討厭鬼!”母親愣在那兒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樣大,好像我是個她從沒有見過的怪物,過了好久,她才咬著牙說了句:
“你實在叫人難以忍耐!”
轉過身子,她向門外走去,我悶悶的坐在那兒,對著我的珠簾發呆。聽著房門響,我才倏然回頭,叫了一聲:
“媽!”
母親回過頭來。“對不起,”我輕聲的說:“我並不是有意的!”
母親折回到我面前來,用手攬住了我的頭,她撫弄我的頭發,像撫弄一個小嬰兒。溫柔的,慈祥的,而又帶著幾分無奈的,她歎口氣說:“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學,心裡不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會考上,你的聰明,絕不比綠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怎麼一天到晚要對著窗子發呆的!你少發些呆,多看點書,就不會有問題了。以後有楚濂來幫你補習,你一定會進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開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頭。“他並沒有興趣幫我補功課,他不過是來追求綠萍的而已!”
母親笑了。“小丫頭!”她笑罵著:“你心裡就有那麼多花樣!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反正他說他樂意幫你補習!”
“他?”我低語。“樂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該來幫我補課的日子,我桌上放著一本英文高級文法,但是,我已對著我那珠簾發了幾小時的呆。那珠簾,像我小時候玩的彈珠,他們說,女孩子不該爬在地上玩彈珠,我可管不了那麼多!我玩得又准又好,連楚濂和陶劍波這些男孩子們都玩不過我。那時,我又矮又小,整天纏著他們:“楚哥哥,跟我玩彈珠!”
“你太小!”他驕傲的昂著頭,比我大五歲,似乎就差了那麼一大截。“我不小!”我猛烈的搖頭,把小辮子搖得前後亂甩,一直搖散了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會放聲大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說,知道我不是虛聲恐嚇。“我怕你,鬼丫頭!”於是,我們爬在地上玩彈珠,只一會兒,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給鎮住了,他越玩越起勁,越玩越不服氣,我們可以一玩玩上數小時,弄了滿身滿頭的塵土。而我那美麗的小姐姐,穿著整齊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邊兒觀戰,嘴裡不住的說:“這有什麼好玩呢?楚濂,你說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彈珠來了!”“不玩不行嘛,她會哭嘛!”楚濂說,頭也不抬,因為他比我還沉迷於玩彈珠呢!
“她是愛哭鬼!”楚漪慢條斯理的說。
愛哭鬼?不,我並不真的愛哭,我只在沒人陪我玩的時候才哭,真正碰到什麼大事我卻會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騎腳踏車,我十歲,他十五。他在後面推著車子,我在前面飛快的騎,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對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穩穩的,你摔不了!”
我在師大的操場上學,左一圈右一圈,左轉彎,右轉彎,騎得可樂極了,半晌,他在後面嚷:
“我告訴你,我已經有五圈沒有碰過你的車子了,你根本已經會騎了!”我驀然回頭,果然,他只是跟著車子跑而已。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聲,就連人帶車子滾在地上。他奔過來扶我,我卻無法站起身來,坐在地上,我咬緊牙關不哭,他卷起我的褲管,滿褲管的血跡,褲子從膝蓋處撕破,血從膝蓋那兒直冒出來,他蒼白著臉抬頭看我,一疊連聲的說:“你別哭,你別哭!”我忍著眼淚,沖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說。
他望著我,我至今記得他那對驚嚇的、佩服的、而又憐惜的眼光。噢!童年時光,一去難回。成長,居然這樣快就來臨了。楚濂,不再是那個帶著我瘋,帶著我鬧的大男孩子,他已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母親說的。昨晚我曾偷聽到她在對父親說:
“楚濂那孩子,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們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尋常可比,我想,他和綠萍是標標准准的一對,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如果和楚濂能訂下來,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和楚濂嗎?我瞪視著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顆一顆,像我的玻璃彈珠!那些彈珠呢?都遺失到何處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遺失到何處去了?有門鈴響,我震動了一下,側耳傾聽,大門打開後,楚濂的摩托車就喧囂的直駛了進來。楚濂,他是來幫我補習功課?還是來看綠萍?我坐著不動,我的房門闔著,使我無法聽到客廳裡的聲音。但是,我知道綠萍正坐在客廳裡,為了我的“補習”,她換過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來,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視著那分針的移動,五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時間過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鍾以後,終於有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門聲就誇張的響了起來,每一聲都震動了我的神經。
“進來吧!”我嚷著。門開了,楚濂跑了進來。關上門,他一直沖到我的身邊,對著我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表戴回到手腕上,瞪視著他那張煥發著光采的臉龐,和那對流轉著喜悅的眼睛。樓下的四十五分鍾,已足以使這張臉孔發光了,不是嗎?我用手托住下巴,懶洋洋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嗎?”他問,拖過一張椅子,在我書桌邊坐了下來。“人總是從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問,瞇起眼睛來凝視他。“英文文法書攤在桌上,就代表我在用功,對不對?”他注視我,那麼銳利的一對眼睛,我覺得他在設法“穿透”我!“紫菱,”他靜靜的說:“你為什麼事情不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不高興?”我反問,帶著一股挑釁的意味。
他再仔細的看了我一會兒。“別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輕點了一下。“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還不夠了解嗎?你的喜怒哀樂永遠是掛在臉上的!”“哼!”我揚揚眉毛:“你了解我?”
“相當了解。”他點著頭。
“所以你認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後仰,靠進椅子裡。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他用筆端輕敲著嘴唇,深思的注視著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這種神情看我,否則,我將無法遁形了。
“顯然,你不在看書了?”他說:“那麼,你在干什麼呢?望著你的珠簾作夢嗎?”我一震。“可能。”我說。“夢裡有我嗎?”他問,斜睨著我,又開始咧著嘴,微笑了起來。可惡!“有你。”我說:“你變成了一只癩蛤蟆,在池塘中,圍著一片綠色的浮萍又跳又叫,呱呱呱的,又難聽,又難看!”
“是嗎?”他的笑意更深了。
一本正經的。
他猛的用鉛筆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緊盯著我的眼睛說:“如果你夢裡有我,我應該是只青蛙,而不是癩蛤蟆。”
“老實說,我不認為青蛙和癩蛤蟆有多大區別。”
“你錯了,癩蛤蟆就是癩蛤蟆,青蛙卻是王子變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臊呵!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那兒?”“你心裡有數。”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裡有數,那公主正坐在樓下的客廳裡。青蛙王子和綠色的浮萍!我摔了摔頭,我必定要摔掉什麼東西。我的彈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東西是不會再回來的。我深吸了口氣,或者我根本沒失落什麼,因為我根本沒有得到過。他重重的咳了一聲,我驚愕的抬眼看他。一簾幽夢5/40
“你相當的心不在焉呵!”他說,俯近了我,審視著我。“好了,告訴我吧,你到底在煩惱些什麼?”
我凝視著他,室內有片刻的沉靜。
“楚濂!”終於,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學嗎?”我問。
“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他不假思索的說。
“你不認為念大學是我的必經之路嗎?”
他不再開玩笑了,他深思的望著我,那面容是誠懇、嚴肅、而真摯的。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只有你母親認為你必須念大學,事實上,你愛音樂,你愛文學,這些,你不進大學一樣可以學的,說不定還縮短了你的學習路程。可是,我們很難讓父母了解這些,是不是?你的大學,就像我的出國一樣。”
“你的出國?”“我母親認為我該出國,可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只是我們父母的虛榮心而已,他們以為有個兒子留學美國就足以誇耀鄰裡,殊不知我們的留學生在外面洗盤子,賣勞力,看洋人的臉色生活,假若我們的父母都看到他們子女在國外過的生活,我不知道他們還能剩下多少的虛榮心!”
“那麼,楚濂,你不想出國嗎?”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會兒。“不是現在,而是將來。當我賺夠了錢,我要去國外玩,現在,我不願去國外受罪。”“那麼,你是決定不去留學了?”
“是的,我已決定做個叛徒!”
“那麼,”我抽口氣:“你的思想和我母親又不統一了,綠萍是要出國的,如果你不出國,你和綠萍的事怎麼辦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著我。
“喂,小姑娘,”他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你別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嗎?”
“那麼,”我繼續問:“你和綠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你們‘已經’討論過了?”“天哪!”他叫:“紫菱,你還有多少個‘那麼’?”
“那麼,”我再說:“請你幫我一個忙。”
“可以。”他點頭。我闔攏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幫我做一個叛徒,”我說:“我不想再去考大學,也不想念大學。”他對我端詳片刻。“你會使你的母親失望。”他慢慢的說。“你不是也使你的母親失望嗎?如果你不出國留學的話。我想,雖然母親生下了我們,我們卻不能因此而照著母親訂下的模子去發展,去生活,我們的後半生屬於我們自己的,不是嗎?”他沉默著,然後,他歎了口氣。
“這也是我常常想的問題,紫菱。”他說:“我們為誰而活著?為我們父母?還是為我們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認,父母代我們安排,是因為他們愛我們,他們以為這樣是在幫助我們。”“許多時候,愛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視我,過了許久,他輕輕的說:
“紫菱,你不是個頑皮的小丫頭了!”
“我仍然頑皮,”我坦白的說:“但是,頑皮並不妨礙我的思想,我告訴你,我每天坐在房裡,一點兒也不空閒,我腦子裡永遠充斥著萬馬奔騰的思想,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思想,如果我說出來,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了解,我常覺得,我是有一點兒瘋狂的。我把這些思想,籠籠統統的給了它一個稱呼。”“什麼稱呼?”他很有興味的望著我。
“一簾幽夢。”我低聲說。
“一簾幽夢?”“是的,你看這珠簾,綠萍不懂我為什麼用珠子作簾子,她不能了解每顆珠子裡有我的一個夢,這整個簾子,是我的一簾幽夢。”我搖頭。“沒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著我,他的眼睛閃亮。“講給我聽,試試我的領悟力。”
講給他聽?試試他的領悟力?我瞇起眼睛看他,再張大眼睛看他,那濃眉,那漂亮的黑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兒時的游伴!我輕歎一聲。“我不能講,楚濂。但是,你可以想。這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好一個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他說著,放下鉛筆,他把他的手壓在我的手上。“我答應你,紫菱,我要幫你做一個叛徒!”“一言為定?”“一言為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們相對注視。
一聲門響,我驀然驚覺的把我的手抽了回來。跨進門的,是我那美麗的姐姐,帶著一臉盈盈淺笑,她捧著一個托盤,裡面是香味四溢的,剛做好的小點心,她徑自走到桌邊,把托盤放在桌上,笑著說:“媽媽要我給你們送來的!楚濂,把她管嚴一點兒,別讓她偷懶!”楚濂看看我,滿臉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說:“你未來到底打算做什麼?”
“哦,我是個胸無大志的人,”我微笑的說:“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我停了一下,這幾句話是誰說的?對了,那個宴會,那個奇異的費雲帆!我摔摔頭,繼續說:“我要寫一點小文章,作幾首小詩,學一點音樂……像彈吉他、電子琴這一類。然後,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綠萍輕聲的叫:“你們這是在補習嗎?”“是的,”楚濂笑著說:“她在幫我補習。”
“楚濂!”綠萍不滿意的喊,注視著他。“你在搞什麼鬼?”
楚濂抬頭看她,綠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駐在他的臉上,她那兩排長長的黑睫毛半垂著,白皙的臉龐上是一片溫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臉色變了,青蛙王子見著了他的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綹黑發摔向腦後,熱心的說:“紫菱不需要我給她補習……”
“當心媽媽生氣!”綠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補習!”我沒好氣的叫。
綠萍的眼光始終停留在楚濂的臉上。
“好吧!”她終於說,根本沒看我。“既然你們今天不補習,蜷在這小房間裡干什麼?我們下樓吧,去聽聽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來。他沒忘記對我禮貌了一句:
“你也來吧!紫菱!”很快的說:“我還有些事要做!”
