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五卷 京華亂局 之二十二 廁救
    內閣諸大臣眼見嚴嵩手足無措,心中都想:「又要變天了!」

    不料就在此時,外間來報:俺答派遣使者進城了!

    嘉靖冷哼了一聲,便命徐階去應對——徐階為禮部尚書,對外交涉歸他管。

    徐階走後,嘉靖大感疲倦,揮手讓群臣先下去休息,嚴嵩到隔壁耳房內,雖只幾步路也覺得幾個同僚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樣了,一個小太監奉上茶來,他捧在手裡時竟微微發抖,正心亂如麻,忽聽那小太監湊近了用極低的聲音說:「更衣。」

    嚴嵩目光一閃,便推說出恭,卻跑到廁所來,其中一個貌似有人,他就闖了進去,嚴世蕃果然在裡頭等著了!

    原來嚴世蕃是想來問問上頭和戰的決定,這時見他老子面色灰土,奇道:「怎麼了?」

    嚴嵩三言兩語將閣中之論說了,嚴世蕃驚道:「好徐階!原來也是個奸黨!」

    但他不是在那等高度壓迫的氛圍下聽說此事,沒有受到直接衝擊,心境較乃父容易平復,微一沉吟,道:「看來這徐階與李彥直乃是一黨!嘿,之前咱們都走眼了!」

    嚴嵩苦歎道:「如今且想著咱們怎麼保命吧!他們是否一黨,容後再說!」

    父子二人便在這廁所中籌謀盤算,有好一會,嚴世蕃道:「此事徐、李二人顯然謀劃已久。這一回合我們輸了。只有認栽,沒辦法。方才也真是大險!若非俺答剛好派人來。陛下於盛怒之下行罰,父親你若是應對不合聖意。就算不死也得到詔獄待兩天,以後內閣就憑徐階折騰了!如今卻好。雖然有驚,我料無險。只要注意三事,便可大事化小!」

    嚴嵩便問那三事,嚴世蕃說:「一,不怕被陛下責父親無能,無能者亦無大患;二,須解陛下攬權之忌;三,不可歸罪於君——此一條最是易犯。只要注意了這三件事,便無大禍。」

    須知嘉靖乃是一個自負聰明地皇帝,手下地人「很笨」在他看來乃是相當「正常」的事情。因此在某些事情上無能便不是什麼大錯。嘉靖最忌諱地反而是怕首輔太過聰明,猛於攬權以至於削弱了自己的威嚴!徐階這次攻擊嚴嵩地就是他這一點——那句「分宜你不會沒把那十八道奏疏呈交陛下御覽吧?」——其實就是暗示嘉靖:嚴嵩在攬權。在隔斷中外,在把持朝政!若嘉靖真相信了這一點嚴嵩可就大糟特糟了!

    除此之外,第三條也是臣子在求給自己脫罪時最容易犯的毛病,即辯著辯著露出「老闆我這是按你地意思辦」、「老闆換作你你也辦不好」、「這不是我的原因是老闆你地原因」之類的話來,其實以嘉靖的才智心裡未必不知道那些事情是自己造成的,比如這次李彥直的那十八道奏疏,嚴嵩當初若真呈上去只怕連嚴嵩帶李彥直所有人都要倒霉,但嘉靖又最討厭那些直諫的「忠臣」,因為這些「忠臣」總是將自己置於正義的位置,而拿一些大道理來壓皇帝,把所有罪過都推到皇帝身上去!這種人在皇帝心中叫「其心可誅」!相反,對那些把皇帝的過錯拚命往自己身上攬的「奸臣」,嘉靖就算臉面上斥責,心裡也一定會護短!

