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十四格格說道。
向小強注意到十四格格當著別人棉的時候,總是規規矩矩地叫自己「大人」。一旦單獨和自己在一起,她一定跟自己直呼其名。
「……大人,休會時間不能長,我簡單說一下我的想法,您考慮。」
向小強瞥了一眼秀秀,說道:
「啊,公主請說。」
十四格格也瞥了一眼秀秀,微微一笑,說道:
「想必大人也感覺到了,支持一支幾千人的隊伍,就要出動這麼多東西,肯定是得不嘗試的。現在很明顯,海軍抓住這個機會,恨不得傾巢而出。他們想把這件事情往大了弄,航母、戰列艦、巡洋艦、驅逐艦、掃雷艇都要去,太多的人需要機會了。而且,反正花的是國家的錢。」
向小強皺皺眉頭,還真是這麼回事。頗有點「吃公款」的感覺。
但是……
突然,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出動這麼多艦船雖然鋪張,但兩個海軍司令說的都有道理,出動每一種艦船都是有必要性的,如果隨意裁減,很可能導致任務失敗。而十四格格現在這麼說,難道是……?
向小強心中一緊,一陣窒息:難道是她還在暗地裡為滿清打算?
但是十四格格微笑著繼續說:
「不過,這件事就看你怎麼看了。你現在手裡握有陛下授權你節制全國武裝的詔書。全國武裝,顯然包括海軍。但問題是,在今天之前,你都空有一紙詔書,沒有人真聽你的。」
秀秀聽到這裡,揚了揚眉毛,轉動一下眼珠,她已經聽明白了,轉臉望著向小強。
十四格格繼續說著:
「……但是今天不一樣了。今天你既有名義上調動海軍的權力,而海軍也願意聽你的。這是個名至實歸的好機會。這次陛下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了你,而海軍又削尖腦袋想出動,你怎麼安排他們就會怎麼聽,只要你滿足他們的願望——大舉出動。這次只要是成功了,把太行山縱隊扶上道了,海軍就是第一功臣。
「這個好處,整個大明軍隊都會看在眼裡。這樣的話,這次就會開一個很好的先例。大家都知道你向小強是全軍最受青睞的將領,知道任何軍事行動只要是由你來搞,都會得到陛下最大的支持,跟著你一起打仗,取勝、立功的把握也最大。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再多來那麼幾次,你的那詔書就不再是一張紙了。」
向小強被她一點撥,腦中豁然開朗。是啊,這根本不是什麼得不償失的事情,這根本就是一次極好的機會!
他望著十四格格,心中真的很感動,也為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懷疑而內疚。他很慶幸自己身邊有了十四格格。
「別把陛下簽字給他們看,」十四格格又補充道,「作戰計劃讓陛下簽字後,你就收起來,然後你自己重寫一份,簽你自己的名字,自己調動海軍。有人質疑的話,就把詔書拿出來。他們這次肯定會服從你的。他們服從了你第一次,就會服從你第二次。——只要沒壞處的話。……但是記著,一定要讓陛下先簽字,以防萬一。」
向小強向十四格格伸出了一隻手,頗為激動地說道:
「公主殿下,多謝你!……向小強何德何能,能得到公主殿下如此幫扶點撥!唉,我真是慶幸啊!」
十四格格謙遜地一笑,看了一眼秀秀,握住向小強的手,兩人用力握了握。
秀秀在一旁,心中對十四格格既嫉妒又佩服。
她一雙妙目從向小強臉上移到十四格格臉上,又從十四格格臉上移到向小強臉上,最後移到他們緊握的手上。
兩人緊緊地握著手,秀秀就緊緊地盯著看,裝作低眉順眼地站在那裡,心中酸酸的。
……
回到會議上,向小強又聽取了海軍方面較為詳細的計劃和要求,然後讓陸航的人和他們充分討論,自己在一旁作出判斷,同時也汲取海空作戰的營養。
