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五卷 京華亂局 之三十 沐猴
    王直叩闕之時,陸炳等以錦衣衛守護皇城,心中對能否守住毫無把握——要知歷代戰火一旦燒到內城,帝王將相們基本就崩潰了,皇城之內就算仍有重兵也很難再守下去。

    這道城牆、宮門的最後防線,竟已不全在內外的兵力對比,雙方心理力量的較勁也是一大關鍵!若是俺答到此,以漠北胡騎之積威,嘉靖說不定就投降了也難說。

    然而面對王直這麼一個海寇,徐階等卻還有一些心理上的優勢。他穩了穩腔調,就上前道:「王將軍,且率諸位將軍先退下吧,將西直門戰功報呈兵部,由內閣議定官爵,明日金鑾殿上聽封!帶兵叩闕,畢竟於禮不合。」

    王直望了望宮門,一時還打不定主意,麻葉陳東雖然在那裡叫囂,但王直心中並不看重這些莽夫的話,回顧徐惟學,徐惟學亦一時不敢近前,信如齋冷眼旁觀,暗中冷笑,卻道:「不如且退去吧,先平定內城九門,那時北京就都是我們的了。」

    這時嘉靖又讓人拿出一些一品二品的儀仗、官袍送了出來,徐階在城頭道:「此為一品兵將官服,諸位穿了,自此便脫了民籍了。」

    王直慌忙接了,拜謝聖恩,因想這次若闖進去,卻要拿皇帝怎麼樣?殺了麼?那接下來的局面如何收拾?思來想去,畢竟覺得信如齋的主張有理,便決定先掌控內城,當下傳令諸將,攻佔九門。

    這北京城乃是一個花花世界,麻葉陳東等見到了都流口水,王直卻約束手下不得擅闖民居,有幾個不守規矩的,都被他殺了示眾立威。

    京師的官宦人家因此未受多少騷擾,不過一番驚嚇自是難免。王直收集蝦兵蟹將。並京中無賴混混,共有十餘萬之眾。這裡一堆,那裡一堆,大肆劫掠雖然沒有,背著王直偷偷摸摸的自然卻是免不了。

    王直聽說李彥直來,便派人來請他進城,共享富貴,但他派去的人李彥直一個不落全部扣下,也不回音,王直大怒,便下令京師九門不許對李彥直開放。

    李彥直到達西山時。王直已經佔了北京內城外城,諸將頗為擔憂,怕王直挾天子以令天下,李彥直聽了這個說法後失笑道:「挾天子以令天下?諸位是聽《三國演義》的書聽多了!在我大明體制之下不會有這種事情的,他一個海盜,就算真挾了天子,命令也出不了北京城!」

    因此他不慌不忙,先派了一支人馬去取了南邊的良鄉,又讓戚繼光抽調兩支兵力進駐昌平、順義,他自己只留下一部分人留駐西山。大部隊卻繞過順天府,奪了通州。

    李彥直已得皇帝、內閣、兵部的委任。這些事情幹起來那是名正言順,去到那裡官吏都聽他地。本地士紳也都擁護。

    群盜見李彥直來意不善,又佔了他們的東歸之路,心中害怕,毛海峰說:「張岳還在天津呢!這傢伙可是李雙頭地人!李雙頭一到通州,怕天津也落進他手裡了,那我們的船就都沒了!」

    王直卻笑道:「怕什麼!他就是有百萬大軍在手!把京師團團圍住我們也不怕!別忘了皇帝在我們手頭呢!回頭等我們掌控了朝廷,兵部一道命令下來,就能叫他解甲聽命!」

    群盜聽了都說:「還是老船主英明!」

    那邊徐階主持禮部,果然在金鑾殿上冊封王直為靖海侯、正一品特進官祿大夫。徐惟學為平海伯、正一品特進榮祿大夫。毛海峰為龍虎將軍,王清溪為金吾將軍。麻葉陳東為驃騎將軍,洪迪珍、徐元亮以下封賞有加,或一品或二品,最小也是三品,就是那些小海賊,阿班做百戶、火長做千戶,而且都是世襲的!四萬多人一個也不落空!只是一下子封了這麼多的官,官袍便有些不夠用,然而也不打緊,至少吏部兵部禮部的批文是下來了,群盜拿到批文均想這下可光宗耀祖了!