他們走出了屋子,他們關上了房門,他們走下了樓梯。我呆呆的坐著,望著我的珠簾……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燈熒然,我抽出一張白紙,茫然的寫下一首小詩:“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訴無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閒愁難送,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昨宵雨疏風動,今夜落花成塚,春去春來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寫完了,我拋下了筆,對著那珠簾長長的歎了口氣,突然覺得累了。一簾幽夢/404
一清早,家裡就有著風暴的氣息。
我不用問,也知道問題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經先和爸爸媽媽談過了。母親的臉色比鉛還凝重,綠萍保持她一貫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著我,仿佛我是個怪物或是本難解的書。只有父親,他始終在微笑著,在故意說笑話,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氣。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在忍耐著,等待一個“好時機”來開始對我“曉以大義”。
這種空氣對我是帶著壓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難耐的,因此,當綠萍去上班以後,我立即采取了最簡單的辦法,來逃避我即將面對的“訓話”。我謊稱一個好同學今天過生日,我必須去慶賀,就一腳溜出了大門,把母親留在家裡瞪眼睛。無論如何,我不願意一清早就面臨一場戰斗,我想,我需要好好的運用運用思想,同時,也給母親一個時間,讓她也好好的想一想。我在外游蕩了一整天,沿著街邊散步,數著人行道上的紅磚,研究商店櫥窗中的物品,和街頭仕女們的時裝。我在小攤上吃擔擔面,在圓環吃魚丸湯,在小美吃紅豆刨冰,又在電影院門口買了包烤魷魚。然後,我看了一場拳打腳踢、飛簷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電影,再擺脫了兩個小太保的跟蹤……下午五時正,我既累又乏,四肢無力,於是,我結束了我的“流浪”,無可奈何的回到家裡。按門鈴那一剎那,我告訴自己說:“該來的事總是逃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對屬於你的現實吧!”阿秀來給我開大門,她在我家已經做了五年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開門後,她立即對我展開了一臉的笑:
“家裡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親總不好意思當著客人面來和我談“大學問題”吧!在她,關於我的“落榜”,是頗有點“家丑不可外揚”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進”,就更是“難以見人”的私事了!我三步並作兩步的穿過花園,一下子沖進客廳的玻璃門。才跨進客廳,我就愣了,所謂的“客人”,竟是父親的老朋友費雲舟,和他那個弟弟費雲帆!他們正和父母很熱心的在談著話,我的出現顯然使他們都吃了一驚。母親首先發難,瞪著我就嚷:“好哦!我們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當母親用這種口吻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無意於顧及“面子”了,也知道她准備和我立刻“開戰”了。我站定在客廳中央,想不落痕跡的溜上樓已不可能,還不如干脆接受“命運的裁判”。我對費雲舟先點了個頭,很習慣的叫了聲:
“費叔叔!”然後,我轉過頭來看著費雲帆,他正微笑的看著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我臉上,我咬著嘴唇,愣著。
“怎麼?”費雲帆開了口。“不記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會裡,我似乎和你談過不少的話,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健忘!”
我搖搖頭。“不,”我說:“我沒有忘記你!更沒有忘記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慮,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怎麼稱呼?”父親在一邊說:“你也該叫一聲費叔叔!”
“兩個費叔叔怎麼弄得清楚?”我說:“如果叫大費叔叔和小費叔叔,你們的姓又姓得太不好!”
“我們的姓怎麼姓得不好了?”費雲帆笑著問,我發現他有對很慧黠而動人的眼睛。
“你瞧,小費叔叔,好像人家該給你小費似的,假若你拿著吉他,在街邊表演,靠小費生活,這稱呼倒還合適。現在,你又衣冠楚楚,滿紳士派頭的,實在不像個街頭賣藝的流浪漢!”費雲帆大笑了起來,父親對我瞪著眼,笑罵著:
“紫菱,你越大越沒樣子了!”
費雲帆對父親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望著我,笑得很開心。
“別罵她!”他說:“你這位二小姐對我說過更沒樣子的話呢!這樣吧,”他抬抬眉毛。“我允許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費雲帆?”我問。他含笑點頭,眼睛閃亮。
“對了!”他說:“很謝謝你,居然沒忘記我的名字!”
“這怎麼行?那有小輩對長輩稱名道姓的……”父親不滿的說。“別那麼認真,好吧?”費雲帆對父親說:“我剛從國外回來,你罵我洋派也好,人家兒子叫爸爸還叫名字呢!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輩份是很難劃分的,中國人在許多地方,太講究禮貌,禮貌得過份,就跡近於虛偽!人之相交,坦白與真誠比什麼都重要,稱呼,算得了什麼呢?”
“好吧,”費雲舟插嘴說:“二丫頭,你高興怎麼叫他就怎麼叫他吧!反正,雲帆生來是個反傳統的人!”
“也不盡然,”費雲帆對他哥哥說:“你這樣講太武斷,我並不是反傳統,傳統有好有壞,好的傳統我們應該維持,壞的傳統我們大可改良或推翻。人,總是在不斷的變,不斷的革新的!這才叫進步。”“說得好!”父親由衷的贊許。“紫菱,你就去對他稱名道姓吧!”“好,”我興高采烈的說,故意叫了一聲:“費雲帆!”
“是!”他應得流利。我笑了,他也笑了。母親走了過來。
“好了,紫菱,”她不耐的蹙著眉。“你好像還很得意呢!現在,你已經見過了兩位費叔叔,別在這兒打擾爸爸談正事,你跟我上樓去,我有話要和你談!”
完了!母親,母親,她是絕不肯干休的!我掃了室內一眼,我的眼光和費雲帆接觸了,反傳統的費雲帆!“你不需要考大學,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我心中閃過他說的話,我相信我已露出“求救”的眼光。反傳統的費雲帆!我再看看母親,然後,我慢慢的在沙發裡坐了下來。“媽!你要談的話我都知道!”我說:“我們就在客廳裡談,好嗎?”“怎麼?”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你居然要在大家面前討論……”“媽!”我打斷了她。“人人都知道我沒考上大學,這已經不是秘密,我知道你覺得丟臉,我對這事也很抱歉,可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啊呀,紫菱!”母親瞪大眼睛。“你不是對我抱歉不抱歉的問題,這關系你的前途和未來!過去的事我也原諒你了,我也不想再追究。現在,我們要研究的是你今後的問題!我不懂,為什麼我請了楚濂來給你補習,你不願意?假若你嫌楚濂不好,我再給你請別的家庭教師,或者給你繳學費,到補習班去補習……”“媽媽!”我忍耐的喊:“聽我說一句話好嗎?”
母親瞪著我。“我沒有不滿意楚濂,”我安安靜靜的說:“問題是我根本不想考大學,我也不要念大學!”
“又來了!”母親翻翻白眼,望著父親。“展鵬,這也是你的女兒,你來跟她說個明白吧!”
我站起身子,重重的一摔頭。
“不要說什麼,爸爸!”我喊,語氣嚴重而堅決。“這些年來,都是你們對我說這個,對我說那個,我覺得,現在需要說個明白的不是你們,而是我!我想,我必須徹底表明我的立場和看法,這就是——”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要念大學!”
室內沉靜了好一會兒,每個人都注視著我,父親的眼色是嚴肅而深沉的,母親卻在一邊重重的喘著氣。
“好吧,”父親終於開了口:“那麼,你要做什麼?你說說看!”“游蕩。”我輕聲說。父親驚跳了起來,他的臉色發青。
“不要因為我平常放縱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緊盯著我說,“你要游蕩?這算什麼意思?”
“別誤會這兩個字,”我說,直視著父親。“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些什麼?我游蕩了一整天。數人行道上的紅磚,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可是,我的腦子並沒有停頓,我一直在思想,一直在觀察。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麼樣?因為我發現我本來就是個平凡的人。爸爸,你不要勉強一個平凡的兒女去成龍成鳳。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成百成千的人,他們裡面有幾個是龍是鳳呢?就拿這屋子裡的人來說吧,爸爸,你受過高等教育,學的是哲學,但是,你現在是個平凡的商人。媽媽也念了大學,學的是經濟,但是,她也只是個典型的妻子和母親。至於費叔叔,我知道你是學歷史的,卻和爸爸一樣去做進出口了。費雲帆,”我望著他:“不,只有你,我不知道你學什麼,做什麼?唯一知道的,是你也不見得是龍或鳳!”
“好極了!”費雲帆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我從沒聽過這樣深刻而真實的批評!”
“天哪!”母親直翻白眼,直歎氣。“這丫頭根本瘋了!展鵬,你還由著她說呢,再讓她說下去,她更不知道說出些什麼瘋話來?沒大沒小,沒上沒下,她把父母和親友們全體否決了!”“媽媽,”我低歎一聲:“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意思!”
“我不了解,我是不了解,”母親爆發的叫:“我生了你這樣的女兒算倒了楣!我從沒有了解過你,從你三歲起,我就知道你是個刁鑽古怪的怪物了!”
“不要叫,”父親阻止了母親,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紫菱,這就是你游蕩了一整天得到的結論嗎?”
“是的。”我說。“你認為你以後……”
“我認為我以後會和你們一樣,不論念大學也好,不念大學也好,我會是個平凡的人。可能結婚,生兒育女,成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如此而已!”
“結婚!”母親又叫:“誰會要你?”
“媽媽,”我悲哀的說:“念大學的目的不是為了找丈夫呀,如果沒人要我,我就是讀了碩士博士,也不會有人要我的!幾個男人娶太太是娶學位的呢?”一簾幽夢7/40
“你有理,”母親繼續叫:“你都有理!你從小就有數不盡的歪理!”“舜涓,”父親再度阻止了母親。“你先不要嚷吧!”他轉頭向我,他的眼底有一層淡淡的悲哀和深深的感觸。“女兒,”他啞聲說:“我想我能懂得你了!無論如何,你說服了我。”他走近我,用手揉揉我的短發,他的眼光直望著我。“別自以為平凡,紫菱,或者,你是我們家最不平凡的一個!”
“好呀!”母親嚷著:“你又順著她了!她總有辦法說服你!你這個父親……”“舜涓,”父親溫柔的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別操太多的心,好嗎?”他再看我。“紫菱,我答應你,我不再勉強你考大學了!”我望著父親,在這一瞬間,我知道我們父女二人心靈相通,彼此了解,也彼此欣賞。我的血管裡到底流著父親的血液!一時間,我很感動,感動得想哭。我眨了一下眼睛,輕聲說:“謝謝你親再望了我一會兒。
“告訴我,孩子,”他親切的說:“除了思想與觀察之外,你目前還想做什麼?”“我想學點東西,”我說,看看費雲帆,他始終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望著我,臉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首先,費雲帆。”我望著他:“我一直記得你那天彈的吉他,你願意教我嗎?”“非常願意。”他很快的說。
“嗨,雲帆,”費雲舟說:“別答應得太爽快,你不是要回歐洲嗎?”費雲帆聳了聳肩。“我是個四海為家的人,”他滿不在乎的說:“並沒有什麼事需要我去歐洲呀!”“好,”我對費雲帆說:“我們說定了,你一定要教我。”
“可以,但是,你先要買一個吉他。”他微笑的說:“等有時間的時候,我陪你去買,我不相信你懂得如何去挑選吉他。”
“你的一個願望實現了,”父親注視著我。“還有呢?”“我想多看點書,寫點東西。爸爸,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是什麼?音樂和文學!”
“是嗎?”父親深思著說:“我現在知道了,我想……我早就應該知道的。”“總比根本不知道好!”我沖口而出:“許多父母,一生沒有和兒女之間通過電!”“啊呀,”母親又叫了起來。“什麼通電不通電,你給我的感覺簡直是觸電!偏偏還有你那個父親,去縱容你,驕寵你!以後,難道你就這樣混下去嗎?”
“不是混,”我輕聲說:“而是學,學很多的東西,甚至於去學如何生活!”“生活!”母親大叫:“生活也要學的嗎?”
“是的,媽媽,”我走過去,擁住母親,懇求的望著她。“試著了解我吧,媽媽!你讓我去走自己的路,你讓我去過自己的生活!好嗎?目前,爸爸並不需要我工作,所以,我還有時間‘游蕩’,請讓我放松一下自己,過過‘游蕩’的生活,好嗎?媽媽,你已經有了一個綠萍,不用再把我塑造成第二個綠萍,假若我和綠萍一模一樣,你等於只有一個女兒,現在,你有兩個,不更好嗎?”
“天哪,”母親煩惱的揉揉鼻子:“你把我弄昏了頭!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呵?”“別管我想什麼事,”我說:“只答應我,別再管我考大學的事!”母親困惑的看看我,又困惑的看看父親。父親一語不發,只是對她勸解的微笑著,於是,母親重重的歎口氣,懊惱的說:“好了,我也不管了!反正女兒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隨你去吧!好也罷,歹也罷,我總不能跟著你一輩子!自由發展,自由,自由,我真不知道自由會帶給你些什麼?”
誰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卻知道我終於可以不考大學了。我抱住母親,吻了吻她的面頰,由衷的說:
“謝謝你,好媽媽。”“我可不是好媽媽,”母親負氣的說:“我甚至不了解自己的女兒!”費雲帆輕咳了一聲,笑嘻嘻的走了過來:
“這並不稀奇,”他說:“人與人之間的了解談何容易!”望著我,他笑得含蓄:“恭喜你,小‘失意’!”
小“失意”?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無數秘密,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我笑了,居然有點兒羞澀。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熟悉的摩托車聲,接著是門鈴響,楚濂!我的心一跳,笑容一定很快的在我臉上消失,因為我看到費雲帆困惑的表情,我顧不得費雲帆了,我必須馬上告訴楚濂!那和我並肩作戰的反叛者!我要告訴他,我勝利了!我說服了我的父母!我一下子沖到玻璃門邊,正好看到楚濂的摩托車駛進大門。頓時間,我僵住了!他不是一個人,在他的車後,環抱著他的腰坐著的,是我那美麗的姐姐!車子停了,他們兩個跳下車來,夕陽的余暉染在他們的身上,臉上,把他們全身都籠罩在金色的光華裡,他們雙雙並立,好一對標致的人物!楚濂先沖進客廳,帶著滿臉爽朗的笑。“汪伯伯,汪伯母,我把綠萍送回家來了,原來我上班的地方和她的只隔幾步路,我就去接她了。以後,我可以常常去接她,但是,你們願意留我吃晚飯嗎?”
