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管家帶著李彥直就要退出,便聽門外一個男子聲音大笑而近:「乖女兒!看看爹給你帶了什麼來。」
屋內四人,除李彥直之外都兩股發抖,知道是來不及了!張管家低聲道:「躲床底下!」
李彥直不肯,道:「我光明正大而來,若躲床底下,就沒事也變有事了!」
這時哪還有時間給他們來回商量?便見一中年男子跨門檻而入,李彥直看這人時,見他武健沉鷙,長身火色,哪裡是個御史模樣?那男子看見了他也是一怔,雙目在屋內諸人臉上掃過,見女兒焦急萬分,丫鬟畏懼萬分,管家目光閃爍,他是何等厲害的人!對眼前這幾個人的脾性又極熟,當即料到了七八分,逼視管家冷然問道:「這是什麼人!」
管家本來正想尋一套托詞來,但被陸老爺眼睛一瞪,登時汗流浹背,哪裡還說得出一句話來?
陸老爺的樣子就像要吃人,看著管家怒道:「你幹的好事!」手一按,竟然就拔出腰間佩劍向他斬落,要先殺管家,再殺李彥直!
那張管家其實也會武藝,若放在外頭也算是個人物,但在這陸老爺面前就像老鼠見了貓,縮手待死!陸小姐在乃父積威之下,竟也如軟在那裡一般!更別說伊兒了!
屋內只有李彥直一人尚能行動,他雖作書生打扮,卻是經歷過戰場的人,所以能臨危不慌,一見陸老爺手按劍柄,馬上反應過來,隨手就抓了旁邊一把梨木靠背長椅隔了過去,一聲啞響。陸老爺的佩劍斬在梨木椅上竟嵌住了!
要知自宋以下。士紳雖有佩劍,但多作裝飾之用,陸老爺這柄劍看起來光亮異常,也確有幾分鋒銳,但畢竟不是為上戰陣而作!他家用的傢俱又都是上品,那梨木椅子料佳質密,所以陸老爺這一劍非但沒將椅子斬斷,劍反而被卡住了!
屋內所有人——包括陸老爺在內。沒有一個人想到李彥直竟敢反抗!陸老爺為之一呆,李彥直順手將椅子一扯,打在陸老爺臂上,陸老爺一個不防,手臂吃痛,長劍脫飛,他的人也蹬蹬連退了幾步。李彥直拋下椅子,隨手就把劍給撿起來了。
這是大家小姐的繡樓。別苑的護衛都在外圍,陸老爺就算大叫一時也趕不過來,眼看局面一轉眼控制在李彥直手裡,張管家竟好像不知道陸老爺方才要殺他一般。護主心切,攔住喝道:「你做什麼!」
李彥直看了看他和陸小姐一眼,一手捧著劍柄。一手捏著劍刃,上前一步,腰微微一彎,呈給陸老爺,道:「陸大人,此間之事只是一場誤會,請勿於怒氣之下殺人,事後生悔。」
陸老爺剛才見他敢反抗先是一愣。見李彥直奪劍又是一驚。但他畢竟非尋常人物,很快便鎮定下來。再見李彥直奉還寶劍,行動中也算恭敬,言語又不卑不亢,心中不免驚疑:「這人是個什麼來歷!女兒房中怎麼會出現這樣地人!」臉上卻也不能示弱,哼了一聲,便將佩劍接過。
劍一離手,李彥直便退到三步之外,站直了肅手而立,陸老爺又將他看了一眼,佩劍還鞘,問張管家:「這是什麼人?」同樣一句話,這時問起來語氣已大不一樣!