    只有信如齋辭不受封,說:「出家人不受俗世爵祿,只要老船主富貴無極、得償所願,那就行了。」群盜一聽,無不大讚他有高僧之德!

    封賞這幾萬人那可是一項大工程,禮部忙得焦頭爛額,卻也非旬日所能完成,在外頭李彥直到通州後因聽說張岳所部仍完完整整在天津,忍不住對蔣逸凡笑道:「王五峰這次真是鬼迷心竅!他若不敗,那可真是沒天理了!」

    便派人去天津,取張岳一部進通州聽命,張岳等這個命令可不知等了多久了!聞令便行,走的也是大運河,兩日之內便全部到達通州聽命。他的軍隊一到,李彥直便盡數編入行伍之中。

    張岳帶的都是王牧民的舊部,那是極為強悍的精兵!人數只四千餘人,但編製完整,倭刀手三百,佩戴鳥銃者一千五百人,又有佛郎機火炮與仿製佛郎機火炮,張岳本人不是個打仗地料,兵強而將弱,這部人馬在張岳手下便起不到很大的作用,王直也不甚忌他。但這部人馬到了李彥直手裡那就截然不同了!

    機兵們一見到李彥直,那可比見到王牧民還興奮,紛紛嚷著三公子,李彥直在營中笑道:「兄弟們,別叫三公子了,李三如今是兵部左侍郎總督直隸軍務,大家口順點,叫句總督吧!」

    眾機兵歡喜若狂,都叫道:「就盼著這一天啦!」

    張岳因聽說王直在金鑾殿上受封高爵,頗為擔心,說道:「王直入城不劫掠,看來很能收人心,若是把握得好,或許真叫他成了大事,三公子,我們不得不防啊!」

    他是在海上呆慣了的人,又常走日本,頗受那邊的政治形勢影響,熟悉大明政治體制的蔣逸凡一聽卻大笑起來:「張阿帥你是不是在海外呆太久了?咱們大明的國制豈同倭國?現在咱們這裡還是一個治世,不是日本那樣的戰國,名份還是很重要的!王直一個海盜,機緣巧合之下。讓他僥倖進了京城,就算是封了大官。那些士大夫也當他是沐猴而冠,就算讓他挾持了天子,也不會有人聽他的!收人心?他收誰的心?他誰地心都收不了的!」

    李彥直微微一笑,說:「這也罷了,其實王五峰這次最失策地,乃是他居然約束屬下不許劫掠!」

    張岳奇道:「這又有什麼出奇?我們去到一個地方,也都有此戒令啊。」

    李彥直哈哈一笑,說:「我們做得的事,他未必做得!因我和他身份不同啊!」

    蔣逸凡連連道:「對,對!他自以為是一個儒商。其實在士大夫眼裡他就一個通番海寇,他再怎麼努力,別人也不會認他地!還約束部下不許劫掠呢,當他自己是弔民伐罪的仁義之師麼?這一來只會連他手下那批人都不服他!」

    蔣逸凡點破的這一點,李彥直也是同意的,但他卻沒有笑,反而默默歎息起來,道:「王五峰的氣勢還沒造起來,他現在確實連黃巾黃巢都不如,除了沿海州縣。北方有幾人知道五峰船主是誰?如今又不是亂世,他就是拿住了皇帝又怎麼樣?當初瓦剌南下。不也劫持了皇帝麼?結果有個屁用!王直以海盜的身份劫持了北京,京師再傳出命令。各省督撫州縣都不會聽的了。各地還有藩王在,南京還有另一套中樞!真到危急時,南京大旗一豎,我這邊以大軍一圍,他劫持了皇帝也好,內閣也罷,令不出京師,就只能坐困等死罷了!因此我們不用急了,慢慢來。慢慢來。」

    張岳聽到這裡。對王直有些憐憫起來,覺得他做了這麼多事情。原來走的卻是一條絕路,因歎道:「從一開始,他就不該走這條路、不該北上地。」

    誰料李彥直卻道:「不,其實他當日還是應該北上,只在東南打轉是沒出路地,遲早要被朝廷以千鈞之勢壓死!既然有這個千載良機,如果換做我是他,心腸又夠硬地話,也是要北上搏一搏的。當然,若是我已經決定北上,作法會和他有所不同。」

