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五卷 京華亂局 之二十五 螳螂
    卻說仇鸞眼見北有胡馬,南有海賊,真個是進退兩難,無計可施!幸而他手下有兩個歪腦筋特別發達的幕僚,一個叫時義,一個叫侯榮,當初仇鸞賄賂俺答讓蒙古人往別處去,就是這兩人獻的策略。這時眼見危急,時義就勸仇鸞故技重施。

    「怎麼重施法?」仇鸞問。

    「來的不管是海盜也好,義軍也好,他們既打著勤王的名號,至少在名義上就該聽大將軍的調動!」仇義說:「大將軍不妨派遣一名使者去問他們所為何來,若這些人蠻不講理,那咱們只好另想辦法,但要是這些人肯聽調動,或者只是要錢,那麼就好辦了,咱們可以給他們個名分,調他們到北邊去幫我們擋俺答!」

    仇鸞聞計大喜,連稱妙計!既然是時義獻的計策,那當然就只好派他去冒險了。

    原來王直被大慾望所惑,決意行險以取鹿鼎大利,當日得到嫡系徐惟學、毛海峰等的贊同後,以詐術糾合船隊,到海上又以利益誘得麻葉、陳東支持他,這樣一來和他關係較疏遠行事又較謹慎的洪迪珍、張岳等登時成了少數,王直便以多數挾持了少數,帶著數萬人北上在遼東停泊,在海邊等了一個多月,洪迪珍首先反彈,每天都來問:「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胡馬若是不來,咱們要等到明年不成?生意還做不做?」

    跟著麻葉、陳東也動搖了!王直及其嫡系的人數、力量仍然過半,但內部也開始有些浮動,因此漸漸有彈壓不住之勢!幸好就在局面將要失控之際。消息傳來:胡馬果然犯京了!

    王直和徐惟學等聽到消息都忍不住在艙中歡呼!張岳當時剛好經過,聽到聲音心想:「勤王,勤王!聽這歡呼聲,哪裡有半點憂國憂民之心?」

    然而消息一傳出,船隊內部的局勢馬上又向王直傾斜,他立即發佈號令。兵發天津!

    天津衛在明初亦是海防重鎮,然而近年來連京師守備都已經腐爛到那般地步,何況天津?且胡馬南下之後,就連那些不足額的衛所兵將也大批大批地抽調入京,天津衛竟是面臨前所未有的空虛!

    當王直的龐大船隊抵達港口的時候,所有官吏衛兵都嚇呆了!這時候就算有寇准、于謙這樣的能臣,岳飛、韓世忠這樣地名將,只怕也無計可施了!何況天津衛的守臣守將並沒有這麼高的覺悟和能力!

    王直指揮數萬大軍登陸。毫不費力地便取了大沽口。跟著進駐天津三衛,幸好他們志不在此,王直便約束各部不得劫掠,張岳又勸道:「咱們是來勤王,不能得罪官府,也不可侵擾百姓,要不然就變得和俺答一樣了。」信如齋也表贊同,王直亦深納二人之議。

    此時京畿戰局已進入如火如荼的地步!到了這裡,連洪迪珍、徐元亮等都蠢蠢欲動起來了,恨不得馬上進京「勤王保駕」。建立不世奇功!因此人人都爭著當北上的先鋒,信如齋卻道:「咱們從海上來。船隊是我們的命根子!須留一支部隊在此守衛,同時負責我們地糧食補給。這是我們的後路!」

    但諸部誰都不肯留下,均想:「這次北上本來就是干冒奇險,有進無退!現在還說什麼退路補給,直接進京面聖才是最要緊的事!」這批人個個都是幹慣了殺頭買賣的,知道此事乃極危險中求大富貴,若得進京,再往後前途便不可限量,若是畏畏縮縮那乾脆就不來了!因此麻葉等都大叫:「留誰都好!總之別留我!我擔當不了這重任!」

