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五卷 京華亂局 之二十八 黃雀
    胡馬退去後,京城似乎就平靜了下來,但那是就普通人的觸覺而言,與之相反,風啟卻覺得京師的氛圍是越來越詭異,越來越緊張!

    雖然是一介平民,但此刻他手中卻掌握著一些連皇帝、宰相也沒有的消息!

    「三公子人在古北口,萬一這邊出了什麼事情,仇鸞壓制不住,三公子來得及趕到麼?」

    與此同時,徐階卻在想著怎麼將所有勤王之師平安無事地遣散,就是李彥直一部也當逐漸裁減——他的政治立場和李彥直是相似的,但那是就「公」的層面而言,在處決國家大事的時候,他是不會去考慮李彥直本人的利益和動機的!

    面對眼前的局面,嚴嵩和徐階竟有近乎一致的想法,他們都認為京城眼下的軍隊部署有著太多的不穩定因素,必須要以安和平緩的手段讓各部人馬各歸其位,讓京師恢復平時的秩序,仇鸞可以加封,但要發往三邊,李哲則去其兵權,調任中樞轉參謀之職,以後若再出邊患再調他去前線——就算是換了夏言在此,大概也會如此處置吧。這些文官首腦自己不一定會用兵,但利用行政手段玩起將帥來那就像玩弄他們手中的筆,熟練得不得了!

    但是仇鸞出於私心而亂用的藥卻催發了京師防務的病情,打亂了內閣要將猛病便緩病、大病變小病的醫療步伐!若是徐階預先知道此事,非票擬先把仇鸞腰斬了不可!王直這部人馬的情況連徐階也不明瞭,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這部人馬和李彥直部、仇鸞部都不同,這部人馬是內閣沒法直接玩得轉的!

    那晚王直回到東便門,召集群盜。當場大哭!因眾首領都赴了宴會,又有十九個隨從目見耳聞,所以不等王直當眾公佈,很快幾萬海盜都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仇鸞的那一杯毒酒,本意只是要殺諸首領。但這時數萬海盜聽到消息,卻覺得那杯毒酒是朝廷請他們每一個人喝地!

    「朝廷要殺我們!」

    聯想起在東南時的總總遭遇,所有人都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原來北京的官老爺,和江南福建的官老爺是一樣的啊!」

    「兄弟們!」王直站在甕城地點將台上哭道:「是王某有眼無珠,把兄弟們帶到這等無情無義的地方來!如今朝廷有功不賞,當道奸臣反而要殺絕我們!我不願兄弟們隨我在這裡受死!你們且回去吧!趕緊回天津!等北風一起就回東海去!這邊的事情,我來善後,朝廷若是見怪,王某一死當之!」

    群盜紛紛怒吼著:

    「老船主!不能這樣!」

    「你不能死!」

    「你死了只是便宜了那些貪官污吏!」

    「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官吏,我們還管它做什麼!」

    最後有人叫了出來:

    「不如就反了吧!」

    毛海峰都擁上來,叫道:「乾爹,我們寧可反了,也不能讓乾爹為我們白白送死!」

    群盜都叫道:「對!對!」

    洪迪珍徐元亮等心想:「其實我們可以去投李公子,也許他能幫忙。」然而在群情激奮之下,這話也出不了口。

    王直收了淚水,說道:「造反之事,萬萬行不得!但此冤不申。我心難平!如今那些貪官污吏,我是誰也信不過了!只好冒死闖到陛前!直接向陛下訴冤!」

    洪迪珍急忙上前,道:「老船主,犯駕一事,非同小可,做了就回不了頭了!是否再商量商量?」

    徐惟學斥道:「回頭?你認為我們現在還回得了頭麼!」

    徐元亮說道:「或許我們先問問李三公子?」

    「姓李的?」毛海峰冷笑道:「他和那些貪官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先去問他,那只會誤了大事!」

    毛海峰率領群盜一起大噪:「沒錯!沒錯!」

    徐元亮還要說時,王直道:「我意已決!不用再說了!」洪迪珍、徐元亮、林碧川等便不敢再開口。

    王直當即發兵,以毛海峰為先鋒,陳東為左先鋒。麻葉為右先鋒,直取朝陽門!

    洪迪珍問道:「不先去找仇鸞算賬麼?」

    王直冷笑道:「且見到皇上。訴了冤情,再找仇鸞不遲!」

    他們是到過內城的人,熟門熟路,連夜趕路,天未亮就抵達朝陽門!

