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之時,自有一場熱鬧,金一跟在宇文邕的身邊,當作是男方的親朋一般,哄鬧著讓宇文邕和新娘吉藏公主見了面,少不得有許多儀式和風俗,金一不懂,只跟著瞎起哄,倒也鬧的開心。只是當吉藏公主下車,見到金一站在宇文邕身邊的時候,還穿上了和千牛衛一樣的裝扮,不由得一怔,那一刻的眼神意味深長之極。
「一哥。」
宇文邕率領人馬,護著公主車駕向涼州城呼嘯而去,金一正要拍牛跟上,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咦,這一聲是誰叫的?按說只有小雪兒會這樣叫我,可是聽聲音又不大象。」金一訝然回頭,卻見獨孤伽羅盛裝坐在馬上,額頭垂下的明珠和玉璫交相輝映,照的她白玉一樣的臉份外皎潔。再一瞥,卻見竇雪兒在她身邊,正向著這邊做鬼臉,金一這才恍然,苦笑道:「七小姐,你怎麼也來消遣我,和孩子一般見識?」
獨孤伽羅策馬緩緩靠近,微笑道:「你年紀原比我大,叫你一聲哥也無妨。一哥……嘻嘻,這樣叫法倒挺有趣的,好像還有二哥三哥一樣。」竇雪兒也跟著嬉笑,向金一吐了吐舌頭。
金一為之莞爾,獨孤伽羅當日二話不說,就拿了十萬錢給他,那是極得心的朋友,他始終銘感在心,而竇雪兒才五六歲,聰明可愛的樣子,也沒人能和她認真。況且只是一個戲稱而已,也不放在心上,便笑道:「七小姐,不與公主一同入城麼?」
獨孤伽羅搖了搖頭,忽然長長出了口氣,整個人好像輕了許多一樣,像是卸下了一副無形的擔子:「到這一刻,大家把公主接去了,我這迎親的差事才算完成了。三年……這迎親團一去三年,我也實在是累的很了。」
三年……金一這才想起,李大白曾經提起過,突厥原本有意悔婚,迎親團費盡周折才將公主迎回,獨孤伽羅等人身處域外,這中間不知經歷了多少波折,費了多少心思。看她現在的樣子,這段日子想必是艱難的很了。
「咦,不對了,獨孤伽羅眼下還未及笄,三年前只是十歲出頭的小女孩,這迎親的大事無論如何落不到她肩上,為何這麼小就要出塞?」想到此節,金一頓感不解,想要問時,又發覺身在街心,人潮湧湧,怎麼也不是說話的所在,只得把話又嚥了回去。
「對了,還沒恭喜你得入千牛衛,看來大家對你甚是器重呢。」獨孤伽羅輕鬆起來,臉上重又現出笑容,對金一說話的語氣甚至帶了些俏皮起來。
金一摸了摸腦袋,他不想瞞獨孤伽羅什麼事,然而宇文邕所期許於他的,又牽涉到他身上錢神的秘密,這裡總不是說話的地方,便只是笑而不答。殊不知,獨孤伽羅年紀雖小,然而自幼聰穎,加上心中懷著家仇大恨,心計早已遠勝這般年紀的小孩,金一的笑容落在她眼裡,縱然沒有說話,也透露出了許多東西來。
不過。高穎是她地心腹人。今日金一覲見宇文邕地時候。高穎便在一旁。說了些什麼。只需問他便可。並不需向金一探問。故此伽羅也只是一笑而過。轉道:「此間事了。大家不可在外久居。不日就要回轉長安。你如今既已身入千牛衛。想必是要一同回去地。涼州這裡若有什麼事務還需盡快料理了才是。」
涼州這裡啊……仔細想想。王家兄弟對自己幫助甚多。是要去辭別一下地。史萬歲等軍中將士並肩作戰一場。更是不能不告而別;還有。何田田是孫思邈交託給自己地。可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裡。多半要一起上路。好在何田田也不是涼州本處人。慣了漂泊地。長安多半還曾經去過;日前得地賞賜。兩匹絹還了王子元地債。五千錢餵了金主那個無底洞。還剩下一匹絹。這點可憐家當還得帶上……
想著想著。金一忽然驚覺。原來只在這短短地二十天中。他在涼州便已經留下了這許多地印跡。回想起來。這二十天中地點點滴滴。都像是在眼前一幕一幕地回放。顯得清晰無比;與之相比。那個已經不復存在地家園。自己在那裡渡過了十幾年地時光。如今還留下了什麼呢?