“當然哪!”我那親愛的母親立刻綻放了滿臉的笑。“楚濂,你從小在我身邊長大的,現在又來客氣了?只要你來,總不會不給你東西吃的!”綠萍慢慢的走了進來,她的長發被風吹亂了,臉頰被風吹紅了,是風還是其他的因素,讓她的臉煥發著如此的光采!她的大眼睛明亮而清瑩,望著費雲舟兄弟,她禮貌的叫了兩聲叔叔。楚濂似乎到這時才發現家裡有客,他四面望望,眼光在我身上輕飄飄的掠過,他笑嘻嘻的說:
“怎麼,你們在開什麼會議嗎?”
我心中一陣抽搐,我忘了我要告訴他的話,我忘了一切,我只覺得胃裡隱隱作痛,而頭腦裡混沌一片。我悄悄的溜到費雲帆身邊,低聲的說:“你說要帶我去買吉他。”
“是的。”“現在就去好嗎?”他注視了我幾秒鍾。“好!我們去吧!”他很快的說,抬頭望著父親:“汪先生,我帶你女兒買吉他去了!”
“什麼?”母親叫:“馬上就要開飯了!”
“我會照顧她吃飯!”費雲帆笑著說:“別等我們了!你女兒急著要學吉他呢!”“怎麼說是風就是雨的?”母親喊著:“雲帆,你也跟著這瘋丫頭發瘋嗎?”“人生難得幾回瘋,不瘋又何待?”費雲帆胡亂的喊了一聲,拉住我:“走吧!瘋丫頭!”
我和他迅速的跑出了玻璃門,又沖出了大門,我甚至沒有再看楚濂一眼。到了大門外邊,費雲帆打開了門外一輛紅色小跑車的車門,說:“上去吧!”我愕然的看看那輛車子,愣愣的說:
“這是你的車嗎?我不知道你有車子!”
“你對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笑笑說,幫我關好車門。
我呆呆的坐著,想著楚濂,楚濂和我那美麗的姐姐。我的鼻子酸酸的,心頭澀澀的,神志昏昏的。費雲帆上了車,他沒有立即發動車子,默默的望了我一會兒,他丟過來一條干淨的手帕。“擦擦你的眼睛!”他說。
我接過手帕,擦去睫毛上那不爭氣的淚珠。
“對不起,”我囁嚅的說:“請原諒我。”
“不用說這種話,”他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我都了解。”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喃喃的解釋,喉頭帶著一絲哽塞。“我從小就知道,他和綠萍是最合適的一對。綠萍,她那麼美,那麼優異,那麼出色,事實上,我從沒想過我要和她競爭什麼。真的。”我不由自主的說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他把他的大手壓在我的手上。“不要再說了!”他粗聲說:“我們買吉他去!我打賭在三個月內教會你!”他發動了汽車。
車子向前沖去,我仍然呆呆的坐著,望著前面的路面,想著楚濂和綠萍,楚濂和綠萍!是的,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無數秘密,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費雲帆轉過頭來看看我。他用一只手熟練的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從口袋裡掏出了香煙。
“喂,小姐,”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可以抽支煙嗎?”
我想起在陽台上的那個晚上,愣了愣,就突然忍不住笑了。我真不相信,這才是我和他第二次見面,我們似乎已經很熟很熟了。拿過他的香煙盒來,我抽出一支煙,塞進他嘴裡,再代他打燃打火機。他燃著了煙,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透過煙霧,他望望我,含糊的說:
“笑吧,紫菱,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美!”一簾幽夢8/405
我和費雲帆買了一個吉他,錢是他付的,他堅持要送我一樣東西。他在樂器店試了很久的音,又彈了一曲美國的名歌,那吉他的聲音琮琮,從他指端流瀉出的音浪如水擊石,如雨敲窗,說不出來有多動人。但是,他仍然搖搖頭,不太滿意的說:“只能勉強用用,反正你是初學,將來我把我那支吉他帶給你用,那個的聲音才好呢!”
“我聽起來每個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實的說。
“等你學會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學習分辨吉他的音色與音質。”“你從什麼地方學會的吉他?”我問。
他笑笑,沒說話。買完吉他,他開車帶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廳裡,我沒注意那餐廳的名字,只注意到那餐廳的設計,那餐廳像一條船,纜繩,漁網,和油燈把它布置得如詩如夢,牆是用粗大的原木釘成的,上面插著火炬,掛著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息。而在原始與野性以外,由於那柔和的燈光,那朦朧的氣氛,和唱機中播的一支“雨點正打在我頭上”的英文歌,把那餐廳的空氣渲染得像個夢境。我四面環顧,忍不住深抽了一口氣,說:“我從不知道台北有這樣的餐廳。”
“這家是新開的。”他笑笑說。
有個經理模樣的人,走來對費雲帆低語了幾句什麼,就退開了。然後,侍者走了過來,恭敬而熟稔的和費雲帆打招呼,顯然,他是這兒的常客。費雲帆看看我:
“願意嘗試喝一點酒嗎?為了慶祝你的勝利。”
“我的勝利?”我迷惑的問,心裡仍然擺脫不開楚濂和綠萍的影子,這句話對我像是一個諷刺。
“瞧!你不是剛獲得不考大學的權利嗎?”
真的。我微笑了,他對侍者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又看著我:“這兒是西餐,吃得來嗎?”
我點頭。“要吃什麼?”我點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點了魚和沙拉。侍者走開了。我不住的東張西望,費雲帆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半晌,他才問:“喜歡這兒嗎?”“是的,”我直視他。“你一定常來。”
他點點頭,笑笑。輕描淡寫的說:
“因為我是這兒的老板。”
我驚跳,瞪著他。“怎的?”他笑著問:“很希奇嗎?”
我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他對我微笑,聳了聳肩:
“像你說的,我不是龍,也不是鳳,我只是個平凡的商人。”
“我——我真不相信,”我訥訥的說:“我以為——你是剛從歐洲回來的。”“我確實剛從歐洲回來,就為了這家餐館,”他說,“我在羅馬也有一家餐廳,在舊金山還有一間。”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個怪物。“我真沒有辦法把你和餐廳聯想在一起。”“這破壞了你對我的估價嗎?”他銳利的望著我。
我在他的眼光下無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
“是的,”我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藝術家,或音樂家。”他又微笑了。“藝術家和音樂家就比餐館老板來得清高嗎?”他問。盯著我。“我——”我困惑的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確實以為如此。”他點穿了我。靠進椅子裡,燃起了一支煙,他的臉在煙霧下顯得模糊,但那對眼光卻依然清亮。“等你再長大一點,等你再經過一段人生,你就會發現,一個藝術家的價值與一個餐館老板的價值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藝術家在賣畫的時候,他也只是個商人而已。人的清高與否,不在乎他的職業,而在於他的思想和情操。”
我瞪視著他,相當眩惑。他再對我笑笑,說:
“酒來了。”侍者推了一個車子過來,像電影中常見的一樣,一個裝滿冰塊的木桶裡,放著一個精致的酒瓶,兩個高腳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們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誇張的開瓶聲和那湧出瓶口的泡沫使我驚愕,我望著費雲帆,愕然的問:
“這是什麼?香檳嗎?”
“是的,”他依然微笑著。“為了慶祝你的自由。”
酒杯注滿了,侍者退開了。
“我從沒喝過酒。”我坦白的說。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檳不會使你醉倒,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對我舉了舉杯子:“來,祝福你!”
我端起杯子。“祝福我什麼?”我故意刁難:“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人生沒有失意,那有得意?”他說,眼光深邃:“讓我祝福你永遠快樂吧,要知道,人生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快樂才是最珍貴的。”“連金錢都是假的嗎?”我又刁難。
“當金錢買到快樂的時候,它的價值就發揮了。”
“你的金錢買到過快樂嗎?”
“有時是的。”“什麼時候?”“例如現在。”我皺眉。他很快的說: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談談話,喝一杯好酒,享受片刻的閒暇,這些,你都需要金錢來買。”
我似懂非懂,只能皺眉,他爽然一笑,說:
“別為這些理論傷腦筋吧,你還太小,將來你會懂的。現在,喝酒吧,好嗎?”我舉起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差點嗆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說實話,這並不太好喝。”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煙。
“等你喝習慣了,你會喜歡的。”
我看著他。“你又抽煙又喝酒的嗎?”
“是的,”他揚了揚眉毛:“我有很多壞習慣。”
“你太太能忍受這些壞習慣嗎?”
他震動了一下,一截煙灰落了下來。
“誰和你談過我太太?”他問。
“沒有人。”“那麼,你怎麼知道我有太太?”
“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有很好的事業基礎,有很多的錢,你該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我不相信像你這樣的男人會沒結過婚。”他沉默了。凝視著我,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只是不住的噴著煙霧,那煙霧把他的臉籠罩著,使他看來神秘而莫測。在他的沉默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於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著那香檳。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滅掉了煙蒂,他的眼光又顯得神采奕奕起來。
“嗨,”他說:“別把那香檳當冷開水喝,它一樣會喝醉人的。”“你剛剛才說它不會讓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這樣喝法!”他說:“我看,我還是給你叫瓶可口可樂吧!”我笑了。“不要,你只要多說點話就好。”
“說什麼?”他瞪著我:“你很會揭人的傷疤呢!”
“傷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傷疤在什麼地方?如何揭法?”他啜了一口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學什麼的嗎?”
“不知道,我對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畢業於成大建築系。”他慢吞吞的說:“畢業之後,我去了美國,轉攻室內設計,四年後,我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家。”他抬頭看看四周。“這餐館就是我自己設計的,喜歡嗎?”一口酒哽在我喉嚨裡,驚奇使我張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轉動著手裡的杯子。“在美國,我專門設計櫥窗、咖啡館、和餐館,我賺了不少錢。”他繼續說:“有一天,我突然對股票發生了興趣,我心血來潮的買了一萬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們在沙漠裡探測石油。這股票在一年後就成為了廢紙,因為那家公司始終沒有開到石油。我繼續干我的室內設計,幾乎已把那股票忘記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冒出石油來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間暴漲了幾十倍,我驟然發現,我竟莫名其妙的成為了一個富翁。”他頓了頓:“你聽過這類的故事嗎?”“聞所未聞。”我呆呆的說。
“這是典型的、美國式的傳奇。”他晃動著酒杯,眼光迷迷□□的注視著他手裡的杯子。“正像你說的,一個年輕有錢的單身漢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個月之後,我就結了婚。”
“哦,”我咽了一口酒。“她現在在什麼地方?美國嗎?還是歐洲?”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我驚奇的問。
“她很美,很美,”他說:“是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那種美女,一個美國女孩子!”“噢!”我驚歎:“是個美國人嗎?”
“是的,一個西方的美女,無論長相和身材,都夠得上好萊塢的標准。有一陣,我以為我已經上了天,幸福得像一個神仙一樣了。但是,僅僅幾個月,我的幻夢碎了,我發現我的妻子只有身體,而沒有頭腦,我不能和她談話,不能讓她了解我,不能——”他沉思,想著該用的字匯,突然說:“你用的那兩個字:通電!我和她之間沒有電流。我的婚姻開始變成一種最深刻的痛苦,對我們雙方都是折磨,這婚姻維持了兩年,然後,我給了她一大筆錢,離婚了。”
侍者送來了湯,接著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魚,這打斷了他的敘述,我鋪好了餐巾,拿起刀叉,眼光卻仍然停駐在他身上。他對我溫和的笑笑,說:“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切著牛排,一面問:
“後來呢?”“後來嗎?”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虛,很無聊。我有錢,有事業,卻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標是什麼?於是,我去了歐洲。”他吃了一塊魚,望著我:“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從念大學時就迷上了彈吉他?”一簾幽夢9/40
“沒有,你沒說過。”“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國後我迷合唱團,我一直沒放棄學吉他。到歐洲後,在我的無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個二流的餐廳裡去彈吉他,我是那樂隊裡的第一吉他手。”他笑著看我。“你信嗎?”“我已經開始覺得,”我張大眼睛說:“任何怪事發生在你身上都可能,因為你完全是個傳奇人物。”
他微笑著,吃著他的魚和沙拉。
“你彈了多久的吉他?”我忍不住問。
“我在歐洲各處旅行,”他說:“在每個餐廳裡彈吉他,這樣,我對餐廳又發生了興趣。”
“於是,”我接口說:“你就開起餐廳來了,在歐洲開,在美國開,你的餐廳又相當賺錢,你的財富越來越多,你就動了回國投資的念頭,這樣,你就回來了,開了這家餐館!”