    蔣逸凡和張岳都是一奇,齊聲問:「如果換了三公子你在王直那個位置上,你會怎麼做?」

    李彥直笑道:「我不是王直。」

    蔣逸凡含笑誘引道:「我說如果嘛。」

    李彥直笑了一笑,跟著臉容一斂,說:「我以下說地話只是如果,你們不許放在心裡,也不能傚尤。」

    蔣逸凡和張岳都道:「那當然。」

    李彥直遲疑了好久,似乎還是覺得接下來這番話難以出口,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每個人都該先知道自己是什麼,然後知道自己最多能得到什麼,不能妄想啊……」這句話蔣逸凡沒聽明白,卻聽李彥直繼續道:「王直還有妄想,他是既想名正言順地封侯拜相,又想能繼續在海外逍遙,可他的身份是海賊,他的條件又不夠,所以這就只是妄想而已。若我是王直,又得了眼下這個千載良機……」

    說到這裡,李彥直頓了一頓,卻將手往北京城一斬,說道:「我會殺進皇城,下令先將所有皇室、宰相、大臣全監禁起來,然後將在京皇室斬首,殺個盡絕!不肯歸附的宰相、大臣太監也全部殺掉——這些事都要當眾進行,好讓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已死,朝廷已亡。跟著縱兵劫掠京師,如此則眾海賊得利,無不歸心,且除了跟他之外再無退路了,就是洪迪珍等人也不敢再有異心。跟著拉壯丁入伍,盡得京師財富作為軍資,再放火將京城燒作一片白地……」

    李彥直說到這裡,蔣逸凡已倒抽了一口冷氣,忍不住發抖,然而李彥直還沒說完:「跟著盡速下天津,分水陸兩路南下,陸路是剛在京畿收羅的雜牌部隊,水路則是海上精銳。陸軍一路劫掠,亂直隸、山東、淮北、淮南,水師則趁著現在北風漸起,乘海船直抵達南京,打南京個措手不及,如今南京的軍備比北京只怕猶有不如,若能攻下南京,則明室兩頭盡斬,跟著再派人去鳳陽把朱家地皇陵給掘了……」

    蔣逸凡嚇得叫道:「要是這樣,那不是天下大亂了嗎?」

    「當然是天下大亂啊!」李彥直臉色也變得有些暗黑:「到那時節,各地藩王會自立為帝,外族或者會趁機崛起,大明就會亂成一鍋粥!雖然天下士大夫都會聲討王直,但這些人有的會自相殘殺,有地會觀望,有的甚至會首鼠兩端,形不成氣候地,一旦局面發展成這樣,我們對時局也就無能為力了,而王直則可以從從容容地選一塊靠海地方,或者是南直隸,或者是浙江,漸漸經營自己的大本營,在陸上種糧供給軍隊,在海上建立海軍保護貿易線補充軍資,運氣好的話或者能逐漸掃蕩各地成就一番大業,運氣不好也還能割據個幾年、幾十年……」

    蔣逸凡和張岳心中都浮現出一個烈火熊熊、佈滿血腥的畫面!若王直真這麼做了,那可就是用自己的雙手親自將整個天下都拖入地獄!若真有這麼一天,這個國家怕得死掉一半的人口,他也勢必成為屠得萬萬人的大惡魔——當然,亦可能成為受億萬人崇拜的雄中之雄!

    李彥直說到這裡也沉默了一下,似乎覺得這樣一個「策略」就是講講也是一種罪過,好一會,他才重新開口,歎息道:「從王直受不住信如齋的誘惑決定北上那天起,這已經是他最好地下場了。不過很可惜,看眼下他地作為,王直終究只是王直,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做惡人,還是最惡地那種,只有先惡到極處,才有生機,但他卻還被儒家的一些東西束縛著,夢想自己能做班超,或做曹操,卻不知自己其實比黃巢還不如呢!」

    蔣逸凡和張岳聽得如在夢中,許久,許久,才叫道:「三公子,那咱們可得趕快行動,別讓王直想通了真按你說的辦,那可就糟了!」

    李彥直卻笑道:「他應該在我到達之前就動手,現在已錯了第一步,再想這麼辦也來不及了,我不會讓他得逞的。更何況,你們認為王直想得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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