「這就是山裡和山外地區別嗎?二十天。就勝過了十幾年啊……」年輕地心中驀然生出一種莫名而陌生地情緒。遍搜心中地詞彙也無以名之。金一不自覺地望著城中地人潮。忽地一陣惘然。
伽羅在一旁見他半晌不語。不禁笑了起來:「怎麼。有什麼丟不下地人事麼?」
竇雪兒剛才沒說話。卻是重振旗鼓。又在和牛琪琪較勁。聽他兩人說到這裡。忽然轉過頭來。指著金一嘻嘻笑道:「是喲。聽說那位跟隨孫聖童懸壺濟世地何姑娘。現在就和一哥住在一起。是不是捨不得她呀?」
金一楞了一下,本想說自己和何田田並無瓜葛,大家姐弟相稱,而自己這次要去長安,何田田多半也會相隨……可是話到嘴邊,卻忽然發覺,這麼長長一串話語,要幾句話說清楚,還真有些不大容易呢。
他這麼一打突,獨孤伽羅的眼神就飄了過來,嘴角的笑意也立時多了幾分玩味:「這樣啊,聽說這位何姑娘也是一位異人,相貌倒也清麗,一哥,你眼光不錯哩!」
「對啊對啊,何姑娘照顧過我爹爹的傷,是個好人哩,還是個美人,一哥你眼光真的不錯,下手也很快哦!」竇雪兒說話快,爆豆一樣地連珠往外蹦。
金一哪想到,自己只是稍一遲疑,這兩個小女人就扯出這麼遠去,儘管說的是他自己的事,竟也聽的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連忙解釋,無奈說了兩句之後,金一才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竟是根本不會說話的,竇雪兒在那裡有一句沒一句地釣著,他竟然越解釋越糊塗了,到後來幾乎連自己都要以為,何田田和他確實是有些不尋常的關係了……
說來說去,金一不免有些焦躁起來,正要搶白竇雪兒兩句,忽聽道旁有人喚道:「一弟,這邊來!」話到之時,伴隨著一點幽幽清香,那人在人叢中白衣綠裙,顯得清爽無比,正是說誰誰到,不是何田田是誰?
「哎呀,我們叫一哥,她叫一弟哩。一哥,她比你大也,這可不大好……」人小鬼大的竇雪兒,抓住一點由頭就能說上一串。金一是拿她沒辦法,再則看何田田的樣子也像是有什麼事體,便一拍牛琪琪的角,轉到了街邊。
「田田姐,什麼事?」
他到了街邊停下,獨孤伽羅卻還是隨著隊伍一起向城中走去,一時回望街邊對立說話的金一與何田田二人。人潮漸行漸遠,偶爾就有騎著駿馬的身影遮斷了她的視線,而隨著她逐漸的前行,視線也漸漸不能持續,直到有一刻,街邊再也看不到那兩人的身影。
她轉過頭來,不自覺地咬著下唇,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抬起頭來,正遇上竇雪兒的大眼睛,正煞也不煞地盯著她看,不由得臉一紅,微嗔道:「雪兒,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不做什麼呀……不過,你臉紅什麼?嘻嘻!」雪兒扔下一句話,一拍自己的小馬,就躥到前面去了,口中叫著:「看大家迎親嘍∼」一溜煙去的遠了。
卻說金一隨著何田田,從街邊的小路離開了大道,向著城中的某處行去,一面走,何田田一面說道:「今日你走之後,那馮阿三找了來,說是今天就要將他的孩子下葬,請當日有份相助他的我們幾人去。史將軍軍務在身,李先生已經先去了,我是特意來尋你。」
金一默然點頭,提到這件事,他至今還是耿耿不已,大家同心協力,費了那麼多功夫,最終還是敵不過天上神仙的一句話,而且這問題的根由好像還是出在自己身上。這樣的結果,試問誰能承受?一時間,他竟有些不敢去參加葬禮的意思,生怕見到那小小的墳塋,又勾起自己心中的自責和無力來。
何田田見他這般,也猜到了他的心意,一面走,一面軟語安慰他:「世事本來無常,你既已盡力了,結果如何並不那麼重要,那馮阿三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會為難你的。」
金一默然無語,只是與何田田並肩走在前面,金虎與牛琪琪在後面跟隨。那馮阿三安葬幼子的地方是在城西,此處與城中又隔了一道城牆,是一片被城牆圍起來的田地,縱使城池被長期圍困,這片田也可以為城中提供菜蔬和糧食。
此地是道門的產業,馮阿三投身道門時,便將自己的祖業都獻給了道門,以換取道門的庇護。何田田識得路徑,領著金一等人走了一程,遙遙已經見到一片墳塋,邊上的一處新墳旁立著招魂幡,兩個道士在那裡念誦長生大帝往生咒,一群人默默低首,隱隱傳來婦人的哭泣聲。
金一走到這裡,腳下不由得一頓,何田田忙拉住不讓他走,半拖著他走近。人叢中跑出一個人來,到了近前,正是那馮阿三。
他顯然已經從痛失愛子的悲傷中恢復過來,人顯得精神了許多,眼睛也有了些神采。見了金一,他忙要拜謝,金一哪裡肯受?死活攔著不許他拜,低著頭道:「若不是我,這孩子的三官法事已成,多半能延得祿命。我實在是有愧於你一家……」
馮阿三勸了幾句,見金一還是不能釋懷,便不再說,只道:「恩公,你莫要想不開,不妨來看看我家孩兒的碑文吧。」
金一一怔,抬起頭來看去,猛地全身大震。只見那小小的墓碑上,在人名下面寫著一行字:「他來臨此世,不大滿意,便又重入輪迴去了。」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