“你說得很確實,”他笑著說。“可是,你吃得很少,怎麼,這牛排不合胃口嗎?”“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什麼黑胡椒牛排,”我喃喃的說:“我點它,只因為想表示對西餐內行而已。我可不知道它是這麼辣的!”我的坦白使他發笑。“給你另外叫點什麼?”他問。
“不要。”我又喝了一口香檳:“我現在有點騰雲駕霧的,吃不下任何東西。這香檳比汽水強不了多少,嗯?我已經越喝越習慣了。”他伸過手來,想從我手中取去杯子。
“你喝了太多的香檳,”他說:“你已經醉了。”
“沒有。”我猛烈的搖頭,抓緊我的杯子。“再告訴我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你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呢?”
“有,一定有很多,你是天方夜譚裡的人物,故事是層出不窮的,你說吧,我愛聽!”
於是,他又說了,他說了很多很多,歐洲的見聞,西方的美女,他的一些奇遇,艷遇……我一直傾聽著,一直喝著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檳,我的頭越來越昏沉,我的視覺越來越模糊,我只記得我一直笑,一直笑個不停,最後,夜似乎很深了,他把我拉出了那家餐廳,我靠在他身上,還在笑,不知什麼事那麼好笑。他把我塞進了汽車,我坐在車上,隨著車子的顛簸,我不知怎的,開始背起詩來了,我一定背了各種各樣的詩,因為,當汽車停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正在反復念著我自己寫的那首“一簾幽夢”: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我被拉下車子,我又被東歪西倒的拖進客廳,我還在笑,在喃喃的背誦我的“一簾幽夢”。直到站在客廳裡,陡的發現楚濂居然還沒走,還坐在沙發中。而我那親愛的母親,又大驚小怪的發出一聲驚呼:“哎呀,紫菱!你怎麼了?”
我的酒似乎醒了一半。
我聽到費雲帆的聲音,在歉然的解釋:
“我真不知道她完全不會喝酒……”
“喝酒?”母親的聲音尖銳而刺耳:“雲帆,你知道她才幾歲?你以為她是你交往的那些女人嗎?”
我搖搖晃晃的站著,我看到楚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瞪視著我,臉孔雪白,我對他笑著問:
“楚濂,你現在是青蛙,還是王子?你的公主呢?”
我到處尋找,於是,我看到綠萍帶著滿臉的驚慌與不解,坐在沙發裡瞪視著我,我用手摸摸臉,笑嘻嘻的望著她,問:
“我是多了一個鼻子還是少了一個眼睛,你為什麼這樣怪怪的看我?”“啊呀,”綠萍喃喃的說:“她瘋了!”
是的,我瘋了!人生難得幾回瘋,不瘋更何待?我搖搖擺擺的走向楚濂,大聲的說:
“楚濂,你絕不會相信,我過了多麼奇異的一個晚上!你絕不會相信!我認識了一個天方夜潭裡的人物,他可以幻化成各種王子,你信嗎?”那大概是我那晚說的最後一句清楚的話,因為我接著就倒進了沙發裡,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一簾幽夢0/40
我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
我發現我躺在自己的臥室裡,室內的光線很暗,窗外在下著雨,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叮叮咚咚的細碎的聲響。我的頭腦仍然昏沉,昨晚的事在我腦子裡幾乎已無痕跡,直到我看見我書桌上的那把吉他時,我才想起那一切;吉他,餐館,香檳,和那個充滿傳奇性的費雲帆!我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懶洋洋的不想起床,擁被而臥,我聽著雨聲,聽著風聲,心裡是一團朦朦朧朧的迷惘,有好一陣,我幾乎沒有思想,也沒有意識,我的神志還在半睡眠的狀態裡。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我,我轉過頭看著門口,進來的是母親,她一直走向我的床邊,俯身望著我。
“醒了嗎?紫菱?”她問。
“是的,媽媽。”我說,忽然對昨晚的行為有了幾絲歉意。
母親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來,她用手撫平了我的枕頭,眼光溫和而又憂愁的注視著我。母親這種眼光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它使我充滿了“犯了罪”,而面臨“赦免”的感覺。
“紫菱!”她溫柔的叫。
“怎麼,媽媽?”我小心翼翼的問。“你知道你昨晚做了些什麼嗎?”
“我喝了酒,而且醉了。”我說。
母親凝視我,低歎了一聲。
“紫菱,這就是你所謂的‘游蕩’?”她擔憂的問:“你才只有十九歲呢!”“媽媽,”我蹙蹙眉,困難的解釋:“昨晚的一切並非出於預謀,那是意外,我以為香檳是喝不醉人的,我也不知道會醉成那樣子。媽媽,你放心,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你瞧,你深夜歸家,又笑又唱,東倒西歪的靠在一個男人身上,你想想看,你會讓楚濂怎麼想法?”
天哪!楚濂!我緊咬了一下牙。
“媽媽,你放心,楚濂不會在乎的,反正喝醉酒,深夜歸家的是我而不是綠萍。”“你就不怕別人認為我們家庭沒有家教嗎?”
“哦,媽媽!”我驚喊:“你以為我的‘行為失檢’會影響到楚濂和綠萍的感情嗎?如果楚濂是這樣淺薄的男孩子,他還值得綠萍去喜歡嗎?而且,他會是這麼現實,這麼沒有深度,這樣禁不起考驗的男孩子嗎?媽媽,你未免太小看了楚濂了!”“好,我們不談楚濂好不好?”母親有些煩躁的說,滿臉的懊惱,她再撫平我的棉被,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
“媽媽,”我注視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母親沉思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抬起頭來,正眼望著我,低聲的說:“那個費雲帆,他並不是個名譽很好的男人!”
我怔了片刻,接著,我就爆發的大笑了起來。
“哦!媽媽!”我嚷著:“你以為我會和費雲帆怎樣嗎?我連作夢也沒想到過這問題!”
母親用手揉揉鼻子,困擾的說:
“我並不是說你會和他怎麼樣,”她蹙緊了眉頭。“我只是要你防備他。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尤其像費雲帆那種男人。你不知道他的歷史,他是個暴發戶,莫名其妙的發了財,娶過一個外國女人,又遺棄了那個女人。在歐洲,在美國,他有數不盡的女友,即使在台灣,他也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媽媽!”我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耐的說:“我真不了解你們這些大人!”“怎麼?”母親瞪著我。
“你們當著費雲帆的面前,捧他,贊美他。背後就批評他,說他壞話,你們是一個虛偽的社會!”
“啊呀,”母親嚷:“你居然批判起父母來了!”
“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不能批判的。”我說。“關於費雲帆,我告訴你,媽媽,不管你們如何看他,如何批評他,也不管他的名譽有多壞,歷史有多復雜,他卻是個真真實實的男人!他不虛偽,他不做假,他有他珍貴的一面!你們根本不了解他!”母親的眼睛瞪得更大。
“難道你就了解他了?”她問。“就憑昨天一個晚上?他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麼鬼話?”
“不,媽媽,我也不見得了解他,”我說:“我只能斷定,你們對他的批評是不真實的。”我頓了頓,望著那滿面憂愁的母親,忽然說:“啊呀,媽媽,你到底在擔心些什麼?讓我告訴你,費雲帆只是我的小費叔叔,你們不必對這件事大驚小怪,行了嗎?”“我——我只是要提醒你,——”母親吞吞吐吐的說。
“我懂了,”我睜大眼睛。“他是個色狼,是嗎?”
“天哪!”母親叫:“你怎麼用這麼兩個不文雅的字?”
“因為你的意思確實是這樣不文雅的!”我正色說。“好了,媽媽,我要問你一個問題,請你坦白答覆我,我很漂亮嗎?”
母親迷惑了,她皺緊眉頭,上上下下的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她囁嚅著說:“在母親心目裡,女兒總是漂亮的。”“那麼,”我緊釘一句:“我比綠萍如何?”
母親看來煩惱萬狀。“你和綠萍不同,”她心煩意亂的說:“你們各有各的美麗!”“哦,媽媽!”我微笑著。“你又虛偽了!不,我沒綠萍美,你明知道的。所以,如果費雲帆是色狼,他必定先轉綠萍的念頭,事實上,比綠萍美麗的女孩子也多得很,以費雲帆的條件,他要怎樣的女人,就可以得到怎樣的女人,我在他心裡,不過是個毛丫頭而已。所以,媽媽,請你不要再亂操心好嗎?”“那麼,”母親似乎被我說服了。“你答應我,以後不再和他喝酒,也不再弄得那麼晚回家!”
“我答應!”我鄭重的說。
母親笑了,如釋重負。
“這樣我就放心了!”她說,寵愛的摸摸我的面頰:“還不起床嗎?已經要吃午飯了!”
我跳下了床。母親退出了房間,我換上毛衣和長褲,天氣好冷,冬天就這樣不知不覺的來臨了。我在室內亂蹦亂跳了一陣,想驅除一下身上的寒意。雨滴在玻璃窗上滑落,我走到窗邊,用手指對那垂著的珠簾拂過去,珠子彼此撞擊,發出一串響聲。“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我不由自主的深深歎息。午餐之後,我回到了屋裡。既然已不需要考大學,我就不再要對范氏大代數、化學、生物等書本發愣。我在書櫥上找了一下,這才發現我書本的貧乏,我竟然找不到什麼可看的書。室內好安靜,父親去了公司,綠萍去上班了,母親午睡了,整棟房子裡只剩下一個字:“靜”。我坐在書桌前面,瞪視著窗上的珠簾,又不知不覺的陷入一種深深的沉思和夢境裡去了。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門鈴突然響起,直到我所熟悉的那摩托車聲沖進了花園。我驚跳,難道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難道楚濂已經接了綠萍回家了?我看看手表,不,才下午兩點鍾,不應該是下班時間哪!
有人跑上了樓,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我走到門邊,帶著幾分困惑,打開了房門。於是,我看到楚濂,頭發上滴著水,夾克被雨淋濕了,手裡捧著一個牛皮紙的包裹,站在那兒,滿臉的雨珠,一身的狼狽相。
“噯喲,”我叫:“你淋著雨來的嗎?”“如果不是淋了雨,你以為我是去池塘裡泡過嗎?”他說,眼睛閃著光。“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我又問:“你怎麼不上班?”
“我今天休假!”他說,走進門來,用腳把房門踢上。“我帶了點東西來給你!”他把牛皮紙包裹打開,走到我的床邊,抖落出一大疊的書本來。“你還想當我的家庭教師嗎?”我看也不看那些書,直視著他說:“我告訴你,爸和媽已經同意我不考大學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給我補習了!”
“哼!”他哼了一聲,望著我的眼光是怪異的,走過來,他握住我的手腕,握得相當重,幾乎弄痛了我。他把我拉到床邊去,用一種強迫的、略帶惱怒的口吻說:“你最好看看我給你帶了些什麼書來!”我低下頭,於是,我驚異的發現,那並不是教科書或補充教材,那竟是一疊文學書籍和小說!一本《紅與黑》,一部《凱旋門》,一本《湖濱散記》,一本《孤雁淚》,一本《小東西》,還有一套《宋六十名家詞》和一本《白香詞譜》。我愕然的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著他,愕然的說:
“你——你怎麼想到——去——去買這些書?”
“你不是想要這些書嗎?”他盯著我問。
“是的,”我依然愣愣的。“但是,你——你怎麼會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你,我還能知道些什麼?”他魯莽的說,不知在和誰生氣。“或者,我太多事,淋著雨去給你買這些書,假若你認為我多事,我也可以把這些書帶走!”他沖向書本!
“哦,不!不!”我一下子攔在床前面,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著他。他站住了,也瞪著我。我看到雨水從他前額的一綹黑發上滴下來,他那張年輕漂亮的臉龐是蒼白的,眼睛烏黑而閃亮。我腦中頓時浮起他昨晚看到我醉酒歸來時的樣子,那突然從沙發上驚跳起來的身影,那蒼白的面龐……我的心髒抽緊了,我的肌肉莫名其妙的緊張了起來,我的身子顫抖而頭腦昏亂……我瞪著他,一直瞪著他,楚濂,我那兒時的游伴!可能?那虛無縹緲的夢境會成為真實?楚濂,他望著我的眼神為何如此怪異?他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他,楚濂,他不是我姐姐的愛人?他不是?我用舌頭潤了潤嘴唇,我的喉嚨干而澀。“楚濂,”我輕聲說:“你為什麼生氣了?”
他死盯著我,他的眼睛裡像冒著火。一簾幽夢/40
“因為,”他咬牙切齒的說:“你是個忘恩負義,無心無肝,不解人事的笨丫頭!”我渾身顫抖。“是嗎?”我的聲音可憐兮兮的。
“是的!”他啞聲說:“你可惡到了極點!”
