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從婆羅港出發,以唐舉為先鋒,楊舟為左翼,林道乾為右翼,揚帆向雙鳥礁一帶出發,要去和吳平會師。
走到蘑菇礁附近,望手向唐舉報告:「前方東北,有大量船隻向西航行,沒有掛我大明旗幟以及水道航標。」
唐舉命繼續望偵查,不一會又有各種消息傳來,唐舉自己也登上望台,看看東北開來的船隊,驚道:「是佛郎機人!」
那正是索薩的船隊,他從巴拉望徑往西去,大明海軍則從婆羅望巴拉望,雙方幾乎就要平行擦肩而過,唐舉想也不想,就下令:「衝過去!不要讓他們逃了!」
索薩那邊也已經發現明軍的戰船,見對方衝來,便將船隊擺開,準備迎敵,唐舉打海戰不是好手,到了海上就只是在運用他的指揮能力而已,但海戰與陸戰畢竟不同,一些細節他就沒能考慮到,他這一部船隊轉得有些急了,帆船行走,豈能如陸戰部隊一般曲折如意?加上和其它幾部消息傳遞得不如陸地行軍那般及時,後面的友軍跟不上,唐舉部便過早地插入到索薩的船隊中去。
「唐舉要糟糕!」李彥直聽到消息後趕到舵樓上望,吃了一驚。
索薩那邊卻狂喜:「哈哈,好!」
這兩支船隊,總體實力不相上下,但唐舉部脫離主力,太早與葡軍發生了接觸,很快就陷入以少敵多的困境。
葡軍的火炮長不等總督下令,紛紛放炮,海面上馬上升起屢屢黑煙。
「還擊!還擊!」唐舉在硝煙中高呼道。
然而在以一敵四的情況下,唐舉部本來就落了下風。何況他的炮位調得不准這時他正往葡軍衝去,而葡軍卻已經側擺開了炮轟,唐舉於一片混亂之中,竟犯了海上炮戰地大忌,炮擊戰當以我之側面對敵,唐舉這時卻是筆直衝了過去,戰船上火炮集中於側翼,船頭的火炮能有多少?他的火力本來就處於劣勢,這樣一來整個船隊的火力更是只能發揮十之一二了。處於絕對的弱勢中了。
「真是胡鬧!」李彥直在主艦跳了起來,撕掉衣帶,上身只剩下一件背心,傳令道:「全艦戰士,聽我指揮!」
蔣逸凡一見大吃一驚,叫道:「都督!」要知李彥直近幾年已經不再親自指揮戰鬥了,東山再起以後,打安南也好。打新加坡也罷,他都是穩穩坐在中軍,由手下部將去解決戰爭,自己只是負責總體的調度。這時海上陡然遇敵,他竟撕衣脫鞋,親自領軍作戰。蔣逸凡一見之下,還以為李彥直急怒攻心了呢,這一聲「都督!」乃有勸李彥直冷靜之意。
李彥直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解釋,便繼續指揮作戰。
以他如今的修養,已不至於臨戰不利就方寸大亂,他忽然接掌艦隊指揮權,把自己從「帥」的層面降低到「將」的層面,實有不得已處這次李彥直要往婆羅與吳平會師,起始並未料到中途會與葡軍遭遇。這時整支船隊上缺乏第一流地海戰大將。林道乾在海上活動雖久,但他主抓的多是謀略方面的事務。海上攻堅非其所長,楊舟也算一員老將了。但在李彥直麾下他也只算第二階梯的海軍將領,至於唐舉,卻是李彥直有意栽培,這次才讓他做先鋒,好讓他熟悉海戰,以便將來陸海兩擅,但就眼下而言卻不足以承擔這次遭遇戰的總指揮權。
因此這時明軍的整支艦隊上,最能打海戰的倒是李彥直自己了,若是有吳平、王牧民或者張璉在此,他也就放任手下折騰去,但眼下陡遇強敵,全軍又乏強將,他就只好自己上舷操刀了。
這支船隊的主艦「定海」上,所有官兵見李彥直親上甲板指揮,紛紛高叫:「都督!都督!」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李彥直赤膊舉刀,心下卻很冷靜,他沒有帶領船隊追上唐舉地尾巴從後增援,而是指揮著船隊主力向葡軍的後軍掠去。