    城門上將官問他們所為何來,毛海峰說奉了兵部調遣、仇大將軍將領,要進駐內城,那將官讓他們出示令諭,毛海峰將之前用過的關防給上去。守城將官看了道:「關防不對!」

    毛海峰大怒:「什麼對不對!你給老子開門就是!」

    將官一見來意不善。趕緊下令警備!

    王直在後頭聽到消息,說道:「咱們要來訴冤告御狀!貪官污吏。擋我者死!」

    就將火炮推了出來,毛海峰下令攻城!

    炮聲轟隆隆中,北京內城外城上百萬人一起驚醒!連嘉靖也在西苑嚇得跳起,召問值班閣臣出了什麼事!

    嚴嵩父子雖有心理準備,卻也沒料到這場禍亂會來得這麼快!仇鸞在王直走後就小心戒備,怕王直來攻打報仇,可他也沒想到王直如此大膽,不奔自己來,卻奔內城去了!

    王直這一炮,將仇鸞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趕緊點齊兵馬前去護駕!

    京師究竟是屹立上百年的名城,城防雖然空虛,但光是這個殼亦有一定地威力!俺答來時,有好長一段時間便是靠著這堵城牆誆了對方,東海眾當初能破蒙古胡馬。除了炮火犀利之外,也是借了這城防箭樓的地利之便,如今攻守易勢,王直沒能騙開城門,轉為強攻。一時三刻便拿不下朝陽門。他想想這堅牆厚壁一時難下,卻將數萬人擺作前後陣:前陣萬人繼續攻城,後陣兩萬人埋伏在護城河邊、大路兩旁,專等來援部隊。王直自己在中間接應。

    看看天色發白,果見仇鸞率領大軍急急來救,那伙軍隊高叫著:「大膽逆賊!竟敢作亂!」仇鸞是打算盡量撇清和這伙「賊軍」的關係了!當然,是否能這麼一喊就撇乾淨實在難說。

    他來得可有些急了,這時天色黑暗,他望見王直人馬單薄。還以為從他作亂地人不多,一時不察,先頭部隊沖得太快,竟進入了王直的伏擊***!

    藏在水邊伏擊官軍,乃是海盜們的拿手好戲!這時看看前頭兩千人已經進入布袋口,便有兩支隊伍將口子收攏,對布袋內的部隊鳥銃齊放,仇鸞的先頭部隊登時大亂!王直再派倭刀手殺出,劈瓜斬菜般殺了過去。這支先頭部隊沒兩個回合就廢掉了!

    這次抗擊蒙古,李彥直一部是在實戰中越練越強,嫡系部隊或野戰、或埋伏、或騷擾糾纏、或追亡逐北,能戰地士兵越練越多,部隊戰鬥力地提升程度與他獲得的功勳幾成正比,而仇鸞那邊雖然所得功勳與李彥直不相上下,但幾乎都是不勞而獲,部隊的戰鬥力並無半分改進,仍然是那支爛軍隊,這時陡遇伏擊。先頭潰敗,仇鸞一驚之下趕緊逃走。潰軍衝擊中軍,中軍倒退,衝擊了後軍,整支軍隊當即渙散!

    王直見朝陽門急切難下,且派徐元亮洪迪珍林碧川等躡在仇鸞部隊的後頭,先攻佔了外城三座城門,牢牢控制了朝陽門與外城三門之間的所有據點,又收俘納降,以之為攻城之前軍!繼續攻打朝陽門!

    「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嘉靖披著睡袍就衝到板房:「俺答不是退了嗎!」

    「陛下息怒!」嚴嵩跪在地上抹著額頭汗水。但這時他也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兵部。兵部!」

    丁汝夔一片慌亂地趕來,官袍也沒穿好。訥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還是陸炳衝進來說:「陛下!好像是仇鸞統屬的勤王軍隊中起了嘩變!現在正在攻打朝陽門!」

    嘉靖啊了一聲,差點跌倒,群臣趕緊扶住,徐階急忙傳令,命關閉皇城城門,全城警備!嘉靖緩過神,怒吼道:「仇鸞這廢物!統軍無方!內閣!撤了他!」

    丁汝夔正要應命,徐階上前小聲道:「陛下,眼下還是先讓仇鸞平亂吧。」

    嘉靖恍然,忙改口,道:「好,讓他戴罪立功!」

    丁汝夔先傳了命令,跟著又入內問道:「是否也調古北口兵馬進京協防?」

    嘉靖哼了一聲,說:「反了張三,未必不反李四!朕這幾日只聽你們的奏報,還道天下太平,誰知連個覺都睡不好!」

    這話說得群臣都低了頭,嘉靖這話,說的是仇鸞既不可靠,李哲未必完全穩妥,分明是對群臣大不信任!