“為什麼?”我的聲音更可憐了。
“你真不懂嗎?”他蹙起了眉,不信任似的凝視著我。“你真的不懂嗎?”“我不懂。”我搖頭,四肢冰冷,顫抖更劇。我相信血色一定離開了我的嘴唇和面頰,因為我的心髒跳躍得那樣急促。
他凝視了我好一會兒,他的嘴唇也毫無血色。
“從我十五歲起,”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就在等著你長大。”我的心狂跳,我的頭發暈,我渾身顫抖而無力。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我怕自己會昏倒,我向後退,一直退到書桌邊,把身子靠在書桌上,我站著,瞪視著他。我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就會發現所有的事都是幻覺,都是夢境。我緊咬著牙,沉默著。我的沉默顯然使他驚懼,使他不安,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注視著我的眼光越來越緊張,我想說話,但我無法開口,我只覺得窒息和慌亂。終於,他重重的一摔頭,把水珠摔了我一身,他啞聲說:
“算我沒說過這些話,我早就該知道,我只是個自作多情的傻瓜!”他轉過身子,向門口沖去,我再也無法維持沉默,尖聲的叫了一句:“楚濂!”他站住,驀然回過身子,我們的眼光糾纏在一塊兒了,一股熱浪沖進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看到他瘦高的影子,像化石般定在那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柔弱,無力,而淒涼:“我一直以為,我沒有辦法和綠萍來爭奪你!”
他對我沖來,迅速的,我發現我已經緊緊的投進了他的懷裡,他有力的手臂纏住了我。我在他懷中顫抖,啜泣,像個小嬰兒。他用手觸摸我的面頰,頭發,他的眼睛深深的望進我的眼睛深處,然後,他的頭俯下來,灼熱的嘴唇一下子就蓋在我的唇上。我暈眩,我昏沉,我輕飄飄的如同駕上了雲霧,我在一個廣漠的幻境中飄蕩,眼前浮漾著各種色彩的雲煙。我喘息,我乏力,我緊緊的貼著我面前的男人,用手死命的攀住了他。像個溺水的人攀著他的浮木似的。
終於,他慢慢的放松了我,他的手臂仍然環抱著我的頸項,我閉著眼睛,不敢睜開,怕夢境會消失,怕幻境會粉碎,我固執的緊閉著我的眼睛。
他的手指在我臉上摩挲,然後,一條手帕輕輕的從我面頰上拭過去,拭去了我的淚痕,他的聲音喑啞的在我耳邊響起:“睜開眼睛來吧,看看我吧!紫菱!”
“不!”我固執的說,眼睛閉得更緊。“一睜開眼睛,你就會不見的,我知道。昨晚我喝了酒,現在是酒精在戲弄我,我不要睜開眼睛,否則,我看不到你,看到的只有窗子、珠簾,和我的一簾幽夢。”他痙攣而顫抖。“傻瓜!”他叫,喉音哽塞。“我真的在這兒,真的在你面前,我正擁抱著你,你不覺得我手臂的力量嗎?”他箍緊我:“現在,睜開你的眼睛吧!紫菱!看著我,好嗎?”他低柔的,請求的低喚著:“紫菱!紫菱?”
我悄悄的抬起睫毛,偷偷的從睫毛縫裡凝視他。於是,我看到他那張不再蒼白的臉,現在,那臉龐被熱情所漲紅了,那眼睛晶亮而熱烈,那潤濕的,薄薄的嘴唇……我猝然迎過去,不害羞的再將我的嘴唇緊貼在他的唇上,緊貼著,緊貼著……我喘息,我渾身燒灼,我驀然睜大了眼睛,瞪著他。與真實感同時而來的,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憤怒。我跺跺腳,掙脫了他的懷抱:“我不來了!我不要再碰到你!楚濂,我要躲開你,躲得遠遠的!”他愕然的怔了怔,問:
“怎麼了?紫菱?”我重重的跺腳,淚水又湧進了我的眼眶,不受控制的沿頰奔流,我退到牆角去,縮在那兒,顫聲說:
“你欺侮我,楚濂,這麼多年來,你一直讓我相信你追求的是綠萍,你欺侮我!”我把身子縮得更緊:“我不要見你!你這個沒良心的人!我不要見你!”
他跑過來,握住我的手腕,把我從牆角拖了出來。
“你用一用思想好不好?你認真的想一想,好不好?”他急切的說:“我什麼時候表示過我在追綠萍?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在追她?”“你去接她下班,你陪她聊天,你贊美她漂亮,你和她跳舞……”我一連串的說:“這還不算表示,什麼才算是表示?”
“天哪!紫菱!”他嚷:“你公平一點吧!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我不可能完全不理她的,是不是?但是,我一直在你身上用了加倍的時間和精力,難道你竟然不覺得?我去接綠萍,只是要找藉口來你家而已!你,”他瞪著我,重重的歎氣,咬牙,說:“紫菱!你別昧著良心說話吧!”
“可是……”我低聲的說:“這些年來,你什麼都沒對我表示過。”“紫菱,”他忍耐的看我。“你想想看吧!並不是我沒表示過,每次我才提了一個頭,你就像條滑溜的小魚一樣滑開了,你把話題拉到你姐姐身上去,硬把我和她相提並論。於是,我只好歎著氣告訴我自己,你如果不是太小,根本無法體會我的感情,你就是完全對我無動於衷。紫菱,”他凝視我,眼光深刻而熱切:“我能怎樣做呢?當我說:‘紫菱,你的夢裡有我嗎?’你回答說:‘有的,你是一只癩蛤蟆,圍繞著綠萍打***。’當我把你擁在懷裡跳舞,正滿懷綺夢的時候,你會忽然把我摔給你姐姐!紫菱,老實告訴你,你常讓我恨得牙癢癢的!現在,你居然說我沒有表示過?你還要我怎樣表示?別忘了,我還有一份男性的自尊,你要我怎樣在你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碰釘子呢?你說!紫菱,到底是我沒表示過,還是你不給我任何機會?”他逼近我:“你說!你這個沒心肝的丫頭,你說!”我望著他,然後,我驟然發出一聲輕喊,就跳起來,重新投進他的懷裡,把我的眼淚揉了他一身,我又哭又笑的嚷著說:“我怎麼知道?我怎能知道?綠萍比我強那麼多,你怎會不追綠萍而要我?”“因為你是活生生的,因為你有思想,因為你調皮、熱情,爽朗而任性,噢!”他喊著:“但願你能了解我有多愛你!但願你明白我等了你多久!但願你知道你曾經怎樣折磨過我!”
“你難道沒有折磨過我?”我胡亂的嚷著。“我曾經恨死你,恨死你!恨不得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他用唇一下子堵住我的嘴。然後,他抬頭看我。
“現在還恨我?”他溫柔的問。
再吻我。“這一刻還恨我?”他又問。
我把頭倚在他被雨水濡濕的肩上,輕聲歎息。
“這一刻我無法恨任何東西了!”我低語。“因為我太幸福。”忽然間,我驚跳起來。“但是,綠萍……”
“請不要再提綠萍好嗎?”他忍耐的說。
“但是,”我瞪視他:“綠萍以為你愛的是她,而且,她也愛你!”他張大了眼睛。“別胡說吧!”他不安的說:“這是不可能的誤會!”
“如果我有這種誤會,她為什麼會沒有?”我問。
他困惑了,摔了摔頭。
“我們最好把這事立刻弄清楚,”他說:“讓我們今晚就公開這份感情!”“不要!”我相信我的臉色又變白了。“請不要,楚濂,讓我來試探綠萍,讓我先和綠萍談談看。”我盯著他:“你總不願意傷害她吧?楚濂?”“我不願傷害任何人。”他煩惱的說。
“那麼,我們要保密,”我握緊他的手。“別告訴任何人,別表示出來,一直等到綠萍有歸宿的時候。”
“天哪!”他叫:“這是不可能的事……”
“可能!”我固執的說:“你去找陶劍波,他愛綠萍愛得發瘋,我們可以先撮合他們。”我注視他。“我不要讓我的姐姐傷心,因為我知道什麼是傷心的滋味。”
他用手撫摸我的頭發,他的眼睛望進我的靈魂深處。
“紫菱,”他啞聲說:“你是個善良的小東西!”他忽然擁緊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前,他的心髒跳得劇烈而沉重。“紫菱,如果我曾經傷過你的心,原諒我吧,因為當你傷心的時候,也是我自我折磨的時候。”
“我已不再傷心了,”我微笑的說:“我將再也不知道什麼叫傷心了!”我沉思片刻。“告訴我,楚濂,是什麼因素促使你今天來對我表明心跡?既然你認為我根本沒有長大,又根本對你無動於衷。”他的胳膊變硬了,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那個該死的費雲帆!”他詛咒的說。
“什麼?”我不解的問。
“他送吉他給你,他帶你去餐廳,他給你喝香檳酒,如果我再不表示,恐怕你要投到他懷裡去了!”
“啊呀!”我低叫,望著他衣服上的鈕扣,不自覺的微笑了起來。“上帝保佑費雲帆!”我低語。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問。
“我說,”我頓了頓:“謝謝費雲帆,如果沒有他,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呢?”他攬緊了我,我含淚微笑著,聽著他的心跳,聽著窗外的雨聲。人類的心靈裡,能容納多少的喜悅、狂歡、與幸福呢?我不知道。但是,這一刻,我知道我擁抱著整個的世界,一個美麗的、五彩繽紛的世界。一簾幽夢2/407
人會在一日間改變的,你信嗎?
生命會在一瞬間變得光輝燦爛,你信嗎?
歲月會突然充滿了喜悅與絢麗,你信嗎?
總之,我變得那樣活潑、快樂,而生趣盎然。我把笑聲抖落在整棟房子裡,我唱歌,我蹦跳,我擁抱每一個人,父親、母親,和綠萍。我的笑聲把整個房子都弄得熱鬧了,我的喜悅充溢在每一個空間裡,連“冬天”都被我趕到室外去了。除了楚濂,沒有人知道這變化是怎麼發生的,父親只是微笑的望著我說:“早知道不考大學具有如此大的魔力呵,上次都不該去考的!”考大學?考大學早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費雲帆開始教我彈吉他了。抱著吉他,我那樣愛笑,那樣心不在焉,那樣容易瞪著窗子出神。於是,這天晚上,他把吉他從我手中拿開,望著我說:
“紫菱,你是真想學吉他嗎?”
“當然真的。”我望著他一直笑。“發誓沒有半分虛假。”
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好吧,”他說:“最近發生了些什麼事?”
我的臉發熱。“沒有呀!”我說。“沒有嗎?”他輕哼了一聲。“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的眼睛發亮,你的臉色發紅,你又愛笑又愛皺眉。紫菱,看樣子,你的名字不再叫‘失意’了。”
失意嗎?那是什麼東西?一個名字嗎?我曾認識過她嗎?我笑著搖頭,拚命搖頭。“不,”我說:“我不叫‘失意’。”
“那麼,”他盯著我,“你就該叫‘得意’了?”
我大笑起來,搶過吉他,嚷著說:
“快教我彈吉他!不要和我胡扯!”
“這是胡扯嗎?”他問,凝視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那秘密是什麼?”我紅著臉,垂著頭,撥弄著我的吉他。一語不發。
他靠進了椅子裡,燃起了一支煙,煙霧裊裊上升,緩緩的散布在空間裡,他注視著我,煙霧下,他的眼光顯得朦朧。但,那仍然是一對銳利的、深沉的眸子。銳利得可以看穿我的心靈深處,深沉得讓我對他莫測高深。我悄悄的注視他,悄悄的微笑,悄悄的撥弄著吉他。於是,他忽然放棄了追問著我的問題,而說了句:“記得你自己的‘一簾幽夢’嗎?”
“怎麼不記得?”我說。想起醉酒那晚的背誦和失態,臉又發熱了。“我試著把它譜成了一支歌。”他說。“是嗎?”我驚歎著。“能唱給我聽嗎?”
“給我吉他。”他熄滅了煙蒂。
我把吉他遞給了他,他接過去,試了試音,然後彈了一段起音,那調子清新而悅耳,頗有點西洋民歌的意味。然後,他低低的和著吉他,唱了起來: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閒愁難送,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昨宵雨疏風動,今夜落花成塚,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他唱完了,望著我,手指仍然在撥著琴弦,同一個調子,那美妙的音浪從他指端不斷的流瀉出來,如水擊石,如雨敲窗,如細碎的浪花撲打著巖岸,琳琳然,琅琅然,說不出來的動人。我相當的眩惑,第一次發現他除了彈吉他之外,還有一副十分好的歌喉。但,真正讓我眩惑的,卻是他能記得那歌詞,而又能唱出那份感情。我托著下巴,愣愣的看著他,他微笑了一下,問:“怎樣?”“我幾乎不相信,”我說:“你怎記得那些句子?”
“人類的記憶力是很奇怪的。”他說,重新燃起了一支煙。“我想,”他重重的噴出一口煙霧:“你一定已經和那個‘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的人碰頭了,是嗎?”
我驚跳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問。
他再重重的噴出一口煙霧。
“你這句問話等於是承認,”他說,靜靜的凝視了我一會兒。“是那個楚濂嗎?”“噢!”我低呼,咬了咬嘴唇。“你真是個怪人,什麼事你都能知道!”他難以覺察的微笑了一下,連續的噴著煙霧,又連續的吐著煙圈,他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問題,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說話,然後,他突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直視著我:“已經公開了,還是秘密呢?”他問。“是秘密,”我望著他:“你不許洩露呵!”
