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環顧場中諸人,高長恭功力未復,影達摩更是法力全失,假蘭陵王雖是一員勇將,不過也已成擒。唯一未曾交手的,只有那行蹤詭異的女子了,可是以其表現來看,多半並不是本人現身在此,只怕是陰神一類的存在。
金一心中默察,覺得這局面並非不可控制,方才肯坐下來與高長恭相談另一個原因,也是他對於高長恭這個兩度交手的敵將,也有著一種信任:在己方預先布下的戰場上,敢於挺身冒險接受對方的挑戰,這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更有對敵人的尊重。這樣的將軍,值得他的信賴。
然而,談話一旦進入正題,對像卻變成了附身於木像上的影達摩,話題的開端,更令金一心中潛怒暗生。他冷眼看著影達摩,淡淡道:「大師所謂的歸依,指的就是打開西天之路麼?敢問大師,此舉意義何在?」
「意義重大!」影達摩一腔慈悲:「中土神州,沙門數百萬,信眾數以千萬計,此萬千生靈,一旦失去了西天往生之路,何所依從?檀越若能開示西天何處,這芸芸佛子方能頓覺俗世沉迷,得以前往西天極樂世界……」
「住口吧!」金一呼地一拳砸在地上,人已經站了起來,指著達摩道:「一派胡言!中土神州,並非人人信佛,照你這麼說,他們這些人都是在那裡枉空度日,自甘墮落不成?」
「阿彌陀佛,生老病死,眾生皆苦,我佛創立沙門,正為普度眾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南無阿彌陀佛……」影達摩雙手合十。
「嗤!」這一聲嗤笑,竟不是金一所,而是自被他擒住的假蘭陵王之口。這一聲出,金一與高長恭的目光一齊向他望過去,高長恭的眼神中更是隱含責備,那假蘭陵王與高長恭對視了一眼,撇了撇嘴,又不說話了,只將雙眼緊閉。
「是啊,生老病死,眾生有這等苦楚,確實值得憐憫、慈悲!」金一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是涼州孫思邈診病時,那問病排成的長龍。就在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這世間人們地痛苦,可是……
「凡間縱使苦海無邊,佛門有曾經想過什麼辦法去改變這片苦海嗎?」一手指著影達摩,金一冷然道:「我聽說,你的原身,是從西天渡海而來的如來佛祖傳人,為的就是要在中土宣講佛家精義,普渡眾生。可是你面壁九年,除了留下一個影子,也只渡了你自己一個人吧?眾生還不是在這裡受苦嗎?不要把西天極樂的關閉,說成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阿彌陀佛。檀越妙悟精義。貧僧佩服。正為此故。貧僧正果也未大成。留下了這具殘影在中土。」影達摩歎息道:「一人有一人地緣法。佛法廣大無邊。卻也難以一時盡渡無緣之人。只是這方便之門。卻不可一日關閉。這。便是檀越你地緣法和因果了……」
「好一個方便之門!」金一大笑。笑聲中卻沒有半分欣悅:「大師。我來問你。方便之門地彼端。是何景象?所謂西方極樂世界。是如何極樂法?」
「西方極樂。有靈山禪唱。天女散花。人無生老病死之苦。無外道邪魔之憂。悠遊終日。成大歡喜……」影達摩剛說了一段。金一冷笑截入:「你說地這些太好聽。我聽不懂。不過。每天有東西吃。而且吃了都不會生病;天上沒有風雨。地上長滿鮮花。虎豹溫馴。道旁有麋鹿;人不會老。到了年紀就自動捨去肉身。得以永生不滅……請問大師。這樣地地方。算不算是極樂世界?」
「阿彌陀佛。庶幾近矣!」影達摩微笑。正要接口。哪知金一卻喝道:「是啊。一點不錯。這就是極樂世界吧!可這樣地極樂世界。就是我金家三百多年。十七代人地惡夢。最終能夠逃出這惡夢地人。只有我金一一個人!」
禪宗辯論本是常事。影達摩原本自信妙辯無訛。對付金一這麼個涉世未深地毛頭小子還不是手到擒來?然而在絕對意想不到地地方受到了衝擊。卻讓他一時無言以對:一講到極樂世界。人人都是欽羨嚮往。所難只是在這極樂世界如何達到地方法上有所分歧。這才有了佛門諸宗地區別。可是金一。這位五指山裡走出來地少年。卻把佛門理想中地極樂世界。視為洪水猛獸一樣。不。他簡直就是把極樂世界當作世間最大地罪惡、家人最大地仇敵那樣地痛恨!