    最後推來推去。便讓張岳留了下來。

    這時京津地區北部早已被俺答劫略了個空。南部則多堅壁清野,幸好船隊里餘糧頗多。張岳又接管了天津衛的官庫,王直等帶夠了半個月的口糧,棄海舟,就小船,沿著運河北上,他們的水師在東海一帶幾乎無敵,上了岸就變成了步兵,唯一擁有優勢的就是火器,因此寧可走得慢些也要把大炮鳥銃都帶上!也幸好有這條大運河,才讓他們操船地本事在內陸也有用武之地,並解決了運輸上地問題。

    他們收買了幾個熟悉道路的官兵作嚮導,從直沽出發,目的地是通州,走了有一半路程,前面便下來一艘小船,卻是大將軍仇鸞派出來的使者時義,趕來問他們此來何事!

    王直對京畿的形勢並不了了,但打聽明白仇鸞的品級職位,深為敬畏,對時義也顯得畢恭畢敬,奉至上座,率諸部屬行禮道:「草民王直,在海上聽說胡馬犯我京師,驚憤交加,夙夜憂慮吾主安危,海上同仁聽說,亦皆義憤,皆願入京赴死以救國難,因組成義軍,推草民王直為首腦,登陸勤王。」

    時義這次鼓起勇氣來,原本心懷惴惴,等見到王直禮敬自己才稍稍安心,哦了一聲:「原來你們是來勤王的啊。」心想這等民間團練最是好糊弄,就擺出幾分官威來喝道:「但你們可知道國家本有法度,這入京勤王之事,不是你們想來就能來的!」他是想先唬人後敲詐!

    徐惟學王清溪等一聽,心裡滿不是滋味,麻葉吼道:「老船主!你跟這傢伙嗦什麼!趕緊上京城見皇上要緊!」

    時義聽到這話吃了一驚,王直急忙斥退麻葉,回頭給時義賠笑,道:「草莽之人,不知禮數,還請上官不要見怪,不過我等忠君報國之心,天日可表!還請朝廷恕我等唐突孟浪,給我輩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時義被麻葉那麼一喝,再看看王直背後個個都是凶神惡煞。才知這個書生模樣的首領也不是善茬,也不敢再亂來,且按原本地計劃行事,便道:「如今京師內外防務,都是仇大將軍主持,你們既稱是來勤王可聽仇大將軍調遣?」

    王直慌忙說道:「只要朝廷給我們個出力的機會,我等自然尊奉號令!」

    時義大喜,道:「那好,你們就緩緩北上,到通州城外駐紮,不得號令,不得進城,隨時聽候大將軍調遣!若是無令亂動……」將聲音壓沉了。陰森森地說:「那就是謀逆造反!」

    王直臉上大顯驚恐之色。連稱:「不敢,不敢!」

    之後果然便令船隻慢行,時義又去視察了一下他們地兵員裝備,見他們人強丁壯,武器犀利,心中亦頗警惕,若他真是個忠義之輩,這時多半就會設法攔阻他們進京,但時義顯然不是這樣的人,告辭王直後棄船上岸。快馬趕回通州,將情況向仇鸞匯報。道:「這幫人心術不正,來意尚未可測,但已被我用言語鎮住,暫時來說還不敢犯大將軍的虎威,我看可以按照之前地記憶,調他們去給我們擋胡馬!」

    仇鸞喜出望外,連誇時義會辦事,侯榮見了心想:「他立了一功,我怎麼的也不能落後。」便說:「調動他們。必須得有監軍監視他們。免得他們亂來。」仇鸞道:「有理!」侯榮便毛遂自薦,仇鸞喜道:「非侯先生不能辦此事!」

    王直初來乍到。不知仇鸞虛實,因此不敢妄動,到通州後得了命令,便往京城東便門駐紮,東便門為北京外城東南角的一座小城門,有城樓,有箭樓,有甕城,還有護城河。仇鸞不敢讓王直進駐內城,又不讓他直當西北而守東南,那是存著私心——他並不認為王直能打贏胡人,只是想緩急之際將他們調出來做炮灰攔住俺答而已!他自己已做好了準備隨時要逃跑的。