“為什麼要保密?”“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當然也能猜出為什麼。”
他抬了抬眉毛。“為了綠萍嗎?”他再問。
我又驚歎。他望著手中的煙蒂,那煙蒂上的火光閃爍著,一縷青煙,慢騰騰的在室內旋繞。
“紫菱,”他低沉的說:“你們是走進一個典型的愛情游戲裡去了。”我再驚歎。“那麼,”我說:“你也認為綠萍在愛著楚濂嗎?”
他看看我,又調回眼光去看他的煙蒂。
“姐妹兩個愛上同一個男人的故事很多,”他慢慢的說:“何況你們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
“哦!”我懊惱的低喊:“我最怕這種事情!她為什麼不去愛陶劍波呢?陶劍波不是也很不錯嗎?干嘛偏偏要愛上楚濂?”
“你又為什麼不去愛別人呢?”他輕哼了一聲,熄滅了煙蒂。“你干嘛又偏偏要愛上楚濂呢?”他站起身來,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好了,紫菱,我想你今天根本沒心學吉他,我們改天再練習吧!”他頓了頓,凝視我:“總之,紫菱,我祝福你!能夠有幸找到一個‘共此一簾幽夢’的人並不多!”
“哦,”我站起來:“你能保密嗎?”
“你以為我是廣播電台嗎?”他不太友善的問,接著,就警覺的微笑了起來:“哦,紫菱,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不是一個多話的人!”
他走向門口,對我再深深的注視了一會兒。
“那個楚濂,”他打鼻子裡說:“是個幸運兒呢!”
是嗎?楚濂是幸運兒嗎?我不知道。但是,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喜悅卻是無止境的。為了綠萍,我們變得不敢在家裡見面了。盡管是冬天,我們卻常常流連在山間野外。星期天,他用摩托車載著我,飛馳在郊外的公路上,我們會隨意的找一個小山坡邊,停下車來,跑進那不知名的小樹林裡,追逐,嬉戲,談天,野餐。我那樣快樂,我常把歡笑成串成串的抖落在樹林中。於是,他會忽然捧住我的面頰,熱情的喊:“哦!紫菱,紫菱,我們為什麼要保密?我真願意對全世界喊一聲:‘我愛你!’”“那麼,喊吧!”我笑著說:“你現在就可以喊!”
於是,他站在密林深處,用手圈在嘴唇上,像個傻瓜般對著天空狂喊:“我愛紫菱!我愛紫菱!我愛紫菱!”
我奔過去,抱著他的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是個瘋子!你是個傻瓜!你是個神經病!”我笑著嚷。
“為你瘋,為你傻,為你變成神經病!”他說,猝然吻住了我的唇。誰知道愛情是這樣的?誰知道愛情裡揉和著瘋狂,也揉和著癡傻?誰知道愛情裡有淚,有笑,有迫得人不能喘氣的**與喜悅?冬季的夜,我們常漫步在台北街頭的□□雨霧裡,穿著雨衣,手挽著手,望著街上霓虹燈的彩色光芒,和街車那交織著投射在街道上的光線。我們會低聲埋怨著被我們浪費了的時光,細訴著從童年起就彼此吸引的點點滴滴,我會不斷的,反復的追問著:“你從什麼時候起愛我的?告訴我!”
他會微笑著,居然有些羞赧的回答:
“很早很早。”“什麼叫很早很早?有多早?”我固執的追問。
“當你還是一個小小孩的時候,當你梳著兩條小辮子的時候,當你纏著我打彈珠的時候,當你噘著嘴對我撒潑的嚷:‘如果你不跟我玩,我馬上就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信?’的時候。哦,你一直是個難纏的小東西,一個又固執,又任性,又讓人無可奈何的小東西,但是,你那麼率真,那麼熱情,於是,我很小就發現,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有快樂,才能感到我是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人!”
“但是,綠萍不是比我更好嗎?”我又搬出我的老問題。
“綠萍嗎?”他深思著,眼睛注視著腳下那被雨水洗亮了的街道,我倆的影子就浮漾在那雨水中。“哦,是的,綠萍是個好女孩,但是,過份的完美往往給人一種不真實感,她就從沒給過我真實感。或者,就因為她太好了,美麗,整潔,不苟言笑。每年考第一名,直升高中,保送大學,她是‘完美’的化身。童年時,我們每次在一塊兒玩,我總擔心會把她的衣服碰髒了,或者把她的皮膚弄破了。我可以和你在泥土裡打滾,卻不願碰她一碰,她像個只能觀賞的水晶玻璃娃娃。長大了,她給我的感覺仍然一樣,只像個水晶玻璃的制品,完美,迷人,卻不真實。”“但是,你承認她是完美,迷人的?”我尖酸的問,一股醋意打心坎裡直往外冒。“是的,”他坦白的說:“我承認。”
“這證明你欣賞她,”我開始刁難,開始找麻煩,開始莫名其妙的生氣。“或者,你根本潛意識裡愛著的是她而不是我,只是,她太完美了,你覺得追她很困難,不如退而求其次,去追那個丑小鴨吧!於是,你就找上了我,對嗎?”
他對我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沒好氣的問。一簾幽夢3/40
“我在說,”我加重了語氣:“你愛的根本是綠萍,你只是怕追不上她……”他捏緊了我的手臂,捏得那麼重,痛得我咧嘴。他很快的打斷我的話頭:“你講不講理?”他陰沉沉的問。
“當然講理,”我執拗的說:“不但講理,而且我很會推理,我就在根據你的話,推理給你聽!”
“推理!”他嚷著:“你根本就無理!不但無理,你還相當會取鬧呢!我告訴你,紫菱,我楚濂或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男人,但我在感情上是從不退縮的,如果你認為我是追不上綠萍而追你,那我就馬上去追綠萍給你看!”
“你敢!”我觸電般的嚷起來。
“那麼,你干嘛歪派我愛綠萍?你干嘛胡說什麼退而求其次的鬼話?”“因為你承認她完美,迷人!”
“我也承認‘蒙娜麗莎的微笑’完美而迷人,這是不是證明我潛意識裡愛上了蒙娜麗莎?”他盯著我問。
“蒙娜麗莎是幅畫,”我依然固執。“綠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這怎能相提並論?”“噢!”他煩惱的說:“我如何能讓你明白?綠萍在我心裡和一幅畫並沒有什麼不同,你懂了嗎?”
“不懂!”我摔摔頭說:“反正你親口說的,她又完美又迷人,你一定愛上她了!”他站住了,緊盯著我的眼睛。
“既然我愛上了她,我為什麼現在和你在一起呢?”他沉著嗓音問。“那我怎麼知道?”我翹起了嘴,仰頭看天:“如果你不愛她,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愛的是她?我媽媽爸爸都認為你愛她,你父母也都認為你愛她,連綠萍自己也認為你愛她。現在,你又承認她既完美又迷人,那麼,你當然是愛她了!”他站在那兒,好半天都沒說話,我只聽到他在沉重的呼吸。我無法繼續仰望天空了,把眼光從雨霧深處調回來,我接觸到他冒著火的、惱怒的眸子。
“走!”他忽然說,拉住我的手就跑。
“到什麼地方去?”我掙脫他,站定在街上。
“先去見你的父母和綠萍,然後去見我的父母,讓我去當面對他們說個明明白白,把他們的那些見鬼的‘認為’給糾正過來!”“我不去!”我睜大了眼睛,生氣的說:“你想干什麼?讓綠萍傷心嗎?”“如果她會傷心,我們遲早會讓她傷心的,是不是?”他說,定定的望著我。“假若她愛上了別人,她就不會傷心……”
“可是,紫菱,”他不耐的打斷我:“現在不是她愛上誰的問題,是你不信任我的問題呵!你咬定我愛她,我怎樣才能證明我不愛她,我只愛你呢?你要我怎樣證明?你說吧!你給了我幾百條戒條,不許在你家和你親熱,不許告訴任何人我愛你,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可是,你卻口口聲聲說我愛綠萍,紫菱,你講道理嗎?你講嗎?”
我啞口無言,天知道!愛情的世界裡有什麼道理可講呢?吃醋,嫉妒,小心眼……似乎是與愛情與生俱來的同胞兄弟,我怎能擺脫它們呢?明知自己無理取鬧,卻倔強的不肯認錯,於是,我只好又翹起嘴,仰頭去看天空的雨霧了。
我的表情一定惹火了他,他許久都沒有說話,我也固執的不開口。沉默在我們中間彌漫,那是令人窒息而難堪的。然後,他猝然間握住了我的手臂,高聲大呼:
“我不愛綠萍!我愛紫菱!從過去,到現在,直至永恆,我發誓我今生今世只愛紫菱!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我大驚失色,慌忙挽住他,急急的說:
“你發什麼瘋?這是在大街上呢!你瞧!你弄得全街上的人都在看我們了!”“怎樣呢?”他用一對炯炯然的眸子瞪著我:“我原來是要叫給全世界的人聽,現在只有全街的人聽到還不夠,我還要叫呢!”“哎呀,”我焦灼的拖著他走:“拜托拜托你,別再叫了好嗎?”“那麼,你可相信我了?”他像生根般的站在那兒,動也不動,那亮晶晶的眼睛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除非你已經相信我了,否則我還是要叫!”他張開嘴,作勢欲呼。
“好了!好了!”我一疊連聲的說:“我信你了!信你了!信你了!”“真的?”他一本正經的問:“你確定不需要我喊給全世界聽嗎?”“你——”我瞪著他:“實在有些瘋狂!”
“知我者謂我心傷,不知我者謂我瘋狂!”他喃喃的念著,像在背詩。“你說什麼?”我不解的問,真懷疑他得了精神分裂症或是初期癡呆症了。“你想,”他好煩惱,好憂郁,好委屈似的說:“當你偷偷的愛上一個女孩子,愛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機會來了,你對她表示了你的癡情,她卻咬定你愛的是另一個人。你會怎樣?除了心傷以外,還能怎樣?”
“哎!”我歎了一口長氣,挽緊了他。“不管你是心傷也好,不管你是瘋狂也好,楚濂,你卻是我生命裡唯一關心的男人!”我的眼眶驀然潮濕了。“別跟我生氣,楚濂,我挑剔,我嫉妒,我多心而易怒,只因為……只因為……”我礙口而又哽塞,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只因為……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他一把攬住了我的肩,攬得很緊很緊,我感覺得到他身體的一陣震顫與痙攣,他的頭靠近了我,在我耳邊低聲的說:“我一生沒聽過比這句話更動人的話,它使我心跳!”他俯視我的眼睛,面色鄭重、誠懇、而真摯。“讓我們不要再為綠萍而吵架了吧!因為……因為我也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哦,誰知道愛情是這樣的?誰知道愛情裡有爭執,有吵鬧,有勾心斗角,而又有那樣多的甜蜜與酸楚?我們肩並著肩,繼續漫步在那雨霧中。一任雨絲撲面,一任寒風襲人,我們不覺得冷,不覺得累,只覺得兩顆心靈的交會與撞擊。那是醉人的,那是迷人的,那是足以讓人渾忘了世界、宇宙,與天地萬物的。噢,誰能告訴我,愛情是這樣的?
春天來臨的時候,陶劍波已經幾乎天天出入我家了。他常和楚濂結伴而來,我不知道楚濂是不是對陶劍波暗示過什麼,但,陶劍波確實在綠萍身上用盡了工夫。他送成打的玫瑰花給綠萍,他寫情書給她,他為她彈吉他,為她唱情歌。綠萍呢?我們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對陶劍波溫和親切而又若即若離,對楚濂呢,她常常凝視楚濂,似有意又似無意的和他坐在一起,下班前打電話叫他去接她回家……她對他親密而又保持禮貌。我越來越糊塗,不知陶劍波到底有沒有打動她,更不知道她對楚濂是否有情?這悶葫蘆讓我難過透了。母親呢,她卻比我更糊塗,因為,她居然對父親說:“我看,楚濂和陶劍波都對咱們的綠萍著了迷,本來,我以為綠萍喜歡的是楚濂,現在看看,她對陶劍波也很不錯,綠萍這孩子一向深沉,連我這做母親的都摸不著她的底。將來,真不知道楚濂和陶劍波那一個有福氣能追到綠萍呢!”
似乎沒有人是來追我的,似乎得到我的人也沒什麼福氣。我“冷眼旁觀”,“冷耳旁聽”,父親接了口:
“你少為綠萍操心吧,現在的年輕人自己有自己的主張。陶家和楚家跟我們都是世交,兩家的孩子也都不錯,無論綠萍選了誰,我都不反對。”
“我知道劍波和楚濂都是好孩子!”母親沉吟的說:“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比較喜歡楚濂,他漂亮,灑脫,功課又好,和綠萍是天生地設的一對兒。劍波嗎?他太浮躁了一些,只怕配咱們綠萍不上呢!”“也別把自己的女兒估價過高呵,”父親取笑的拍拍母親的肩。“反正他們都年輕,讓他們自己去發展吧!”
