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五年,春,上海城外人頭擠擠,都望著淞江拱橋期盼著。
作為市舶司總署所在,這座城市數年來發展得極為迅猛,在原本的縣城之外又擴出比縣城大三倍的市井,新市區很快就把舊縣城比了下去,商業與娛樂設施全都雲集於此。以前人家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如今卻常常將揚州換成了上海,這裡既是發財地,又是銷金窟。上海縣的行政級別也水漲船高,由縣升級為道道不是三級行政級別中的正式一階,乃是一種臨時性或特殊性的行政設置。
而今天,上海所有的達官貴人、巨商豪賈空巷出動,大清早地就都跑到城外來吹冷風。這些人一個兩個都是各行各業裡的頂尖人物,但這時候卻都把身段放得極低,因為他們在等待的是大明皇朝的樑柱、開海事業的巨擘海軍都督府左都督、鎮海侯李哲。
這是李彥直第二次接掌海軍都督府了。一個人要登上如斯高位,難。登上如斯高位而能全身而退,更難。全身而退後還能東山再起,那就難上加難了。
所有來迎接李侯爺的人,不僅是趨附他的勢力,更看好了他的前程,認為經過這麼一下野一復出,其地位將再也無法撼動了。
可是他們從早晨等到中午,也沒見李侯爺的車馬駕到,這一天並非什麼特殊的日子,上海新城各街道繼續打開門做生意,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可就是不見侯爺的大駕。
各大富商紛紛派人打聽消息,得到的回復卻五花八門,有人說侯爺的儀仗還在杭州呢,也有人說侯爺已經進入松江府,隨時就要到達了,在杭州也好在松江府也好,只要侯爺還在路上。大家就都不敢不等。
「等得越久,方見我等的誠信。」
可等來等去,就是不見影
終於又有消息傳來不是來自城外的消息而是來自城內的消息:「大家不用等了!聽說侯爺已經進城了!」
「進城?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就在半個時辰前。侯爺就已經進城了。」
「什麼?那我們怎麼沒看到?侯爺從哪裡進城?」
「據說就是從這裡進城。市坊有認得侯爺地說看見侯爺騎著一頭驢子走進海軍都督府去了。身邊只帶著一個小廝。」
「什麼?騎著驢子?沒有車?沒有馬?沒有轎子?就帶著一個小廝?」
「聽說是。」
眾商一聽都後悔得跌腳。李侯爺地排場素來大。當初還是海上白丁時。到雙嶼也已是那等氣派。大家方才都猜測著這次他重回上海會是如何壯觀地景象呢。哪裡知道他反而低調了。
「這也對,這也對。」一個老成的商人感慨道:「做得大事業的人,哪個不謙下的?這就叫胸襟,這就叫修養!」
眾人感歎著,唏噓著。慢慢的便都散了。
待人群散得盡了,才有一頂小轎子從淞江地拱橋上走下來,方纔那從城裡出來傳話的人迎了上去。低聲喚道:「都督。」
轎子裡的人掀起窗簾一角,果然是李彥直,他看見這人一身市井小商人的打扮,笑道:「劉洗,現在你也是堂堂正五品大官了,手下有幾千人,居然還打扮成這副模樣,可真是難為你了。其實這點小事,你派個手下來幹不就行了?」
劉洗含笑說道:「給都督辦事。怎麼能不親力親為?再說我也喜歡幹這等事。」
轎子便由劉洗引著,進了城直入海軍都督府,風啟蔣逸凡早在那裡候著了,一干人入府,高拱捧著打印、寶劍、令旗,左右兩排人,左邊是吳平等一干武將,右邊是殷正茂等一干文臣,文人行官禮。武將行軍禮,齊賀李都督重掌帥印。