    嚴嵩地權謀水平並不在兒子之下,老辣猶有過之,只是年紀漸大,反應遲鈍了許多,慌亂之際不如嚴世蕃見機之快,但這時一聽就明白了過來,並不需要嚴世蕃多加解釋,心下登時大安。

    他既已有自保之策,馬上便想到要反擊,因蘊怒道:「徐階小人!李哲奸賊!不除此二患,我心難安!」

    嚴世蕃一笑,說:「李哲不是剛打了大勝麼?徐階不是兼管禮部麼?俺答不是剛派人來麼?皇上不是被那大勝激得才雄心迸發麼?就從這裡下手,便可反轉乾坤,叫他二人才登九天,立即跌入十八層地獄!」

    嚴嵩一時還沒想透這幾件事情地聯繫,嚴世蕃道:「趁勝追擊!」嚴嵩道:「眼前局勢,只能見好就收,如何能趁勝追擊?貿然出戰,只怕……」但說到這裡馬上就恍然大悟,竟忍不住放聲大笑!

    嚴嵩再回到耳房之中,人已變得氣定神閒,李本丁汝夔看見都暗暗納罕——眼下張治重病,臥床在家,內閣中便只有嚴、李、徐三人。

    徐階回來,群臣陛見嘉靖,徐階尚未開口,嘉靖猛地瞪了嚴嵩一眼,問:「那十八道奏疏呢?」

    嚴嵩哪有時間去管那十八道奏疏?但李本卻道:「臣已取來了!」

    原來他趁著方纔的空隙間已去取了那十八道奏疏來,這時就呈給嘉靖。

    要知嚴嵩一旦垮台,內閣首輔空出來,按照慣例就該輪到張治,張治又病重垂死,再輪下來就該輪到李本了!一想到自己可能蹭一聲忽然變成首輔,連李本這個老實人也心動了,因此表現得十分積極。

    嚴嵩暗中瞄了他一眼,便窺知了他在打什麼主意,心中冷笑不止。

    嘉靖一目十行,將那十八道奏疏掃過,越看越怒,拾起其中一道奏疏就向嚴嵩砸去,罵道:「你這個誤國老蠹!若早將此奏疏呈上,還會有今日之事麼!」

    嚴嵩被奏疏砸了個正著,他也不閃不避,任那奏疏砸在臉上,眼皮啪嗒兩下,兩行老淚垂了下來,跪倒在地,痛哭道:「陛下,老臣無能!老臣糊塗!朝廷奏折,一年之中不下萬千,一日之間也有數十!這十八道奏疏混雜其間,猶如珍珠之在瓦礫。甚難發現。且李哲所奏,在當時都不是已發生之事。只是他根據聰明才智作出來地揣測,又因他只是一個小小主事。因此老臣竟未特加重視!此是老臣無知人之能,以至埋沒了英才。又無先見之明,以至忽略了良策!老臣無能。老臣糊塗!請陛下重處!」

    李本見嚴嵩如此作踐自己,暗中竊喜,徐階卻暗叫不妙!

    那邊嘉靖見嚴嵩坦誠受過,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心裡反而好過了些,冷哼了幾聲,似乎仍有怒氣,其實卻沒打算再追究了。因他一年到頭只怕也看不了十八道奏疏。若嚴嵩真把每個主事級別地奏折都向他稟奏一遍他才要發瘋呢!這時卻又將嚴嵩給罵了十幾句,罰他一年俸祿。待胡虜退去後面壁三日,仍在內閣待罪行走。

    李本聽得怔了,道:「就這樣?」

    方才嚴嵩那幾句看似稀疏平常的話裡其實已用上了極深地權謀,但這個老實人卻完全弄不懂怎麼回事。嘉靖冷冷道:「你要怎樣?」嚇得李本不敢開口了。

    徐階卻知在這一回合自己雖佔了上風,然而竟未能將嚴嵩逼入死地,反而漏了自己的底,又已將自己明確立在了嚴嵩地對立面,再也難行暗算之事了!其間的得失成敗,委實難說,便聽嘉靖問自己:「胡虜那邊怎麼說?」徐階見問,慌忙據實回答。

