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深,人未眠準確地說,應該是猴未眠才對
金一手裡抓著精料,一邊餵馬,一邊刷馬,身上的御馬監官服雖然已經脫去了,臉卻還是猴子臉。方纔他一時驚喜,誰知重新變化回人身之後,超光絕地對他又再度愛理不理起來,顯然是只認猴臉不認人。
沒法子,只能一步一步來,先以弼馬溫的形象和兩匹馬兒建立感情,然後再一點點將自己的形象轉變回來。費了大半天的功夫,金一好容易能把身上的官服給脫掉了。
耳後傳來腳步聲,隨即響起了竇雪兒清脆的嬌聲:「哎呀,好漂亮的馬兒!讓我摸摸,讓我騎騎!」
「是她們兩個?」分明是兩人的腳步,卻只聽到雪兒一個人的說話聲,那另外一人不用說,定是獨孤伽羅無疑了。聽到雪兒要上來摸這兩匹馬,金一小小吃驚,超光絕地貴為天馬,對於凡人的撫摸脾氣如何,可還是個未知數,萬一一個蹶子尥過去……
「千萬不可!」他趕忙回頭伸手攔阻,和竇雪兒的目光一對,雪兒哇地叫了起來,朝後面直蹦,嘴裡一邊大喊:「雷公,雷公!」
雷公?金一摸摸自己的臉,啞然失笑,伸手一抹,已經變回了原貌:「是我,雪兒,不是雷公。」
月色皎然,照得分明,獨孤伽羅和竇雪兒都看見了金一的臉,又聽見他說話,這才收了驚異。雪兒又蹦過來,嘟著嘴巴:「一哥,你這是做什麼?幹嘛好好的變個雷公嘴嚇我?」
金一將來龍去脈說了,伽羅和雪兒都是訝異,伽羅更讚歎道:「世間萬物,多逃不過緣法,誰料令師千年之前,九天之上所種的因,今日在一哥你這裡結果?」
是啊,老孫……如果沒有你,我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不知道,你和西天諸佛的那一戰,到底誰勝誰負,你能打出一片你要地天空嗎?
片刻靜默。金一才開口問起兩人深夜進宮地來意。哪知雪兒卻嘻嘻笑了起來:「我和七姐姐不是一樣地哦。我是來看這兩匹轟動千牛衛地天馬地。伽羅姐姐呢。是來看……」
她剛要往下說。一望獨孤伽羅地眼神。乖覺地立時住嘴。嘻嘻笑道:「這兩匹馬兒好棒。我牽著遛去。你瞧。他們也很喜歡我哩!」伸手一拉韁繩。超光和絕地果然乖乖跟著這小姑娘去了。
金一看得憋氣。同樣是人。這差距未免太大了吧?對了。也沒仔細看看兩匹馬兒地雌雄。說不定它們就是喜歡女人?
伽羅走到金一地身邊。望著雪兒蹦蹦跳跳地身影。微笑道:「一哥。你明日就要出。今日得了這樣好地坐騎。想必此番出征可以立下大功。我這廂先恭喜了。」說著。雙手托上一個木盒。描金塗漆。樣子甚是華美。
金一接過來。入手微溫:「這是……」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伽羅地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金一有些奇怪,從認識獨孤伽羅以來,除了在涼州聽她說起父仇時情緒幾乎失控之外,又幾曾見過她說話會顫抖的?依言將盒子掀開,卻見裡面是一個碗,裡面熱氣騰騰,湯裡飄著十來個白白東西,形似耳朵,一指長短,香氣飄上來,叫人食指大動。
「嬌耳。」伽羅的笑容,月光下看起來有些奇異,眼神甚至在躲避與金一直接對視:「這是從武川鎮民留下來的傳統,凡是我朝將士出征之前,家中都要為他準備一碗,祈福壓驚。」頓了頓,又道:「一哥,我想你孑然一身了來到大周,恐怕沒人做給你,就自作主張……娘去的早,這作法是姐姐們教我的,沒做過幾回,你別嫌棄。」
白色的嬌耳,在湯裡輕輕浮沉,香味飄在鼻子裡,熱氣撲在臉上。金一捧著這個木盒,怔了好半天。那香味,那溫度,沁透了他地五官,滲進了他的肌膚,一直熨到心裡頭。這樣的溫暖,這樣的感覺,有多久沒有過了?自從十歲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開始!