「各位辛苦了。」李彥直卻只是微微點頭,並無刻意的撫慰動作。眼前這幫武將都是和他在風浪裡翻滾過來的,這幫文官都也都靠著他才升到今時今日的地位,一堂之內都是自己人,也就不用故作籠絡之舉,便當是久別重逢,反見親密。
他從高拱手中接過帥印後,由李義久捧了放到桌上。算是完成了新舊交接。李彥直指著那幫武將對高拱笑道:「這段日子有勞肅卿了,這幫莽夫不好對付吧?可有什麼衝撞了肅卿的沒?」
他這一問諸將都有些緊張了。雖然都是上司,可他們不怕高拱,卻怕李彥直,高拱接掌帥印之後文武之間起衝撞的事多了去,雖然念著高拱是李彥直指定地人不敢造反,可日常總有許多行為把高拱氣得吹鬍子瞪眼,這時聽李彥直一問,都擔心高拱趁機告狀。
誰料高拱卻只是笑道:「都督麾下都是百戰雄者,又得都督教誨,很是能為朝廷解憂。」
這句回答卻避重就輕,諸將一聽都鬆了一口氣,自此對高拱大生好感。
李彥直是何等人,也聽出高拱這句話裡的味道來,他知道自己手下這批武將出身不是海賊就是礦匪,個個性情都不好,雖然經過正規的軍營訓練,但少年時期積澱下來地狼性鯊性哪裡可能盡去?不可能那麼老實,卻只是笑了笑說:「文武和諧,那很好啊。我如今奉了朝廷的命令,就要出征,可不想出征之前還要先整頓軍紀浪費光陰!」
這句話算是切入正題,諸將一齊應道:「我等都著急要跟隨都督建功立業呢!只等都督下令!」
「那就好。」李彥直把笑容一斂,喝道:「這次打仗要走海路,所屬文武,都給我到主艦上去,準備升帳吧!」
文武便魚貫而出,只高拱留下,李彥直也還有兩句話要和他說,道:「肅卿,這次你交接了這兵權之後,也該回北京了吧。徐相那邊,可給你安排好位子沒有?」
高拱取出一道聖旨來,臉含笑意:「安排好了,是讓我去管戶部。」
李彥直訝道:「戶部?那麼方鈍是要掌吏部,還是要入閣了?」
戶部尚書方鈍正值盛年,這幾年部務辦得十分出色。和李彥直一系關係甚深厚,如今開海派得勢,高拱既要去管戶部,那麼不管是論勢還是論才,方鈍都不會被冷落,要麼平調,要麼就得高昇。大明以吏部、兵部職權最重,戶部之重,僅在其下。如今正要用兵,兵部等閒動不得,方鈍又不如張經懂兵法。所以李彥直便猜方鈍的調動要麼是去做吏部尚書,要麼就是入閣。
高拱說道:「是去管吏部。李默準備告老了。」
李彥直又說道:「可我聽說丁閣老準備致仕了,他一走,內閣就剩下徐相爺一個光桿了,我料恩相不肯」
高拱心想你人在福建,對朝中的動態倒也瞭如指掌,說道:「聽風聲,這次的廷推推出來的閣臣候選,排在第一個的卻是歐陽德。」
歐陽德是徐階的老部下。李彥直一聽就笑了:「呵呵,徐相畢竟是老辣啊。不過他坐那個位置也有好些年了,我看再做個一輪也該避一避了,肅卿啊,咱們這邊也得努力啊。」
高拱心想李彥直在上船排兵佈陣之前還留下和自己說這些,當然不是等閒言語,身子傾了傾道:「當前天下未定,除了徐閣老和都督,別人怕坐不穩這乾坤!」頓了頓又說:「徐閣老與都督一文一武。乃是大明雙柱,雙柱擎宇易,獨木支天難啊。」
這句話說得很委婉,內中實有擔心李彥直要將徐階排擠下台,所以婉勸他不要急著獨攬大權。
李彥直輕輕笑了笑:「肅卿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地是幾年後的事情,不過幾年後地事情,現在也該準備準備了,對不?徐師威望尊隆。可過幾年也老了。我能,幹不了文臣的事。但後起之秀總得頂起來啊。只是徐師在北京根底深厚,讓他再坐五年,我擔心到時候他就不捨得走了,所以我們最好在後面催催他,讓他心裡有個準備。歐陽德、張經他們和我們都不錯,不過說到底還是徐師的人,你這次上去以後,最好設法提攜幾個後進進京,將來說話也有個臂助。」