最後向小強拍板,東海艦隊即刻編成一支分艦隊,於今天下午5:00出發北上,移防至東江艦隊。分艦隊艦隻配備為:
洪武號戰列艦、天璇號航空母艦、天璣號航空母艦、呂布號重巡洋艦、孫武號重巡洋艦,以及十二艘驅逐艦。兩艘航母卸下轟炸機和魚雷機,全部搭載海上翠鳥戰鬥機。
海軍其他的補給艦、掃雷艦要求被駁回。一方面是向小強要體現自己的意志和權威,另一方面是,這些雜七雜八的艦隻,東江艦隊一應俱全。而且那裡本來就有幾艘輕重巡洋艦,還有驅逐艦。說實話,這次派航母和戰列艦過去就足夠了。
同時,向小強指示李國梁準備十五架容克-52運輸機,準備十幾個小時後裝好物資起飛。
他又命令肚子疼,在這十幾個小時內,和太行山縱隊的骨幹、也就是那些天地會地下組織成員保持聯絡,讓他們選定一塊合適的空投區域,然後用密碼發回來。
這第一次空投,除了第一批糧食、急需的日用品和藥品外,還將空投給他們十部便攜式電台,還有電池。這樣便於他們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化整為零,分散行動。
另外還有一批對他們在山中發展至關重要的情報:一捆太行山區的詳細軍用地形圖、民用政區地圖、清軍在太行山內外、乃至華北地區的軍事力量分佈圖、太行山-呂梁山之間十來個大縣的縣城地圖、還有太行山裡幾大股土匪的基本情況,他們的人數、武器、大致活動範圍等等。這些土匪的情報,還是南明潛伏在保定、石家莊、張家口、太原這些周圍大城市警察局裡的間諜搞到的。
在下面的幾次空投中,向小強還準備給他們派去軍官,以便訓練和控制他們,使他們正規化,至少成為游擊隊而不是土匪。
至於錢,一定要等派去的軍官控制了他們之後,才能給。要不然就憑現在這一團沒有紀律的散沙,驟然見到大筆巨款,只會是一場災難。
……
散會之後,望著空蕩蕩的會議室,望著巨幅的推拉地圖板,向小強的心裡湧起了一陣強烈的興奮。
自己終於直接指揮了一回海軍!這次自己大筆一揮,一艘戰列艦、兩艘航母、兩艘重巡、十二艘驅逐艦、總噸位達150000噸的艦隻就派出去了!
這種感覺、這種過癮的感覺,沒親身體會過,根本想像不出。
向小強一個人感慨一會兒,回味了剛才自己調遣千軍萬馬的感覺後,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肚子疼已經等在那裡了。他見到向小強,立刻湊過來,神神秘秘地說:
「大人,屬下查到了。」
「什麼?」
肚子疼壓低聲音:「就是大人早上讓屬下查的,那四首英文歌,屬下中午就查到了!下午開會,一直也沒來得及跟您說……」
「哦,哦,」向小強瞥了一眼秋湫和秀秀,見兩個小妮子正在嘰嘰咕咕,便攬著肚子疼到一邊,小聲問道,「怎麼樣?」
肚子疼小聲笑道:
「大人,粘桿處那幫傢伙也真會挑歌,這根本就不是一般的歌,一般人根本都不知道!這幾首歌都是英文詩改編的,還都是很好的詩……它的曲作者叫耶佩斯,是西班牙的一個年輕吉他作曲家……它的詞作者可不得了,您猜是誰?」
向小強皺皺眉頭,一瞪眼,肚子疼嘿嘿一笑,壓低聲音說道:
「是泰戈爾!……那可是大詩人啊!這四首歌詞出自他的一本英文詩集,叫《吉檀迦利》,就是其中的四首詩……」
「啊!」
「大人,原先這本集子就是詩的,一共有一百多首呢,那個叫耶佩斯的年輕人也是個天才,居然把每一首都譜成了吉他曲,可以彈唱的……兩年前英國的一個音樂公司把它們買下來,做成了唱片,但銷路很差……因為那個公司死心眼兒,把一百多首歌全給出了,做了一整套唱片,人家要買就得買一整套,誰樂意買啊……也虧的這些歌的詞曲都確實不錯,最後也就是英國的王公貴族、還有上流社會有錢人買了幾十套,那個公司才算賠得少些……」
向小強慢慢明白了。兩年前,正是朱佑榕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她肯定也買了一套,而且肯定也喜歡上了……