    海上眾抵達東便門時馬蹄聲已經隱隱傳來,京師外七門一齊告急!甚至已有胡馬衝到內九門去,幸好只是一小部分,被陸炳帶人攔住了。

    王直急命架設火炮,尚未架設完畢,已有數百騎胡馬衝來!海上男兒未見過這等千蹄齊飛的景象,一開始都頗為震驚,幸好他們也都是久經風浪、勇於搏命的好漢!臨危不懼,更不退散,卻有一百多個海賊拿著籐牌湧了過去,啪啪啪噠噠噠,在數百騎兵地飛奔之下哪裡抵擋得住?籐牌或被踏飛,或被踏裂,一百多名海賊有太半當場喪命,但仍然三十幾個人跳入了護城河——他們是在大海中也能翻湧地鯊魚,一入水那就得救了!

    但也因為有這撥人擋得一擋,胡馬的衝勢為之一頓,火炮尚未架設好,八百名鳥銃手已有三百多名在箭樓準備妥當,徐惟學一聲令下,千銃齊發!這時距離已經不遠了!那四百多蒙古騎兵又扎堆在一起!鳥銃一響,中彈地騎士有七八十個,被打傷的馬匹更多達百餘匹!

    死傷的人馬乃是隊列的中段,後面的收勢不及被死人死馬一絆又栽倒了兩排,前面已經衝過去地一百多人卻成了孤軍!

    七百多名倭刀手揮刀而進,麻葉、陳東、徐元亮等率眾殺出,這麼多人衝出來,地勢便顯狹隘,利步不利騎,那一百多騎士前遇大敵,後無退路,而從城樓裡殺出來地人又比他們多出十倍!不片刻間便被宰了個乾淨!跟著東海眾挾威而前,踩著人馬屍體衝殺過去,踏到死人毫不理睬,踏到活人有動靜看也不看順手一刀!這一番又殺百餘人!剩下七八十騎見了心膽俱裂,不敢停留,狂逃而去!

    王直見旗開得勝,心中大喜,此是南北新舊兩類兵種在北京的首次交鋒,雙方對對手的長短都還把握不準,互有失誤,但經此一戰,海上眾勇氣倍增,消除掉了對騎兵的恐懼之意。東便門本有些守衛將領,對王直等的來歷並不了了,只知他們是仇鸞派來的,又見他們人多勢眾又能攻善戰,心中便將他們當作了救星!侯榮自派人去給仇鸞報捷,那邊東便門的守將卻往兵部報訊!仇鸞聽說幫人這麼能打,心中又驚又喜,就想調他們來供自己使喚!但他存在著這心思。兵部那邊卻也如此!

    原來俺答雖途中被李彥直施展詭計拖住了一會,但這時還是撲到了北京城下,諸門告急,丁汝夔早已是焦頭爛額,就連嘉靖也後悔了!在大危大亂之際,丁汝夔猛聽東便門駐有一支仇鸞的大軍且已取得大捷。這時哪裡還顧慮得那許多?忙發令調他們進駐朝陽門,因聽說他們軍馬眾多,有數萬之眾,便又命他們兼守西直門。命令發下之後,才忽然想起這支軍隊剛打了勝仗,要給他們請功的,卻還不知道他們是哪衛哪部的人馬,一問番號。王直等報上來說是受仇大將軍徵調地地方義軍。丁汝夔一愕,隨口道:「義軍也這麼能打?嘿,可比京軍還強啊!」

    但明代中晚期以後就是這怪現象:大明地正規軍往往比不上私兵!這種形勢幾乎持續到整個王朝覆滅也未扭轉!