    原來俺答這次雖然大興兵馬,聚眾十餘萬南下,但實際上並沒有滅亡大明地大志,他們的短期戰略目地只是劫掠中原好度過荒年,長期一點的戰略目的則是要求朝廷開馬市,如此而已。但在安定門外稍稍遇挫後,俺答以為大明果然有備,就變得更加小心,派了使者進北京講和。

    嘉靖是個極好臉面的人,這種城下之盟對他來說實是奇恥大辱,他如何肯答應?若是在安定門「大捷」之前,他迫於形勢也許還會委曲求全,這時卻大怒道:「荒唐!我軍方獲大勝!他竟還敢獅子大開口!這幫胡虜當真是不知好歹之極!」便下令大軍出擊,要將蒙古人殲滅於京城之外,「叫他們匹馬不得歸大漠草原!」

    這句話說出來倒也真是豪言壯語!但徐階聽了卻膽戰心驚!急諫道:「陛下!使不得啊!」

    嘉靖問:「什麼使不得?」

    徐階道:「京師防衛空虛,不宜戰,只宜守,不宜速決,得用一個拖字。」

    嘉靖眉頭大皺,嚴嵩咳嗽一聲,道:「大宗伯太謹慎了。眼下我軍方獲大捷,三軍士氣大振,將兵用命!正該乘勝追擊,焉有乘勝反而屈盟的道理?大宗伯既管禮部,便當知我大明沒這成例!難道大宗伯要陛下效仿宋真宗,來個遺羞千古的澶淵之盟麼?」

    明朝的對外態度極為強硬,哪怕屈居弱勢時也輕易不肯鬆口,和宋朝佔據上風時也委曲求全截然不同!這一節徐階自也深知,但他更知道安定門「大捷」實有僥倖成分,若不顧兵情一味強硬,只怕轉眼之間就會釀成大禍!

    然而嘉靖聽了嚴嵩的話卻大為讚賞,以為忠言。

    徐階向嚴嵩望去,見他依然瞇著一雙老眼,彷彿已經老眼昏花,但徐階卻明白這老傢伙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若徐階是海瑞的性子,這時多半就要據實直諫,那時惹得嘉靖盛怒,嚴嵩再趁勢一擊,馬上就會將徐階排擠出這次和戰決策之外!再接著嚴嵩便可從容佈局,將李彥直玩弄於鼓掌之間,將李彥直送入虎口,然後再利用李彥直地敗績將徐階拖下水,一浪接一浪地撲來直到將他二人整死為止!

    嚴氏父子計策之毒,遠勝砒霜,然而卻總是行之於和顏悅色當中,夏言當日就是這麼死在他們手下地。

    但徐階究竟是徐階,只一眨眼功夫便辨明了輕重緩急,因改口道:「陛下聖明,嚴閣老所言亦甚是!只是大軍出城,需得謹慎安排,且要防俺答分兵襲擾京城。」就給嘉靖報了個家底:「京中軍馬,不及六萬,且多老弱。俺答有十萬之眾。我寡敵眾,若再派兵出城,只怕京中一旦有警。緩急之際難以應付。不如且固守城防。以待勤王之師!」

    嘉靖一聽,也覺得若軍隊都派出去了沒人保護自己實在危險。不想就有人來報,說巡撫保定都御使楊守謙帶兵勤王來了!嘉靖大喜。想了想道:「就讓商大節派一部精銳出城,會同勤王之師逐寇!」

    徐階問:「派多少人馬?派哪部人馬?逐寇要逐到何處?」

    這是問嘉靖這次出兵要動用多少兵力。要達成什麼樣地戰略目地。

    嘉靖卻不悅道:「這也來問朕?」他是個聰明皇帝,卻又是個不願意負責任的皇帝。

    徐階又問嚴嵩:「那首輔以為該怎麼辦?」這是要將事情往嚴嵩頭上推。

    嚴嵩卻說:「俺答來求歲貢。這是禮部地事。具體該如何出兵,這是兵部的事。」一句話又推給了別人,他自己是穩立於不敗之地!

