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的退休生活,過得不算滋潤。
他和嚴世蕃從南京被抓回來後,便被軟禁在北京西山一棟別墅裡,這棟別墅,卻正是陸炳的舊宅,裝修雖然豪華,但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權勢,再豪華的房子也不過是一棟監牢而已。
嚴家父子被逮捕進京的時候,很多人都以為清算起來他們非死不可,但徐階卻傾向於留他二人性命。
徐階暗地裡對說丁汝夔:「嚴嵩所為惡,多是從上皇之欲,追究嚴嵩,將置上皇於何地?」這時嘉靖也被軟禁中,這個老皇帝被冷處理了,而徐階也不願意發生任何可能讓老皇帝再次復出輿論水面的事情。
蔣逸凡聽到消息後曾勸李彥直施加壓力迫北京嚴懲嚴嵩,李彥直卻道:「殺他做什麼?如果他還在宰相的位置,自然無論如何要拉他下馬,現在他已經下台,就算留下他一條性命,以他現在的名聲還能有什麼作為?就交給徐師處理吧。」
因此嚴家父子竟然就保住了性命,老嚴經過重重挫折,此時已是心灰意冷,小嚴卻還不肯完全死心,他們兩人進出不得自由,但管家用人偶爾卻還得以出去買點家用雜物,嚴世蕃就通過這個途徑,和外界保持著一點的聯繫。在這一點上,錦衣衛對他們的看管可就沒對嘉靖的看管那麼嚴格了。這日聽說李彥直上疏、徐階主持要砍了諸王侯的奉養,嚴世蕃聞言大喜道:「如此一來,等於削藩!諸王勢必大惱!姓徐的姓李的有得受了!」
嚴嵩卻搖頭道:「沒用的。諸王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徒擁虛名,坐享厚祿,賢才不能用,智勇無所施,別說徐階如今要削他們的奉養。就算是要殺他們,他們也無可奈何。」
嚴世蕃智謀猶勝乃父,這時身在局外,也自知無法影響到政局,只是坐觀徐階李彥直宰割江山而已,但他恨極了李彥直。所以哪怕李彥直遭受到一丁點的麻煩他也幸災樂禍,說道:「雖然諸侯無力舉兵,但幾句頂撞痛罵總有的。有人替我們罵罵徐某人李某人,也是一件大快事。」
事情真的就如他父子二人所說,諸王雖然叫苦連天,甚至上表哭訴,但大明中葉以後,防範諸王的體制極嚴,藩禁極密!諸王就連要出城掃墓都得上表申請。甚至還有「二王」不相見地戒令讓他們彼此無法呼應這些措施原本是皇帝怕王爺們勾結造反,但現在徐階運用起來,卻叫他們無法串聯起來支持皇帝。朱元璋雖設立了諸王意圖拱衛京畿,但真到了這份上,小皇帝在北京依然是孤家寡人。
諸王要跟中央打嘴仗,徐階就說:「太祖皇帝雖定了宗人府的體制,但當時太祖只有十幾個兒子,如今卻有成千上萬的子孫,情況不同,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又說:「宗室改革一事嘛,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規矩。而是看對宗親、對大明有沒有好處。」
這兩句話,卻是周王、魯王的原話,徐階拿出這兩句話來原話奉還,不但周王、魯王惱恨,其他諸王也都怨恨他二人多嘴!
這一年。杜太后駕崩。北京有晴天霹靂連響。嚴世蕃坐在西山別墅裡指天號罵:「李哲。李哲!你不得好死!這雷不該在這裡響。卻該去東南劈了那混蛋!」又過數日。曾出去與魏良弼接頭地那管家卻忽然被抓了。嚴世蕃忽然又害怕起來。擔心自己私通京官地事被徐階、李彥直發現。過了兩天那管家卻又被放了回來。和他同時來地竟然還有高拱。
高拱在這宅子裡轉了一圈。對嚴嵩道:「分宜。閣老和都督對你也算不錯了。作為晚生我奉勸一句。以後別多事了!」
嚴家父子一聽。就知道自己地作為其實都還在對方地監視之中。嚴嵩地性子比他兒子更柔。否則何以得享高壽?歎了一口氣。道:「肅卿啊。李尤溪他究竟要幹什麼?真要篡逆嗎?若他真要如此。你和分宜就由得他?他眼下權力雖大。但比起驅逐胡虜地太祖皇帝來。他地功業畢竟不足以服人。真有做九五之尊地妄想時。只怕就算一時成了。也難長久!你跟得他這麼緊。到時候怕也有覆巢之憂。」
高拱笑道:「這些分宜你就無需作杞人之憂了。」說完要走。外頭奔入一個屬吏來。跟高拱耳語了一句。高拱臉色微動。
嚴嵩歎道:「天下又多事了?」
「嘿嘿!」高拱說道:「也沒什麼事!就是晉王不懂事。竟發檄文要造反!」他故意示以閒暇。表示無事。
「發檄文?」嚴嵩道:「那麼不是正式起兵了?嗯,也對,如今藩王手裡,又哪裡還有兵?不過是空呼口號罷了。不過啊,分宜要真動了晉王,只怕接下來便牽一髮而動全身,其他藩王也要相繼起事的。」
高拱笑道:「那怕什麼!他們能起什麼事!只要一旨令下,一支兵馬派過去就一股腦捉了!」