高拱馬上就明白了,心下暗喜,臉上卻只是微微頷首而已,琢磨著李彥直的心意,因道:「這次的事情,商、張、胡三位最有功勞,我看……」
李彥直卻已經在搖頭了:「叔大是難以限量之才,之秀的性子,怕不適合去北京。至於汝貞,他性子肉狠貪狼,太早把他叫上朝廷去怕要出亂子,但要是放在邊境或許能為華夏立下不世大功。」
高拱連聲稱是。
兩人作別後,李彥直才到碼頭來,他人雖離開,但部下們卻都堅信他遲早要回來,所以在他走後這些人就打造了一艘龐然巨艦,其船糅合了廣船、福船、佛郎機船等多種船式地優點,集合了上海造船廠、大員造船廠和泉州造船廠地精英,僱傭了來自阿拉伯與歐洲的顧問,因通體用以鐵木打造,七根主桅桿都用上深山巨木,再加上相當於一支船隊的炮火裝備以及難以計算的人工費用,大明近十年來造船業的進步,開海派所掌握財力人力之豐,在這艘巨艦上真是體現得淋漓盡致,所花銀兩更是天文數字,造成之後,甲板上可以跑馬列隊,可以派兵佈陣,舵樓高聳如城,有如宮殿,舵樓頂上豎著一面錦繡大旗,上書「四海來朝」四個大字!
這艘船造成已有半年,但高拱也不敢上來坐,李彥直登梯而上,見到那面大旗,卻把蔣逸凡叫了來罵道:「這船是誰造的?這四個字是誰寫的?真是胡鬧!」
蔣逸凡嘻嘻笑道:「都督你要不喜歡這四個字,咱們改了就是。船嘛,咱們大明海軍萬國第一,總得有點氣派!」
李彥直笑道:「氣派是氣派,但這麼大一艘蠢貨,等下了海就算開得動,一定不夠靈活,真打起仗來用不上它,也就是拿來撐場面下人罷了!」竟也不怎麼怪他,就入正廳議事。
這艘船造得如此之大。如此之穩,以至於入廳以後竟沒有在船上的感覺。
眾部屬排開,李彥直點將,文官是參謀官,武將是指揮官,該來地都已經來了。
李彥直問:「如今南海打得怎麼樣了?呂宋地情況如何?」
林道乾出列答道:「佛郎機人來勢洶洶。但他們人不多,只佔據了幾個港口做補給,然後全力攻打馬尼拉灣。先是葡萄牙人來,後來西班牙人也來了。如今胡宗憲、詹毅等正和他們周旋。佛郎機人炮火厲害,不過我們早有準備,沿岸佈防,只等這邊東海艦隊南下,封了馬尼拉灣灣口,就給他們來個關門打狗!」
李彥直讚道:「好個關門打狗!這是誰定地計策?高拱麼?」
「不是。」吳平出列道:「是胡宗憲李彥直讚道:「原來是他!」
原來海軍都督府下屬南海船隊中婆羅、巴拉望地部隊都已逐步後撤,直到馬尼拉灣集中兵力,以逸待勞這卻是胡宗憲所定計策。在李彥直上任之前,高拱便已將南海防衛地指揮權下放給他。
呂宋島開發已久,糧食和手工業都可以自足了,防禦工事又完備,後勤是就地補給,腹地又深,明軍的兵力在數量上也有優勢,胡宗憲估計佛郎機人來勢再這麼兇猛也攻打不下,所以把戰場設在這裡。
至於他選擇在呂宋開戰而不在婆羅、新加坡。也是因為呂宋離本土較近,更能震動朝局,對開海派的朝爭才有更大的幫助。
果然佛郎機人全力出擊,葡萄牙、西班牙地戰船先後開到,衝進馬尼拉灣,索薩還道這裡也會和新加坡、婆羅一樣不堪一擊,可以先輕輕鬆鬆地收了呂宋,然後再去襲擊大員、廣州。沒想到他這次遭遇到的卻是一條堅硬冰冷的環馬尼拉灣海防線!大明的士兵都躲在沿海戰壕後面,船隻又都藏了起來。並不急著和他們硬碰。
這幾年來胡宗憲廣派間諜,對西班牙、葡萄牙地軍力都心裡有底,他計算著雙方軍力的對比,自覺要單靠大明在南海地力量打勝這場海戰不易,所以就決定先退後進、先守後攻,先以馬尼拉灣的地利把佛郎機人拖疲,等到海軍都督府麾下最強的海上力量東海艦隊主力南下,那時候再裡應外合,一舉破敵!