    徐階還要再議,嘉靖又覺困乏,便命他們商議了辦事。徐階、丁汝夔無奈,只好分頭辦事,丁汝夔既要派「精銳」部隊出城,馬上就想到了西直營來!便傳了號令!又增益之以一萬兵馬。

    李彥直和戚繼光等正在議論戰局,接到命令後都大吃一驚。戚繼光驚道:「這時候怎麼能出城?那不是要自暴弱點麼?」李彥直自然也深明此節。匆匆趕來問丁汝夔怎麼回事,丁汝夔道:「這是陛下聖裁。內閣地決斷,我也沒辦法,你依命行事便是。」

    「依命行事?是依命送死吧!」

    當然這句話在兵部尚書面前還是沒出口,只是往肚子裡吞,李彥直又來西苑求見閣臣,嚴嵩不見他,李本沒擔待,李彥直便只見到了徐階,看看左右無人,李彥直開門見山就問:「徐師!這是怎麼回事!內閣難道不知城中兵馬沒法打仗麼?怎麼還傳出這樣的亂命來?我們三軍將士死了不要緊,只怕我軍一旦崩潰,跟下來就是京城要遭殃了!」

    徐階歎息一聲,道:「我也沒辦法啊。」便低聲將方纔那驚心動魄地政爭場面簡略說了,李彥直聽得手心沁汗,徐階道:「如今的局勢,我是非應下來不可,這樣還能盡量配合你,否則和戰一事便被嚴老賊攬了去,那時你便任他擺佈了。你也是非出城不可!若是由你出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由別人出戰,我怕大兵連潰之下便有傾國之禍!那時你我便都成了罪人了!」

    李彥直苦笑道:「但我又不是神仙!要我用幾千人去斗十萬!徐師太抬舉我了!」

    徐階道:「我會設法增你兵權。」

    李彥直搖頭道:「沒用地,打不了仗的士兵,再多有什麼用?商總憲手下那幾萬兵馬就都給我也沒用!」

    徐階皺眉道:「總而言之形勢如此,你我再抱怨又有什麼用?還是辦事去吧!」

    李彥直知道這時不接也不成了,只好回去,這時內閣在徐階的影響下又讓商大節給李彥直多增五千兵馬,又調楊守謙入城,將勤王兵馬八千人也都歸李彥直調度——楊守謙的官位比李彥直高,他若在軍中,李彥直指揮他不動。

    這頭戚繼光一邊盡其所能,整合城內城外的兩萬六千兵馬,在兵將面前他盡量保持激昂,但見到了李彥直後卻忍不住歎道:「這兩三萬人根本就不能用!真要出城野戰,只怕凶多吉少!」

    李彥直亦知他所言非虛,在出城的前一夜放所有在城中有家眷的將士回去探親,他自己也到陸府來看看妻兒,陸爾容問他戰事如何了,李彥直笑道:「放心!當日在海上,我手頭沒幾個人,面對十萬海盜也擺得平!如今我手裡有兵有將,還會怕胡虜麼?」

    陸爾容笑道:「那是自然!」

    他出去後伊兒近前,有些擔心地說:「小姐,我看姑爺……」

    「噓——」陸爾容掩住了伊兒的嘴,說:「不要胡說!不要胡說!不會有事的!」眼神之中卻甚是不安!

    李彥直也沒在陸府過夜,看罷妻兒就要回營去,不過既然來到,總得去拜見一下岳父。在陸炳面前他就沒怎麼掩飾心中不安了,陸炳見了,便問他出了什麼事,李彥直心想這事還是讓岳父心裡有底地好,免得萬一自己出事,妻子應變不及。幸虧翁婿二人有這麼一番對答,竟讓李彥直得了提醒,想出了個顛倒乾坤地秘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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