葡萄牙正以炮火密集地轟擊陷入苦戰的唐舉部,整個船隊擺成一個微彎的弧線形,前軍在最西邊,後軍便在最東邊,明軍船隊本是從西向東走,李彥直下令主力船隊撲向葡軍後部,在行進方向上就只是微調,海上行走,陡然轉帆轉舵都會造成行進速度大降,甚至在短時間內停滯下來,唐舉地船隊就是轉得太急以至於行動欠缺靈活,李彥直卻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李義久在旁邊低聲問了一句:「都督?不救唐將軍了嗎?」
李彥直哼了一聲,卻不回答。
林道乾雖非擅長攻堅浴血之將,但他腦子極活,他的船隊本在李彥直地右前方,李彥直一行動,他馬上就知道李彥直的目的,也跟著調整方向開向葡軍後方,這一來他倒成了先鋒了。楊舟謹慎老成,也跟著調整方向,尾隨李彥直而來。
本為整體的大明海軍,一下子變成了兩部:唐舉的三成兵力幾乎與其它三部完全脫離,成為一支被索薩包圍的孤軍,岌岌可危,但李彥直所率領的七成艦隊卻因此沒有被拖入泥潭,而是追著葡軍的後部蓄勢待攻。
「唐將軍!不能這樣了!快轉舵啊!」唐舉的主艦「海獅」上,總管勸他說。
「轉什麼!給我衝!」唐舉執拗地吼叫著,完全無顧己方的弱勢與危機,他地思維很簡單:「衝上去!接舷!殺!」這時海獅也已四處起火,甚至有護航船隻被擊中沉沒,但唐舉卻不改初衷,他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衝到敵人陣中,「準備好刀子!殺得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
這完全是不顧海戰與陸戰地區別嘛!海獅的總管並非唐舉舊部。他倒是個海戰老手,心裡大忿:「你以為咱們是一夥騎兵嗎?我怎麼撥到他手下,真是倒霉!」猛地呼一聲一枚炮彈轟至,把他炸了個血肉模糊,唐舉在旁邊也被波及,周圍近衛慌忙來護,唐舉卻不顧擦傷跳了起來,叫道:「別管我!繼續衝!衝!」
他這股狠勁看似蠻幹,其實卻恰好是眼前最好地選擇這時他若下令擺開側翼和索薩對轟。一來他就算擺開了側翼火力仍然不如對方,二來索薩已經佔據了炮擊先機,等明軍調好方向早就損折過半了;唐舉若是畏縮了轉向逃走那就更糟,整支船隊只會在混亂中被索薩迅速殲滅。
但唐舉幾乎是完全放棄了炮戰,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卻反而有一線生機。
要知這個時代主流火炮的威力實際上都不足以直接摧毀武裝戰船,像「海獅」這樣地堅甲巨艦,就是正面承受索薩主艦「聖雅利安」的大炮也只是船板崩裂而已。並未被洞穿,所以唐舉的船隊在轟隆隆的炮轟之下,幾乎每艘船都傷痕纍纍,但直接沉沒的卻不多。大多數船隻都拖著斷帆殘舵,以一股慣性衝到了佛郎機船隊中間去。
「佔領敵船!殺!」
唐舉身先士卒,竟自己跳上了踏板要去攻船。
接舷!
肉搏!
唐舉的兵力仍然處於劣勢。但他卻管不了這許多了,只是以身先士卒為號召,帶領著部下和葡萄牙人拚命!
「不要被他纏著!」到了這份上,索薩反而有些怕他了:「這支船隊已經廢了,小心敵軍的主力。」
但唐舉的船隊是全速衝來,就算帆被燒了槳不能用,也仍然靠著一股慣性沖得飛快,葡軍為了炮擊他卻暫時處於半停滯狀態,中後部的幾艘大船躲避不及,便給唐舉咬住了。
唐舉地船大多都著火了。但這有什麼要緊?自己船上著火了就往敵人船上靠。拋出大索鉤把對方的船死死拉住,拖著對方一起進火坑!