「歌詞呢?」他急著問道,「歌詞在哪兒?」
「給您帶來了,」肚子疼笑道,從包裡掏出一本詩集遞給他,「就是這本,中文版的,大人要查的那四首我都折著角兒呢。」
向小強捧在手裡,這是一本燙金封面的薄書,封面上有「吉檀迦利」四個字,翻開裡面是豎著印的一行行詩句。嶄新嶄新的,還泛著墨香。肚子疼這傢伙也不會去讀什麼詩,這本一看就是新買來的。
他手指在一頁折著的書頁上停住,慢慢翻開,輕輕撫平折痕,只見這頁上寫著:
……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
每天我總在樂器上調理琴弦。
時間還沒有到來,歌詞也未曾填好,只有希望的痛苦在我的心中。
花蕊還未開放,只有風從旁歎息走過。
我沒有看到他的臉,也沒聽到他的話語。但我只聽到他輕躡的足音,從我身後走過。
悠長的一天消磨在為他鋪設座位上,但燈火還未點上,我不能請他進來。
我生活在和他相會的希望中,但這相會的日子還沒有來到。
……
看著這些清楚的中文詩句,向小強的心顫動了起來。
朱佑榕昨天晚上唱的,原來就是這些詩句?
「但我只聽到他輕躡的足音,從我身後走過……我生活在和他相會的希望中,但這相會的日子還沒有來到……」
這多符合當時的情形啊!
朱佑榕當時不但發覺了自己,還在月光下彈著吉他、輕唱著歌兒暗示自己!
向小強心臟怦怦跳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慢慢的翻到下一頁折角的地方。
他輕輕撫平,默默地讀道:
……
「羅網是堅韌的,但要撕破它的時候我又心痛。
我要自由,但我卻因為希望自由而羞愧。
我確知那無價之寶就在你那裡,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我卻捨不得我那滿屋的俗物。
我身上披的是灰塵和死亡之衣。我恨它,但又熱愛地把它抱緊。
我的負債很多,我的失敗很大,我的恥辱秘密而又深重。
但當我來祈求的時候,我又戰慄,唯恐我的祈求得到允諾。」
……
「羅網是堅韌的……我要自由,但我卻因為希望自由而羞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些詩句,簡直就像是為朱佑榕和自己量身而寫的一樣……
朱佑榕被堅韌的羅網束縛著,而她想要自由。但是,她與生俱來的身份、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她雙肩擔負的責任……這一切都讓她為渴望自由而羞愧……理性告訴她,這種「自由「是不道德的,是不理智的……
向小強默默念著,越念嘴唇越顫抖:
「但當我來祈求的時候,我又戰慄,唯恐我的祈求得到允諾……」
向小強讀著這句,閉上眼睛,心中體會著朱佑榕當時的感覺,那種羞恥、渴求、內心掙扎的感覺……
片刻後,他輕輕睜開眼睛,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慢慢地翻到下一處。
「我只在等候著愛,要最終把自己交到你的手裡。
他們要用法律和規章來約束我,但我總是躲著他們。
因為我只等候著愛,要最終把自己交到你手裡。
他們責備我,我知道他們責備的有道理……
但是……
我只等候著愛,等候著最終把自己交到你手裡……」
……
向小強閉上眼睛,感覺到自己的心在劇烈顫抖著,那種強烈的痛楚傳遍全身。
朱佑榕,一國女皇、同時又是深愛著自己的女孩,當時彈著吉他,一邊哭一邊唱出這些詩句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她是在表白,當時她在向自己表白!