“年輕?”母親不滿的蹙蹙眉。“春節都過了,綠萍已二十三了,也該有個決定了!楚濂那孩子,也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至今沒個明確的表示,你說他對綠萍沒意思吧,他可天天來咱們家。而且,他大學畢業也這麼些年了,一直不出國,還不是為了等綠萍。現在綠萍也畢了業,兩人就該把婚訂了,一起出國留學才對,怎麼就這樣拖下來了呢?我實在弄不明白!”天!我翻翻白眼,倒抽一口冷氣。好了!楚濂的不出國,居然是為了“等綠萍”,天天來我們家,是為了“追綠萍”!看樣子,母親只記得她有個二十三歲的女兒,就忘了她還有個二十歲的女兒了!“或者,”父親輕描淡寫的說:“那楚濂並不想出國留學呢!”“不想出國?”母親瞪大了眼睛:“那他將來怎麼辦?我女兒可是要嫁給博士的!”“有一天,博士會車載斗量的被國外送回來,”父親冷笑的說:“現在,美國已經在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了,我們何苦還要把孩子往國外送?一張博士文憑又能值幾個錢,眼光放遠一點吧,舜涓!”噢!我的父親!我那親愛親愛的父親!我真想沖過去擁抱他,像孩提時一般纏在他脖子上親吻他!
“哦,”母親受傷似的叫了起來:“綠萍是要留學的,無論如何是要留學的!假若楚濂不求上進,他最好早早的對綠萍放手!”“你怎麼知道綠萍想留學?”父親問。
“我們談過。”母親說:“綠萍的功課這麼好,她是真正可以學出來的,將來,她說不定能拿諾貝爾獎呢!”
“可能。”父親沉思了。“只是,身為女性,往往事業與家庭不能兼顧,她是要事業呢?還是要家庭呢?”
“她都要!”母親斬釘斷鐵的說:“無論如何,我要去和楚濂談談,問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最好別問,”父親淡淡的說:“那個楚濂,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他是個頗有思想和見地的孩子,他一定有他的決定和做法,你如果參與進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可是,我不能讓他繼續耽誤綠萍的青春與時間呀!”母親叫。“楚家也和我談過,心怡也希望春天裡讓他們訂婚,夏天送他們出國,事不宜遲,我可不願意陶劍波插進來阻撓這件事!”心怡是楚伯母的名字,那麼,楚家也確實打算讓他們訂婚了!噢,楚濂,楚濂,誰說你生下來就該和綠萍的名字連在一起?噢,楚濂,楚濂,你到底是屬於我的?還是屬於綠萍的?我悄悄的離開了我那“偷聽”的角落,回到了我的臥室裡。望著珠簾外的細雨迷□,我倚著窗子,靜靜佇立,窗外的一株木槿花,枝頭正抽出了新綠,盛開的杜鵑,在園內綻放著一片奼紫嫣紅。哦,春天,春天就這麼不知不覺的來臨了。楚家希望讓他們在春天裡訂婚,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一簾幽夢4/40
“事不宜遲”,母親說的。真的,事不宜遲,我還能保有多久我的秘密?走到床邊,我拿起我的吉他,輕輕的撥弄著“一簾幽夢”的調子,眼光仍然停駐在窗簾上。哦,我那美麗的美麗的姐姐,你也有一簾幽夢嗎?你夢中的男主人又是誰?也是那個和我“共此一簾幽夢”的人?是嗎?是嗎?是嗎?
8
晚上,夜深了,我穿上了睡衣,溜進了綠萍的屋裡。
綠萍還沒有睡,坐在書桌前面,她在專心的在閱讀著一本書,我伸過頭去看看,天,全是英文的!我抽了口氣,說:
“這是什麼書?”綠萍抬頭看看我,微笑著。
“我在准備考托福。”她靜靜的說。
“考托福?!”我愣了愣,在她的床沿上坐了下來。“那麼,你是真的准備今年暑假出國嗎?”
“是的。”她毫不猶豫的說,看著我,她那對黑□□的大眼睛裡放著光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紫菱,”她忽然說:“但是你不許告訴別人!”我的心猛的一跳。來了!楚濂,准是關於楚濂的!我的喉頭發干,頭腦裡立即昏昏然起來,我的聲音軟弱而無力:
“我答應你,不告訴別人!”
她離開書桌,坐到我身邊來,親暱的注視著我,壓低了聲音,帶著滿臉的喜悅,她輕聲說:
“我可能獲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
哦!我陡的吐出一口長氣來,像卸下了一副沉沉的重擔,說不出來有多麼輕松,多麼歡愉,我高興的握住了她的手,毫不虛假的托出了我的祝福:
“真的嗎?綠萍,恭喜你!”
“別恭喜得太早,”綠萍笑得甜蜜,也笑得羞赧。“還沒有完全確定呢!”“你怎麼知道的呢?”“我的系主任推薦我去申請,今天我去看系主任,他已收到他們的信,說大概沒問題。哦,紫菱,”她興奮得臉發紅:“你不知道,麻省理工學院在美國是著名的學府,這些年來,台灣沒有幾個人能獲得他們的獎學金!”
“噢,”我跳了起來:“快把這消息去告訴爸爸媽媽,他們不樂得發瘋才怪!”“不要!紫菱!”她一把按住我:“瞧你!才叫你保密,你就要嚷嚷了!現在還沒有成為事實呢,何必弄得人盡皆知,萬一拿不到,豈不是丟臉!”
“可是,”我看著她,說:“你已經差不多有把握了,是不是?”她微笑的點點頭。“哦!”我叫了一聲,仰天躺倒在她的床上。“那麼,你真的要出國了?”綠萍也躺了下來,她看著我,伸手親切的環抱住了我的腰,我們面對面的躺著,她低聲的,友愛的,安慰的,而又誠懇的說:“別難過,紫菱。我保證,我出去以後,一定想辦法把你也接出去。”
我凝視著我那善良,單純,而美麗的姐姐。
“可是,綠萍,”我坦白的說:“我並不想出去。”
她困惑的注視我。搖了搖頭。
“我真不了解你,紫菱,這時代的每一個年輕人都在往國外跑,你不出去,怎麼知道世界有多大?”
“我的世界已經很大了。”我微笑的說。“大得夠我騎著馬到處馳騁了。”“你永遠那麼不務實際,”綠萍張大眼睛。“紫菱,你不能一輩子生活在童話裡。”“或者,生活在童話裡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笑著。“你生活在一個‘現代的童話’裡而已。”
“我聽不懂你的話!”她蹙起眉。
楚濂會懂的。我想著。想起楚濂,我渾身一凜,驀然間想起今晚來此的目的。我躺平身子,用雙手枕著頭,望著天花板,沉吟的叫了一聲:“綠萍!”“嗯?”她應了一聲。“我今天聽到爸爸和媽媽在談你。”
“哦?”她仍然漫應著。
“他們說,不知道你到底喜歡陶劍波呢?還是楚濂?”我側過頭,悄悄的從睫毛下窺探她,盡量維持我聲音的平靜。“他們在商量你的終身大事!”
“噢!”她輕叫了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靠在床欄桿上,用雙手抱住膝,她的眼睛望著窗子,那對霧□□的黑眼睛!天哪!她實在是個美女!“告訴我,綠萍,”我滾到她的身邊去,用手輕輕的搖撼她:“你到底喜歡誰?是陶劍波?還是楚濂?告訴我!姐姐!”我的聲音迫切而微顫著。她半晌不語,接著,就噗哧一聲笑了。她弓起膝,把下巴放在膝上,長發披瀉了下來,掩住了她大部份的臉孔,她微笑的望著我,說:“這關你什麼事呢?紫菱?”
“我只是想知道!”我更迫切了。“你告訴我吧!”
“是媽媽要你來當小偵探的嗎?”她問。
我猛烈的搖頭。“不!不!保證不是!只是我自己的好奇,你對他們兩個都不錯,我實在不知道你喜歡的是那一個?”
綠萍又沉默了,但她在微笑著,一種朦朦朧朧的、夢似的微笑,一種只有在戀愛中的女人才會有的微笑。我的心抽緊了,肌肉緊張了,我真想躲開,我不要聽那答案。但是,綠萍開了口:“如果你是我,紫菱,你會喜歡誰呢?”
我瞠目而視,見鬼!如果我是你呵,我當然去喜歡陶劍波,把楚濂留給你那個癡心的小妹妹!這還要你問嗎?但是,我總不能把這答案說出來的,於是,我就那樣瞪大了眼睛,像個呆瓜般瞪視著我的姐姐。我的模樣一定相當滑稽和傻氣,因為,綠萍看著我笑了起來。她用手揉弄著我的短發,自言自語似的說:“問你也是白問,你太小了,你還不懂愛情呢!”
是?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相信我的樣子更傻了。綠萍把面頰靠在她自己的膝上,望著我。她的眼睛閃亮,而笑意盎然。長發半遮,星眸半揚,她的面頰是一片醉酒似的嫣紅。“真要知道嗎?”她低問。
“是的。”我啞聲回答。
她的臉更紅了,眼睛更亮了,那層夢似的光彩籠罩在她整個的面龐上。“我可以告訴你,”她幽幽的說:“但是,這只是我們姐妹間的知己話,你可不能說出去啊!”
我傻傻的點頭。她悄悄的微笑。我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被單,她的眼光透過了我,落在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
“當然是楚濂。”她終於說了出來,眼光仍然逗留在那個遙遠的、夢幻的世界裡。“從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他。媽媽要我在大學中別交男朋友,並不是我不交,只是因為我心裡,除了楚濂之外,從沒有第二個男人。楚濂……”她幽然歎息,那樣幸福的、夢似的歎息。“楚濂,只有楚濂!”那是一把刀,緩緩的,緩緩的,刺進我的身體,我的心靈。我有一陣痛楚,一陣暈眩。然後,我清醒過來,看到我姐姐那種癡迷的眼光,那滿臉的光彩,那種醉人的神韻,誰能拿蒙娜麗莎來比我姐姐?她比蒙娜麗莎可愛一百倍!我轉開了頭,因為,我相信我的臉色蒼白。很久很久,我才有力氣開口說話:“那麼,楚濂也愛你嗎?他對你表示過嗎?”
她默然片刻。“真正的相愛並不需要明白的表示,”她說:“我了解他,我相信他也了解我,這就夠了!”
天哪!我咬緊嘴唇。“那麼,陶劍波呢?”我掙扎著說:“你既然愛的是楚濂,為什麼不明明白白的拒絕陶劍波?”
“陶劍波嗎?”她輕聲笑了。“你不懂,紫菱,你太小。陶劍波只是愛情裡的調味品,用來增加刺激性而已。像菜裡的辣椒一樣。”“我不懂。”我悶悶的說。
“無論怎樣深厚的愛情,往往都需要一點兒刺激,陶劍波追求我,正好觸動楚濂的醋意,你難道沒有注意到,最近就因為陶劍波的介入,楚濂來我們家就特別勤快了?這只是女孩子在愛情上玩的小手段而已。”
天哪!我再咬緊嘴唇,一直咬得發痛。我的頭已經昏沉沉的了,我的心髒在絞扭著,額上開始冒出了冷汗。
“可是,綠萍,”我勉強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你馬上要出國了,楚濂似乎並沒有出國的打算啊!”
“他有的!”“什麼?”我驚跳:“他對你說的嗎?”
“他沒說。但是,這時代的年輕人幾個不出國呢?並不是每個人的思想都和你一樣。他這些年不出國,只是為了等我,他品學兼優,申請獎學金易如反掌。我預備明後天就跟他談一下,我們可以一起去考托福,一起出去。”
哦!母親第二!那樣一廂情願的戀情呀!那樣深刻的自信呀!“驕傲”與“自負”是我們汪家的傳家之寶!
“假若,”我說:“綠萍,假若他並不想出國呢?”
“不可能的。”她堅定的回答。
“我是舉例!”我固執的問:“假若他根本不願去留學,你怎樣?一個人去嗎?”她笑了,望著我,滿臉的熱情與信念。
“如果真是這樣,我又能怎麼辦呢?我只是個女人,不是嗎?他在什麼地方,我就在什麼地方!”
夠了,不要再問下去了!我正在戀愛,我知道什麼叫戀愛!我也懂得那份深切,狂熱,與執著!不用再談了。姐妹兩個同時愛上一個男人是自古就有的老故事,只是我從沒想到會發生在我身上!而一旦有可能發生,去探究這謎底的人就是個傻瓜!我原該順著楚濂的意思,早早的公開我和他的戀愛,不要去管綠萍的心理反應,也不要去管她愛不愛他。而現在,當綠萍向我剖白了她的心聲以後,我怎能再向她說:
“你的愛人並不愛你,他愛的是我!”
我怎能?天哪!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傻事!假若你不知道做某件事會傷害一個人,而你做了,只能算是“過失殺人”。假若你明知道這事會傷害人,你依然做了,你就是“蓄意謀殺”了。現在,我已知道公開我和楚濂的戀愛會大大的傷害綠萍,我如何去公開它?天哪,我怎麼辦?我和楚濂怎麼辦?一簾幽夢5/40
我怎麼辦?我和楚濂怎麼辦?第二天的黃昏,我就和楚濂置身在我們所深愛的那個小樹林裡了。我用手捧著頭,呆呆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楚濂在我身邊暴跳如雷,不斷的對我吼著:“你是個小傻瓜!紫菱,你只會做最笨最笨的事情!什麼找陶劍波來追她,什麼不要傷她的心,現在,你是不是准備把我奉送給你姐姐,你說!你說!”