「野蠻人。野蠻人!」索薩罵道:「哪有這種打法的!」
「好樣的!」李彥直望見了戰況,卻頷首稱讚道。
這時葡軍仍然做長線形。明軍卻如同三個楔子,一個楔子插在葡軍的後腰上,另外三個卻去叮葡軍的尾巴。
若以唐舉所在的位置將葡軍分為兩截,前半截大概有六成的船隻,後半截則是四成,葡軍在開炮轟擊唐舉時仍緩慢向東前進,這時被唐舉一咬住,後半截就走不動了,被迫陷入亂糟糟地接舷戰中。
「總督,怎麼辦?」大副問索薩。
這時索薩若是不管後半截的船隊直接把船隊開走,那麼李彥直等也追不上他,但索薩猶豫了一下,卻下令:「吃掉他!」因為他葡軍仍然有勝利的契機。
葡軍的前半截回攔過來離得遠地繼續炮轟,硬生生擊沉了兩艘三桅福船,在前後兩部葡軍的夾擊下,唐舉的兵力只剩下不到三成了,但仍然死命地發揮著最後地作用,便如勇士垂死,卻還牢牢抓住敵人不放,好為同袍創造機會。唐舉自己甚至帶領一百多名水兵衝上了一艘葡萄牙海盜船,他衝在最前面浴血狠砍,這艘船上多是南洋土著,被唐舉的驍勇鎮住,節節敗退,最後唐舉竟然在「海獅」被擊破入水之前奪取了這艘船!
這艘海盜船的易手,對雙方實力對比的影響其實不大,但船上所有大明水兵卻都歡呼了起來,就是那些船身已經傾斜了的船上,士兵也受到了鼓舞唐舉為他們立了一個好榜樣啊!自己的船沉沒了,不要緊,奪敵人的船繼續打!
在不到一刻鐘時間裡,又有兩艘葡萄牙船被明軍奪了宿,更有七八艘葡萄牙船的甲板上爬滿了中國水兵,正在爭奪所在船隻的控制權。唐舉的兵力已經很少了,只剩下不到兩千人,但海戰有個特殊處就是:每一艘船都可以是一個獨立地戰場!對那些尚未確定歸屬權地船,葡軍縱有炮火優勢也沒法攻擊,不然就會傷了自己人,索薩為了避免更多人陷入這種混戰,又不願意派遣更多的士兵過船增援。
按照索薩地計劃本來可以打得很精彩的一場海戰,忽然變得有些亂七八糟起來。
李彥直在遠處歎息道:「這是他打仗地習慣嗎?怎麼老是這樣?」但他和索薩一樣,都沒法讓這場戰爭結束得優雅了,只是催促總管繼續發力:「衝上去吧!把佛郎機人的後半截攔下!」
蔣逸凡爬了過來,叫道:「都督,唐舉的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們的總兵力不如佛郎機人,現在衝上去,肉搏炮戰我們都沒有優勢啊。」
「優勢個屁!」李彥直叫道:「都成這樣了,還講究什麼優勢?用唐舉的法子,就這麼衝上去,把他們纏住,殺得一個就是一個!」他說著眼角掃了一下東方雖然不知道雙鳥礁是什麼形勢,但李彥直卻大膽地預測:或許吳平和胡宗憲正趕來呢。只要他們趕來,哪怕只是其中的一部趕到投入這個戰場,也將徹底扭轉這裡的戰局!
「堅持下去!現在就看誰堅持到底誰就贏!」
明軍本部、楊舟部、林道乾部一起插了上去,就如一張野獸利口一般吞噬起了葡軍的後半截,李彥直部船堅炮利,在主帥的激勵下遇一艘撞一艘,楊舟老實,貼上去後便肉搏,被索薩全力反擊,損失極重,林道乾卻狡猾,雖然也衝近了,卻還保持著一點距離以炮擊輔戰為主,一陣陣的炮擊將葡軍的後半部打得帆起火舵添亂。
就在葡軍後半截陷入苦戰的同時,索薩的前半截已經完全圍了過來,楊舟部登時面臨被切割包圍的危險。
部將問李彥直是否求援,炮火紛飛中,李彥直叫道:「這會子誰救得了誰!只能殺人!沒法救人了!」
這時唐舉部一千多人陷於戰場核心作困獸之鬥,楊舟作為索薩與李彥直之間的緩衝,拚命抵擋著索薩的進襲,卻還是被索薩步步削弱,但葡軍的後半部卻在李彥直的肉搏戰與林道乾的炮擊中落於下風。
風中儘是硝煙味道,海面上飄滿了木屑,浪花有時候會托起屍體,這場遭遇戰從炮響之時算起,糾纏了整整一個時辰也未分勝負。這時明軍實際上已落下風,但雙方緊緊纏在一起,都已無法善罷了。
李彥直看著葡軍的海盜船越來越接近定海,心中也不免閃過一絲擔心:「吳平不會沒跟在後面吧?」
若是他就這麼死在南海,那輸掉的可就不止是這次遭遇戰,對大明開海派來說將是近乎致命的打擊!
就在他閃過這個念頭之後,李義久指著東方大叫起來:「船!船!又有船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