高拱進來後一直沒說話地嚴世蕃忽地冷笑起來:「捉拿藩王,平定禍亂,這功勞可就不小了!可這事別人也未必敢管,最好是讓李哲去做!他現在時公侯了,等幹完了這件事,就可封王加九錫了吧。哈哈,那時候你高拱就是李氏的大功臣了!這新國號用什麼好?叫大唐?」
高拱睨了他一眼:「嚴公子,你不是蠢人,怎麼最近盡做蠢事,盡說蠢話?是嫌死得不夠快麼?」
嚴世蕃笑道:「你們要殺就殺,反正在這裡也是活受罪!」
嚴嵩忙道:「肅卿,莫聽他胡說。不過李哲一旦坐大,那就是開了擁兵奪政之端!那世道不得回到五代以前去了?自大宋以下兵不干政的法統要是喪失,對天下只怕不是好事啊。這件事情,你和分宜他們可得好好商議才是啊。切莫一失足而誤盡了蒼生!」
他是青史有名地大奸臣,這時卻說起為國為民的話來,若是別人聽見定要覺得奇怪,高拱卻只是深思,但他心裡雖想著。臉上卻正色道:「分宜,你是前任首輔,雖然有罪,說來也是國老,說話時還是小心些!莫要學了令公子的樣子胡說八道!」說著就拜別而去。
高拱走後,嚴嵩嘴角才咧開一絲微笑。回顧兒子道:「東樓,你看他們分明已經捉到了我們的把柄,為什麼卻還不動手除了我們?莫非他們還有用著我們處?」
嚴世蕃恨恨道:「怕也沒什麼大用處,但我們是拔了牙的老虎,把我們關在牢裡,他們沒事時來我們面前顯擺顯擺,不遠勝於一刀殺了我們?」
他們父子深居西山,外面卻是風起雲湧,晉王檄文一發。魯王、周王紛紛響應,都叫囂著要徐階下台、李彥直解職!諸王眼見徐階一動手就要削他們的奉養,雖然他們個個積蓄甚豐。田莊阡陌相連,可徐階今日能奪他們的奉養,明日就能奪他們的爵位,後日就能取他們地性命!因此晉王聲音一發,魯周代楚湘桂蜀等都出聲支持,如今皇家地威嚴已經掉到歷史最低點,他們都知此時再不張皇權,王侯就命懸人手了!尤其的偏僻的蜀王、湘王已開始犯禁私募兵馬,又有一幫不得意的舊派官僚、陳腐鄉紳為之羽翼。一時間大明皇朝風雲變幻,竟有天下大亂之勢!
丁汝夔是經過兵事的人,頗怕大亂之下生民塗炭,便力主安撫,歐陽德卻認為:「他們雖是王爺,但如今與跳樑小丑何異?螳臂當車,一碾便成粉碎!」
兵部尚書張經卻忽然道:「如今地形勢,要藉機動兵,根除諸王容易。只是各處衛所。因鎮海侯更改兵制都頗為離心,若用衛所兵馬去打,只怕中間會出岔子。諸侯為亂其實不可怕,他們募兵了也不可怕,最怕的是讓他們打了勝仗,那時消息一傳開,海內就要轟動了。因此對這些王侯,不動則已,一動就一定要成功。就眼下而論。要動精兵強將。自然是往東南去找可要是動用海軍都督府麾下兵馬,將來這平定諸侯之亂的大功勞。就得算上鎮海侯一分了。再者實戰最能練兵,諸所據又都是要地,若鎮海侯的部將都歷練成了百戰之軍,又佔據了天下要津,那時候……只怕……」
他就不說只怕什麼了,但所有人都清楚他要說地是什麼!
目前內閣六部與海軍都督府之間維繫著一種微妙的平衡關係,李彥直認為現階段自己還無法治理好內陸的廣袤農村,因此便先從局部改良做起,只是在東海一隅執行著他最擅長的事務,又控制著天下精兵、東南財貨,以此挾持北京朝廷,就這一點來說李彥直早就佔據博弈優勢。但北京朝廷畢竟是維繫整個大明帝國穩定的擎天柱石,佔有名分大義,徐階執政以來,所作所為都極得民心,李彥直若敢為了自己地私慾擁兵犯上,未必能得到天下士民的支持。但要是李系部將遍佈全國要地,深入內陸,那時情況就大大不同了。
因此張經的考慮,乃是擔心北京和上海地關係就此失衡。
徐階亦有此憂,歎道:「這些王爺們,也真是胡鬧!」其實他心中另有一套韜略來鉗制李彥直,但這套韜略布展開來,最終得利地乃是文官體系地士紳,並非朱家,所以王爺們的掙扎對徐階來說自然是「胡鬧」了。
諸王倡亂,上海和北京是各自得到消息北方地消息是北京知道得早一些,南方的消息則是上海知道得早一些。李彥直如今是軍方的領袖人物,一聽諸王倡亂,就上疏建議調戚繼光守太原,調俞大猷入湖廣,又推薦殷正茂去廣西防變。
軍務上的事情,徐階素來很配合李彥直的主張,但這次卻猶豫拖延了起來,這一拖之下,地方縣令知府對王爺們又不大敢管,諸王便漸有坐大之勢。
就在這時,京師陸府傳出消息來:陸炳病逝了。眾官聽到消息無不心頭微震,他們都知道李彥直地這個岳父在他大業的發展中所起作用甚大,嘉靖雖然被擄,皇帝威權雖然削弱,陸炳卻因李彥直的關係繼續控制著錦衣衛,錦衣衛也因陸炳的關係繼續擴張其勢力,陸炳這一死,對李彥直只怕不能沒有影響。
陸炳臥病已久,從身體原因來說他的病死徐階等也不意外,可是幾乎與此同時,卻又有一個消息從南面傳來:李彥直的生父李大樹忽染急病,也病重彌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