    丁汝夔在京城,仇鸞在通州,所以兵部地命令傳得比仇鸞快,等仇鸞的人趕到時,王直等已在朝陽門駐紮完畢了!徐惟學拿著兩道命令問聽誰的,王直冷笑道:「那還用說!當然是聽兵部的啦!」

    這邊王直洋洋得意,指揮手下在朝陽門、西直門架設佛郎機炮,那邊俺答本來勢如破竹。待聽說在東便門遇到了強烈抵抗,心中又生了一塊疙瘩。就在這時下屬來報,說有那支李字大旗的軍隊又從側面貼過來了,追著我軍主力地西翼,貼得甚緊,似乎隨時都要開戰,但又總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幾日李彥直一直這麼幹,和蒙古主力不即不離,所以俺答一問旗號,便又惱又恨又忌憚:「又是那姓李的!」

    要先解決掉李彥直嘛。這部人馬卻十分狡猾。行軍又靈動,總是和蒙古軍的主力保持一定地距離。威懾著蒙古人又不真正交戰,俺答要派人窮追猛打又怕遭到伏擊,要全軍盡起分部圍攻卻又違反之前先攻北京地既定策略!李彥直是本地作戰,俺答是深入敵方京畿,若是追著這支軍隊滿華北平原跑,就算最後讓他追上蒙古騎士的氣勢也都消耗光了!對常年在馬背上混地俺答來說,這種敵進我退地戰法最熟悉不過了!他知道李彥直是在拖!

    「不理他了!先攻北京!等見到了朱家皇帝,我看這姓李地還有什麼把戲!」

    但就在這時,西北的後方又有飛騎來報,說明將李哲的部將戚繼光取了古北口,聯繫到之前李彥直已取白羊口,俺答聽到這個消息不免大吃一驚:「他們堵住我們的歸路,是要幹什麼!」

    這時他們馬上就聯想到了商大節的潰敗——那場勝利來得太過容易,因為那支軍隊實在太不成樣子了,就憑那點戰鬥力也能來攻打自己?

    「難道那根本就不是明軍的主力?那根本就是個幌子?」

    俺答這時已從那場戰鬥的俘虜中得到了情報,知道上次明軍來攻一共有三路,中路商大節是個文官,而左右兩路裡,左路李彥直是俺答所忌憚的,右路的仇鸞也是個武將世家出身,在大同時俺答和仇鸞間接打過交道,可也沒有開戰,那時他對這姓仇的頗為鄙夷,這時戰況撲簌迷離,他便覺得摸不透對方地深淺了!

    「難道這北京城根本就是一個套?」

    俺答腦中呈現出這樣一幅圖畫:明廷先趕一批垃圾軍隊讓自己吃掉,讓蒙古人輕敵,卻讓能打硬仗的仇鸞部屬京城地城防,堅壁待戰,又派狡猾凌厲的李哲部迂迴抄掠出塞要道,堵住他們的歸路,來個關門打狗,等蒙古人在這座千古名城下面進退不得,士氣耗盡,這才內外夾擊,將蒙古人盡殲於北京城下!

    想到這裡,俺答忍不住沁出一背脊的冷汗!要真是這樣,那就太可怕,太可怕了!

    那麼,己方是否要趁對方陣腳未穩,馬上奪關逃出塞外呢?可這樣未免顯得太懦,而且此次入關的戰略目的——求馬市封貢也都還沒到手,劫掠京師近畿又因為李彥直的中途打斷而沒搶夠,若是這樣回去,不僅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而且回到草原上論起此次南下得失,他的汗位只怕會動搖!

    進兵?還是退兵?

    一日之前還佔盡上風的俺答,頃刻間陷入了兩難地境地!

    而這時候地李彥直也是心懷惴惴,就他而言,將手頭這點兵力運用到讓俺答產生敗北危機感的地步,已是盡了自己最大地努力!但接下來俺答會如何選擇就得看運氣了。在這一刻李彥直暫時還沒有把王直計算進來,因為東海眾已經進駐內九城的消息還有半日才能到達他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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