為何如此?
「我們是凡人,我們有
的事,有想去的地方,有想見的人。」憤怒這了時間的沉澱,苦難的磨煉之後,會變得更加深沉內斂,但一旦爆出來,卻會比最初地憤怒衝動來得更加尖銳。此時金一的臉上,就只剩下淡淡地冷笑而已:「做這一切,我們都願意去承受那結果,苦也好,樂也罷,身為凡人,我們就是擁有這樣的人生。最重要地,不是我們不用受苦,而是我們可以依照自己的意願,去做自己想做地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見自己想見的人。縱使那旅程中有千難萬險,我們也甘之如飴,因為那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可你的極樂世界中,誰能依照自己的意願行事?所有的人,都要遵從佛祖的教誨,棄情滅欲,最終與真如合而為一……」
「阿彌陀佛,人生煩惱,皆來自於欲,故能離於欲,方能離於苦。」說到這一點,影達摩又有大段理論,精神方始一振。哪知金一將手一揮,高高地揚起了頭,眼中儘是不屑之色:「假如這個世界,真的是如你所說,皆起於真如,而佛祖便是這真如的化身,為何他卻無法降服這世界中所生出的一個生靈?而你,已經頓悟真如的佛祖傳人,又為何會敗給我這個小小的凡人,搞到必須用言辭來迷惑我的地步?」
「善哉善哉,一念之執迷,竟至於此。」影達摩手中若有大棒,多半要照頭給金是為當頭棒喝,開悟覺迷之法。只可惜,在他和金一之間,卻是金一更有資格用大棒敲人……
「廢話無用,將我的兵器還來給我吧!什麼西天極樂,如果真的有那麼多人想要去的話,那與我無關,可是我不願意,你們用屬於我的東西,讓這世上的許多人去到那一個我最討厭的地方!」金一已經失去耐心了,看樣子,對方根本就只是想要以言語,拿到他們用刀槍沒有拿到的東西啊!如果是這樣,那麼就還是用刀槍來吧!
影達摩還待再說,一直保持沉默的高長恭這時才道:「金小哥,你的兵器,確實是被達摩大師感應到,是我撿起,從那戰場上帶出來的。不過,此物在途中就已經轉交段太尉,現時並不在我手中。」
在段韶手裡?金一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對高長恭的善意,今晚總算沒有白來,知道了一個對自己有用的消息。這毫毛在段韶手上,對於他還好一些,反正是決意要將段韶盡早送上路了,兩件事正好合為一件。
至於段韶死後,是不是能往西方極樂世界,關他金一甚事?
然而,接下來高長恭卻說出了令金一震驚的消息:「今日入宮,我朝大家已接受段太尉之議,將於今年中元節時,廣召天下佛子,在城舉行盂蘭盆法事。所謂盂蘭盆,乃是以百味飯食置於盂蘭盆中,以:十方僧,俾可超度七代宗親;而這一次的盂蘭盆節,不但要超度七代宗親,更要超度中土不得往生的諸多亡靈,打開西天之路!」
金一的拳頭驟然攥緊:北齊的行動,如此之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如果在這裡捉住你,向你們朝廷交換我的兵器,結果會如何?」他瞪著高長恭,聲音中儘是冷冽。
高長恭報以微微的苦笑:「不能如何吧,當今大家恐怕正盼著有人為他解決我這個麻煩呢。如果我死了,最高興的大概就是他了……」
「呸!」地上的假蘭陵王忽然狠狠罵道:「我們文襄皇帝一脈,從來就是歷代大家的眼中釘肉中刺,誰都知道高洋得位不正,都怕我們重奪大柄!大哥被九叔毒死了,三哥被九叔殺了,現在就該輪到你了,四哥!」
這叫什麼帝王家……金一有些焦躁起來,卻聽高長恭呵斥那假蘭陵王:「延宗,你若不能韜晦養身,遲早也會像三位兄長一樣橫死的!這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假蘭陵王,不,其真實身份應該是北齊神武帝高歡的孫子、文襄皇帝高澄第五子,安德王高延宗。聽到兄長的訓斥,他掙扎了幾下,卻苦於錢力貫體無法動彈,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四哥,我的糊塗四哥,你懂得韜晦,還不是一樣每天過得提心吊膽,在戰場上提著腦袋,回來還是一樣提著腦袋!你放心不下我,我又何嘗放心得下你啊!」
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