表白,這件所有人都能做的事情,朱佑榕做起來卻是多麼艱難!多麼不容易!她要戰勝多麼強大的道德束縛、多麼強大的羞恥感啊!
人人都能對愛的人表白,但是她卻不能!她必須要抱著吉他、對著月亮、用歌聲唱出來!
可以想見,這四首優美、貼切的英文詩,是她花了多長時間精挑細選出來,專門唱給自己聽的……
而她做了這一切、滿心以為自己終於做出了選擇之後,卻是……
什麼也沒有發生。
什麼也沒有得到。
她所期待的那個人,躲在樹叢後面,聽完了她的含羞表白、欣賞完了她的羞恥和眼淚之後,什麼也沒做,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只剩下她自己,還有月光、湖水、懷裡的吉他。
……
向小強呆呆地望著對面的窗戶,手裡的詩集掉在了桌子上。然後又掉在了地上。
「啪」的一聲,秋湫和秀秀頭回頭看他,看到他這副樣子都嚇了一跳,連忙跑過來。
向小強扶著桌子,木然地揮揮手,她們焦急地問什麼,兩耳也聽不見。他輕輕搖了兩下頭,沙啞地說道:
「我……我沒事,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然後一屁股倒在椅子裡。
但三個人看他這個樣子,不敢離開,尤其是秋湫秀秀,兩人不斷焦急地輕聲地問著他,到底怎麼回事……
向小強火了,舉起手掌就要猛拍桌子,但落了一半,又慢慢停住了。
他抬頭,望著自己心愛的兩個妻子,淒然地一笑,拉著她們每人一隻手:
「我不該跟你們拍桌子……對不起……這是我的錯……但是,我只是想單獨呆一會兒。」
完,向小強按著桌子艱難地站起來,彎腰拾起那本詩集,幾乎是一步一蹣跚地走了出去。
秋湫還想追過去再問,但秀秀輕輕拉住了她。
肚子疼覺得自己剛才就像超級電燈泡,現在好容易逮到機會,連忙對兩位夫人道了歉,說自己還有事要處理,一溜煙兒地溜走了。
……
向小強來到會議室,關上了門,反鎖上。
然後他望著空無一人的會議室,頹廢地歪倒在一張椅子裡,從桌上的煙聽裡抽出一支煙,點著了叼在嘴裡。
向小強兩腳翹到會議桌上,口鼻噴著煙霧,兩道淚水順著臉龐流了下來。
但他也不擦淚水,只是默默地拖過了一隻滿噹噹的煙灰缸,順手都倒在了地上,然後放在桌上,一邊彈煙灰一邊抽。
這種時候,他覺得只有香煙的尼古丁和那種刺激的味道,才能讓他的胸中痛楚緩和一點。
向小強嘴唇上叼著煙,把詩集放在腿上,再次輕輕念著那幾首詩。
……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無意間,給了朱佑榕多麼大的傷害。
這麼好的女孩,這麼愛自己,為了愛自己,衝破了重重內心障礙……她給過了自己機會,但自己卻沒能抓住。
沒抓住的原因,說來可笑又可悲——居然是自己不會英語!
更可笑又可悲的是,這一點朱佑榕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是自己親口騙她的!
……英國軍情六處的情報官……哈哈!
我操!!!
……
一隻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向小強頭皮一炸,嚇了一大跳,「騰」地跳起來,摸著槍套轉身望去……
十四格格懷裡抱著一摞文件,站在他面前,低著頭,一手在掏手絹。
然後,再次把一方手帕塞到向小強手中,眼中帶著一種大姐姐的溫柔。
「我靠!」
向小強氣血上湧,手裡拿著十四格格的手帕,沒有擦眼淚,而是盯著她,「哼——」地一下,狠狠地擤了鼻涕。
把手帕扔到桌上,他打量著十四格格,問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