我抱緊我那快要炸開的頭顱,可憐兮兮的說:
“我很傻,我本來就是很傻很傻的!”
他一下子蹲在我面前,用力拉開了我抱著頭的雙手,直視著我的眼睛,他命令的說:
“看著我!紫菱!”我看著他,噘著嘴。“你別那麼凶,”我喃喃的說:“難道你聽到我姐姐這樣愛你,你居然沒有一些感動嗎?”
他一直看進我的眼睛深處去,他的臉色嚴肅而沉重。
“假若我能少愛你一點,我會很感動。”他說:“假若我能虛榮一點,我會很高興。假若我能輕浮一點,我會對你們姐妹來個一箭雙雕。假若我能冷酷一點,我會罵你姐姐自作多情!但是,現在的我,只是很煩惱,煩惱透了!”
我看著他,然後,我用手輕撫著他的頭發。
“楚濂,”我低語:“只怪你太好,太容易吸引女孩子!只怪我們姐妹都那麼癡,那麼傻!只怪你母親,為什麼不把你生成雙胞胎,那麼,我們姐妹一人一個,什麼麻煩都沒有!”
他捉住了我的手。“你怎麼有這麼多怪理論?”他說,望著我歎了口長氣。“從現在起,你聽我的辦法,好不好?”
“你先說說看!”“首先,我們去看你的父親,他是個頭腦最清楚,也最明理的人,我們要告訴他,第一,我不放棄現在的工作,不出國留學。第二,我們相愛,只等我儲蓄夠了錢,我們就要結婚……”“哦,不,我還不想結婚。”
“什麼意思?”“我——”我囁嚅著說:“我要等綠萍有了歸宿,我才結婚!”他猝然站了起來。“紫菱,你使我無法忍耐!想望看吧,現在是什麼時代,難道還有長姐不出嫁,妹妹也不能出嫁的道理嗎?你姐姐,她野心萬丈,要出國,要留學,要拿碩士,拿博士,還要拿諾貝爾獎!誰知道她那一年才能結婚?如果她一輩子不嫁,你是不是陪著她當一輩子老**?”
我低下了頭。“你根本不懂,”我輕聲說:“你完全不能了解我的意思。”
“那麼,解釋給我聽!”他咆哮著說。
“好吧!我解釋!”我忽然爆發了,從石頭上一躍而起,我大叫著說:“你根本沒心肝!沒感情!你不能體會一個女孩子的癡心!你沒有看到綠萍談起你來的表情,語氣,和神態,她已經把整個心和生命都給了你,而你,你卻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住口!紫菱!”他叫,抓住我的手腕:“你必須弄弄清楚,如果我顧到了她,就顧不到你!你是不是希望這樣?希望我離開你而投向她?這是你的願望嗎?說清楚!紫菱!”他炯炯然的眸子冒火的盯著我:“或者,你並不愛我,你已經對我厭倦了,所以想把我丟給你姐姐!是這樣嗎?紫菱?”
“你胡說!你冤枉人!”淚水沖出我的眼眶,我重重的跺著腳,喘著氣。“你明知道我有多愛你,你故意冤枉我!你沒良心!你欺侮人……”他一把把我擁進了他懷裡,緊緊的抱著我。
“哦,紫菱,哦,紫菱!”他溫柔的叫:“我們不要再吵了吧!不要再彼此誤會,彼此折磨了吧!”他吻我的耳垂,我的面頰。“紫菱,你這善良的,善良的小東西!愛情的世界那樣狹窄,你如何能將我剖成兩個?即使把我剖成了兩個、三個、或四個、一萬個,……可能每一個我,仍然愛的都是你,那又怎麼辦呢?”我在他懷中輕聲啜泣。
“真的?”我問:“你那樣愛我?楚濂?”
“我發誓……”“不用發誓,”我說:“只告訴我,我們把綠萍怎麼辦呢?”
“你肯理智的聽我說話嗎?紫菱?不要打岔。”
“好的。”“讓我告訴你,我和你一樣為綠萍難過,可能我的難過更超過你。小時候,我們一塊兒游戲,一塊兒唱歌,一塊兒玩。誰都不知道,長大了之後會怎麼樣?現在,我們長大了,卻發生了這種不幸,人類的三角戀愛,都是注定的悲劇,往好裡發展,有一個會是這悲劇裡的犧牲者,弄得不好,三個人都是犧牲者,你是願意犧牲一個?還是犧牲三個?”
我抬起頭,憂愁的看著他。“你是說,要犧牲綠萍了?”
“她反正不可能得到我的心,對不對?我們也不能放棄我們的幸福去遷就她,對不對?我告訴你,紫菱,時間是最好的治療劑,有一天,她會淡忘這一切;而找到她的幸福,以她的條件,成千成萬的男人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可以向你打包票,她不會傷心很久。”
“真的嗎?”我不信任的問。
“真的。”他懇切的說:“你想想看,假如她真嫁了我,會幸福嗎?結果是,我的不幸,你的不幸,和她的不幸,何必呢?紫菱?離開我,她並不是就此失去了再獲得幸福的可能,人生,什麼事都在變,天天在變,時時在變。她會愛上另外一個人的,一定!”“那麼,你預備和爸爸去談嗎?”
他又沉吟了,考慮了很久,他抬頭看著我。
“不,我改變了主意,”他決定的說:“我要自己去和綠萍談。”我驚跳。“什麼?”“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則,豈不太傷她的自尊?”他那對明亮的眼睛坦率的看著我。“你放心,我會措辭得很委婉,我會盡量不傷害她。但是,這件事只有你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不能再有第四者知道。反正,她快出國了,她出了國,別人只以為是我沒出息,不願出國,而她丟掉了我……”
“我懂了,”我說:“我們要串演一幕戲,變成她拋棄了你,而我接受了你。”“對了。所以,我們相愛的事,要延後到綠萍出國後再公開。”他盯著我,我們互相對望著,兩人都憂心忡忡而煩惱重重。好半天,我們只是對望著,都不說話,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你什麼時候和綠萍談?”
他沉思片刻,摔了摔頭。
“快刀斬亂麻,”他說:“我明天下班後就和她談!”
我打了一個寒戰。“你要在什麼地方和她談?”
“我帶她到這樹林來,這兒是最好的談話地方,又安靜,又沒有其他的人。”我又打了一個寒戰。他警覺的盯著我。“你怎麼了?紫菱?”他問:“冷了嗎?”
“不,不冷。”我說,卻打了第三個寒戰:“我只是心驚肉跳,我覺得……我覺得……”
他緊握住我的雙手,他的手又大又溫暖又有力。
“把你的心事交給我,好不好?”他溫柔而堅定的說:“信任我!紫菱,請你相信我!”
我望著他,暮色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游來,充塞在整個的林內,樹木重重疊疊的暗影,交織的投在他的臉上。我忽然打心底冒出一股涼意,我又一度顫抖。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的包圍住了我,我死命的握緊了他,說:
“你不會愛上綠萍吧?”“天!”他輕叫:“你要擔多少種不同的心事!”
“我……”我囁嚅著,輕輕吐出幾個字來:“我愛你!楚濂!”“我也愛你!”他攬著我,在我耳邊低語:“你一定要相信我,紫菱。”他輕念了兩句詩:“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含著淚笑了,偎著他走出了樹林。
事後,我想起來,那兩句詩竟是“長恨歌”裡的句子。一簾幽夢/409
我一整天都精神緊張而神智昏亂,再也沒有比這一天更難挨的日子,再也沒有這麼沉重的日子。時間是緩慢而滯重的拖過去的,我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整日在樓上樓下亂走,抱著吉他,彈不成音,聽著唱片,不知何曲何名。午後,楚濂打了一個電話給我,簡單的告訴我他已約好綠萍下班後去“郊外”“逛逛”,並一再叮囑我“放心”!放心,我怎能放心呢?我那可憐的姐姐,當她接到楚濂的電話,約她去“郊外逛逛”,她會作何想法?她會有幾百種幾千種的綺夢。而事實竟是什麼呢?噢,我今晚如何面對綠萍?放心,我怎能放心呢?幾百次,我走到電話機旁,想撥電話給楚濂,告訴他不要說了,不要對綠萍說任何話!但是,拿起聽筒,我又放了回去,楚濂是對的,快刀斬亂麻,這事遲早是要公開的,我應該信任楚濂,把我的心事都交給他,我應該信任楚濂,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他知道他在做些什麼事情,我應該信任楚濂,我應該信任楚濂……但,我為什麼這樣的心慌意亂,而又心驚肉跳呢?午後三點鍾左右,費雲舟和費雲帆兄弟二人來了,最近,他們是我們家的常客。我的吉他,經過費雲帆整個冬天的教授,已經可以勉強彈彈了,只怪我沒有耐心而又往往心不在焉,所以,始終沒辦法學得很純熟。看到我抱著吉他蜷縮在沙發裡,費雲帆似乎很意外。走近我,他審視著我,說:
“怎麼?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練吉他!”
我抬頭看看他,勉強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說。
父親和費雲舟又開始談起他們的生意來了,只一會兒,他們就到書房裡去研究帳目了。客廳裡剩下我和費雲帆,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燃起一支煙,注視著我,說:
“彈一曲給我聽聽!”我勉強坐正了身子,抱著吉他,調了調音,我開始彈那支“一簾幽夢”。費雲帆很仔細的傾聽著,一股老師的樣子,煙霧從他的鼻孔中不斷的冒出來,彌漫在空氣裡。我彈完了第一遍,一段過門之後,我又開始彈第二遍,我知道我彈得相當好,因為我越來越聚精會神,越來越融進了我自己的感情。但是,當我剛彈到“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的時候,“錚”的一聲,一根琴弦斷了,我擲琴而起,臉色一定變得相當蒼白。我從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為什麼偏偏是今天!“怎麼?紫菱?”費雲帆驚訝的說:“你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斷了一根弦,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著如此大驚小怪啊!”
我瞪視著他,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沖到電話機邊,想撥電話,費雲帆走過來,把手壓在我肩上。
“什麼事?紫菱,你在煩些什麼?”
哦,不,我不能打那個電話,我該信任楚濂,我該信任楚濂!我廢然的退到沙發邊,撫弄著那吉他,喃喃的,語無倫次的說:“我情緒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麼事都不對頭,我覺得好煩好煩!我實在不明白,人為什麼要長大?”
費雲帆沉默了一會兒,他滅掉了煙蒂,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那根斷弦,一面輕描淡寫似的說:“人要長大,因為你已經有義務去接受屬於成年人的一切;煩惱、責任、感情、痛苦,或歡樂!這是每個人都幾乎必經的旅程,上帝並沒有特別苛待你!”
我抬眼看他,他沖著我微笑。
“怎麼?紫菱,有很久沒看到你這張臉上堆滿了愁雲,別煩惱吧!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何況,你的世界裡,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好了,上樓去把上次買的備弦給我,讓我幫你把這吉他修好!”
“你自己會換弦嗎?”我驚奇的問。
他對我笑笑,似乎我問了一個好可笑的問題,我想起他曾在歐洲巡回演奏,總不能連琴弦都不會換!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樓,我拿了弦和工具下來,他接過去,默默的換著弦,不時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後,他換好了,試了音,再調整了松緊,他把吉他遞給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這也值得臉色發白嗎?”他仔細看我,又說:“我告訴你,紫菱,一件東西如果壞了,能修好就盡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丟了,犯不著為了它煩惱,知道嗎?”我深深的注視他。“你曾有過修不好的東西嗎?”我問。
“很多很多。”“你都丟掉它們了嗎?”
“是的。”“是什麼東西呢?有很名貴的東西嗎?”
“看你怎麼想。”“舉例說——”“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煙,他的臉孔藏到煙霧後面去了,我看不清他,只覺得他的眼光深邃而莫測。這男人,這奇異的費雲帆,他想試著告訴我一些什麼嗎?他已預知了什麼嗎?我將失去楚濂嗎?失去楚濂!我打了一個冷戰。窗外的陽光很好,落日下的黃昏,迷人的小樹林,美麗的綠萍,托出一片最真摯的癡情……天,那楚濂畢竟只是個凡人哪!我再度跳了起來。
“你為什麼這樣坐立不安?”費雲帆問:“你在等什麼?”
我瞪著他。“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什麼?”
“只有等待可以讓人變得這樣煩躁!”
我一時有個沖動,我真想告訴他一切,告訴他楚濂和我,和綠萍間的故事,告訴他今天將進行的攤牌,告訴他所有的點點滴滴,讓他那飽經過人生滄桑的經驗來告訴我,以後的發展會怎樣?讓他那超人的智慧來分析,我和綠萍的命運會怎樣?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不要讓第四者知道!我應該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是的,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天,假若我能預測那不可知的未來,假若我能預知那謎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