    只有徐階道:「仇鸞若能平定叛亂,那是最好,不過讓李哲派一隊人馬進駐西山,亦可以防萬一。」

    嘉靖便准了,這時他們想只是一些勤王之師嘩變而已,京師內有堅城,外有大軍,理應鎮壓得住,多半只是有驚無險,因此只是擔心被嘩變軍隊地漏網之魚闖到皇城驚了駕,並沒有想到他們此刻面對的乃是一直武器裝備遠勝官軍、且有獨立意志、群體利益和完整組織地部隊!

    嘉靖便想回去繼續睡覺,只是卻睡不著,過了約一頓飯時間,兵部的人已去了朝陽門一趟回來,得了那邊地確切消息,說攻城的人竟有數萬!

    又過一炷香時間,槍炮之聲不絕傳來,嘉靖心更不安,錦衣衛那邊來報,說仇鸞已趕到朝陽門外,和叛軍開戰了!

    「好,好。」嘉靖言不由衷地讚揚了兩句,不是因為他對仇鸞改觀了,而是因為仇鸞是他的臣子,雖然看來有些無能,但總算是他能控制的,這時候,嘉靖已隱隱感到事情可能會比他預料中的最壞情況更壞了:「下令嘉獎!只要他取勝,朕不怪他之前統屬無方!」

    仇鸞正在打仗呢,朝廷和他之間隔著一層叛軍,仗沒打完這嘉獎是沒法傳過去地,但承旨太監還是答應了去告訴內閣。

    天亮了,因一夜沒睡,嘉靖的頭有些痛,他可好久沒這麼關心過國事了。

    太監黃錦沒什麼水平地奉承道:「陛下,天亮了,仇大將軍那邊,想來也大獲全勝了,要不陛下您再睡會?」

    「勝了麼?」嘉靖有些迷糊地問。

    「應該是勝了,陛下你聽——」黃錦作出側耳傾聽的聲音來:「都沒聲響了。」

    「哦,也是。」

    確實沒聲響了,然而只是片刻而已!便聽門外腳步聲雜亂,看門的小太監喝道:「誰!大膽!竟敢驚——」跟著啊了一聲,叫道:「閣老!」

    嘉靖心一提,問道:「是嚴嵩在外面嗎?」

    外頭嚴嵩、徐階一起應道:「陛下!」雖是隔著門,但那倉皇之聲卻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嘉靖心知不妙,否則他地兩個內閣大臣不會冒著被他責怪闖到這裡來,他地聲音竟也有些發顫:「是出什麼事情了嗎?」

    嚴嵩竟哭了起來,沒說話,徐階沉聲道:「仇鸞在朝陽門外戰敗了!」

    嘉靖啊了一聲跳了起來,撞到了頭也沒察覺!

    「那……那叛賊……」

    徐階的聲音依然保持著克制,然而那發自內心地惶恐終究是無法完全掩蓋:叛賊打敗仇鸞以後,繼續攻打朝陽門,朝陽門守軍望見仇鸞潰敗,軍心不穩,紛紛逃散,朝陽門也失守了……」

    「什麼!那叛軍,那叛

    便又聽誰闖到了門邊,這回卻是陸炳的聲音:「陛下!不好了!叛軍奪了朝陽門,已朝這邊闖來!陛下,要準備應急之事了!」

    嘉靖驚急到了極點變成了怒火:「你們在幹什麼!到底在幹什麼!還不快派兵平亂!陸炳!快帶錦衣衛迎擊!」

    徐階叩首痛聲道:「陛下!仇鸞一敗,京師內外,一時間便沒有足以平叛的兵馬啊!」

    陸炳亦道:「陛下!賊軍火器犀利!連三北軍隊也打不過,皇城內地軍馬,只怕都……」

    嘉靖怒道:「廢物,廢物!」

    卻聽外頭又有人來急報,但嚴嵩徐階一時卻不敢稟報,嘉靖怒吼道:「又出什麼事情了!」

    徐階不敢不回,顫聲道:「陛下……賊軍已挾持了二王……其中一部如今已抵達紫禁城下了……」

    嘉靖未立太子,所謂「二王」就是他的兩個兒子!嘉靖一聽,一時竟嚇得忘了自矜,驚叫一聲,從龍床上滾了下來,頭碰到床邊洗臉盆地架子,登時額頭出血!

    太監們嚇得手忙腳亂,但嘉靖的頭這一撞,腦中卻撞出個人影來!想也不想,脫口就高叫:「李哲!李哲!快宣李哲來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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