張了幾次嘴,卻現不知說什麼,終究也只能說出兩個俗而又俗地字來:「謝謝。」
「不用謝!」聽到金一的回答,看著他珍而重之地捧著木盒地樣子,伽羅忽然輕鬆了許多,伸手掠了掠頭,微笑道:「你嘗嘗味道?」一面遞上一雙木箸。
金一接過來,剛夾了一個,還沒送到嘴裡,竇雪兒又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哇了一聲:「什麼東西這麼香?是嬌耳啊,我也要吃,一哥,給我吃個不?」
金一自不在乎,伽羅卻把臉虎起來:「雪兒,莫胡鬧,這是一哥的從征嬌耳,是你女孩家能吃得?你要吃,回頭姐姐再給你做。」
「從征嬌耳?!」雪兒捂著嘴,也不曉得
驚訝還是真不知道:「你給一哥送的是從征嬌耳吶!母送子,姊送弟,妻送……」
「你個小嚼舌根的!」伽羅大羞,伸手去捂她的嘴,雪兒拔腿就跑。按理她身小腿短,跑兩步就該被伽羅追上了,豈料兩人拖拖拉拉,一直追到了房簷下的陰影裡才停住,嘰嘰咕咕不知道說些什麼。
「母送子,姊送弟,妻送夫嗎……」望著熱氣騰騰地嬌耳,金一耳邊響起的卻是宇文話語:「獨孤家的七女,你有意否?」
不管自己有沒有意,現在自己手裡捧著地,已經是伽羅的一片心意了!
大約是因為被雪兒鬧了這一下,伽羅再沒有請金一當面品評自己手藝,而是就此告辭而去。也不知是不是金一多心了,那臨別時地眼神,總覺得比往日更豐富了許多,伽羅眼底的瑩瑩光芒,竟可比天上的星辰。
月色之下,重又剩了金一獨自一人。他坐在馬)的圍欄上,望著手裡的嬌耳,慢慢伸出筷子去,夾了一個放在口中。微微用力,咬破了外面的面皮,熱乎乎的肉汁立時流了出來,金一的身心立時被更大的溫暖和滿足包圍。
難怪將士從征的時候,要吃上這樣一碗嬌耳了。記得有一句老話這樣說,吃飽了,不想家!若是吃的是這樣的食物,不管走出多遠,不管身處怎樣的屍山血海,酒池肉林,誰又能忘記家的方向?
正吃到第三個,金一忽地若有所覺,猛回頭,低喝道:「誰?」
「金小哥,果然了得。在下長孫)。」從陰影下走出的人,身材頎長,英俊的臉上鷹鉤鼻子格外醒目,正是長孫晟。
「千牛衛的軍營,什麼時候變得誰都能隨意出入了?即便是這營外的馬)……」金一心中嘀咕,隨手將木盒掩上,從圍欄上跳了下來:「長孫都督,何事深夜到此?莫非都督也撥入我千牛衛中了嗎?」
長孫晟看看金一,忽然歎了口氣:「金小哥,你若能早三年來到我大周,憑你的武藝道術,此時只怕已經積功升至大將軍,甚至開府也未必不可。這樣,或許就能配得上獨孤七小姐了。」
金一眼神立時如刀般銳利,長孫晟的話,直接觸及到了他心底剛剛被撥動的那根弦!
長孫晟卻恍若不覺:「金小哥,你可知道,我為何要隨同使團前往塞北迎親?那是我一位至交好友,托我遠行,一路上好保護獨孤七小姐的安危的。」
金一的心沉了下去。長孫)正在告訴他,一件他原先一無所知的事,一件很有可能,會將他方才剛剛浮現出一絲輪廓的美好遠景打的粉碎的事!
他想阻止,卻無法開口,長孫)的話平靜,冷徹,無情地,一字字鑽入他的耳朵裡:「我那位至交好友,名叫楊堅,襲爵隨國公。早在獨孤七小姐剛生下來的時候,獨孤如願公就已經與故隨國公楊忠訂下婚約,將她許配楊家了。」
喀的一聲,金一已經捏碎了手中的木盒,熱湯和嬌耳隨著木屑四下飛散,灑在他的手上,身上。
這一點熱度,對於金一毫無威脅,他心中的烈火,比這點熱湯更勝萬倍:「你有未婚夫了,為何還要對我嬌耳傳情,深夜相會?你想利用我,達到什麼目的,甚至不惜犧牲你自己的名節!」方纔的嬌耳帶給他心中的甜蜜和溫暖,此刻竟成了萬千鋼刀,將要割碎他的心,狂亂他的性情!
如果沒有那一根金箍鐵棒。
金箍棒立在心裡,毫光點點綻放,那外界的風刀霜劍,根本一點也無法侵入金一的心田,更加無法遮蔽他的本性真靈。
長孫)的眼前,出現了令他無法相信的情景:剛剛將木盒捏碎的金一,忽然閃電出手,眼花繚亂地一陣過後,他手中已經捧著壞了一角的木碗,吃剩的嬌耳和熱湯,一個不少一滴不差,全都盛在碗裡。
金一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靜:「長孫都督,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
好小子……涼州走來,真是一日千里!長孫晟心中激賞,輕輕點頭道:「金小哥,見了你此刻的眼神,不枉我深夜到此。楊堅雖是我好友,他對伽羅的眷顧也不是假的,但,楊家身為獨孤家舊日部下,當如願公死後反而青雲直上,這中間不能說沒有虧欠。我來,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將要面對的戰場上,或許有你未曾預料的敵人,如此而已。」
月色中,他的聲音迅速遠去,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已經杳不可聞:「明日沙苑六軍誓師,左二軍的統帥,便是楊堅。」第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