李彥直又問吳平:「佛郎機人就沒嘗試著繞過呂宋、直接北進麼?」
「怎麼沒有!」吳平冷笑了一聲。說:「潮州府南澳、南大員安平。還有澎湖南面的海上,都出現過來騷擾試探的番鬼船。但這裡可是我們的老家,咱們的家底都放在這裡呢,豈容這些番鬼放肆?那些看到勢頭不好就逃走地算他們運氣,至於膽敢靠岸的,全截下了!」
海軍都督府在澎湖、安平、南澳都部署了重兵,那是東海艦隊地精銳,戰鬥力比大明在南海的所有部隊加起來還強,又是本地作戰,就算索薩聯合了洛佩茲傾力來攻也未必討得了好去,何況只是派偏師騷擾?但這畢竟是海上作戰,若是同等的兵力對比陸地作戰,以吳平地性格只怕所有佛郎機人都得有來無回。
李彥直笑道:「看來這幫番鬼這次是吃虧了。」
吳平道:「其實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只是忍著不動手,現在只等都督一回來就南下封了馬尼拉灣,和呂宋的弟兄來個裡外夾擊,關門打狗……」
「不!」李彥直卻道:「那樣會勞而無功的。」
諸將一愣:「勞而無功?」
「對,現在在馬尼拉灣關門打狗的時機已經過了,佛郎機人會逃跑地。」李彥直說道:「佛郎機攻打馬尼拉也有一段時間了吧,若未攻下,那他們應該已經意識到自己其實沒那麼強,而我們也沒那麼弱,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大意冒進了。所以我們地大軍如果南下,他們見勢不妙,不會乖乖呆在馬尼拉灣等我們把海灣口封住關門打狗的,而多半會逃走,索薩會逃往滿剌加,洛佩茲會逃往麻逸。」
諸將紛紛點頭,徐元亮叫道:「他們逃,那我們就追啊!」
「他們逃我們追,那麼結果不又和開戰之前一樣了麼?那胡汝貞他們費了那麼大地力氣,主動丟棄三個重要港口豈不變得全無意義了?」李彥直道:「等他們縮回滿剌加和麻逸,那時我們再要興兵攻打他們就很麻煩了。而且他們知道自己的進擊已經失敗地話,一邊敗逃會一邊放火,過一港焚一港口,那對南海來說將是一場浩劫。雖然最後我們仍然能夠取勝,但這樣的勝利,代價太大,所得又太小。」
諸將忙問:「那可如何是好?不關門打狗了?」
「嗯,還是關門打狗。」李彥直在海圖用手一圈,說:「不過不是在馬尼拉灣關,而是把整個南海都關起來,我要在他們逃跑之前就斷掉他們的去路!佛郎機人這次是好不容易聚集了起來,這是將他們一舉殲滅的好機會,我可不想他們這麼快就散了,所以,只好讓胡汝貞他們再撐一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