張管家暗中早鬆了一口氣,道:「這位李哲李公子,是福建地一位舉子,準備應明年會試,提前進京溫習功課來的。==?首發??==因他一個朋友被詔獄誤抓了,不知從哪裡打聽到門路,病急亂投醫,竟以為這裡是……是錦衣衛指揮使親戚家的別苑,就來這裡求救。小姐見剛好是位故人,就接待了一下。」
陸老爺聽到「錦衣衛指揮使親戚家的別苑」一句,眉毛跳了跳,嘴角有冷笑之意,但聽到「故人」二字時,問道:「故人?什麼故人!」
張管家道:「小姐在普陀山進香時,為海盜所困,當時這位李公子也剛好到普陀山進香,得蒙李公子援手,這才化險為夷。」
陸老爺瞪著陸小姐道:「有這事?怎麼沒聽你說過!」
陸小姐本身其實也頗有膽識,這時已經緩了過來,心中不再慌張,卻撒起嬌來,捧著臉哽咽道:「你就知道讓你的人跟著我沿途收錢,女兒出了什麼事,你管過嗎?」
陸老爺的臉一下子青了,喝道:「外人面前,你胡說什麼!」
陸小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手蒙著臉,也不知有淚無淚,背過身去,丫鬟伊兒卻機靈,已在遞手帕了。
陸老爺雖仍懷疑女兒與這李哲有苟且,但他不願在外人面前多談家事,斜了李彥直一眼問:「你是武舉子?」
「稟大人,」李彥直道:「晚生是文舉子,嘉靖二十三年福建甲辰科第一名解元。」
陸老爺訝然道:「那怎有這等身手!」
李彥直道:「晚生是尤溪人,鄉里間多盜賊,晚生從小就是一手拿書,一手拿刀,為桑梓除殘去惡,所以懂得些武藝。」
陸小姐聽了,心想:「怪不得他文武雙全!」悄悄回頭看了他一眼,怕父親瞧見,趕緊又轉回身去。
陸老爺卻也不全信,沉吟片刻,問張管家道:「他那朋友犯了什麼事?」
張管家輕輕咳嗽一聲,道:「他朋友是個富商,是底下的人胡鬧,或者是不當抓之抓。」
這句話說得隱晦,但陸老爺自然就知道所謂「不當抓之抓」其實就是因對方是頭肥羊,便捏造罪名抓起來敲詐,這是錦衣衛地拿手好戲!陸老爺哼了一聲,又道:「你可查清楚了?確實是不當抓之抓?」
張管家道:「確實,不會錯的。」
「既然如此,」陸老爺這才對李彥直道:「你明天派人送一千兩銀子來,然後就回家等消息吧。」
陸小姐忍不住叫道:「爹!李公子是女兒的恩人!」
陸老爺斥道:「既進了北鎮撫司的大門,哪能平白無故地就出去?要麼掉幾斤肉。要麼就得出錢。這是規矩!」
陸小姐不好駁嘴,李彥直已道:「大人說的是,晚生照辦就是。」
在嘉靖年間,一千兩白銀可不是個小數目!
陸老爺又將李彥直瞧了一眼,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又添幾分異色,輕笑道:「看來我這價可開得小了!」
李彥直微微一笑,道:「這錢也不是我的。陸大人人中龍鳳。大人跟前,晚生也不願故作奸商嘴臉討價還價。」
陸老爺哈哈大笑,問:「你可知道我是誰了?」
「尚未知曉。Junzm首發」李彥直道:「可陸字若是不假地話,現在便也猜到幾分了。」
陸老爺揮了揮手,道:「去吧!明天記得按時送銀子過來!」
張管家領了李彥直出去與蔣逸凡等會合,眾人出門後,蔣逸凡問:「出了什麼事?剛才那個管家忽然派人來把我們都帶到一個偏僻屋子裡,行色大非尋常。」
李彥直便將屋內情況擇要與他說了。蔣逸凡笑道:「原來這事陸老爺不知道啊,他是懷疑你和他女兒有苟且呢!三公子你說說實話,你進了那繡樓之後,到底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李彥直斥道:「胡說八道!」
蔣逸凡卻不怕他。賴著臉低聲道:「別怕羞嘛,咱們誰跟誰啊!說一說嘛。」
李彥直在他面前也板不起臉來,笑笑而已。蔣逸凡也不是只一味胡鬧,忽然想了一下,道:「對了,聽你轉述他地氣派和說話地口氣,可不大像個御史……會不會其實就是錦衣衛的人?嗯,姓陸,姓陸……那會是誰呢?」
「我怎麼知道!」李彥直說:「應該是個大官,又姓陸。原本以為他是個御史。本朝御史是又多又雜,陞遷轉職又頻密。所以難找,但像他這樣的人,滿北京城沒幾個的,你回頭打聽打聽,一下子就能打聽到地。」
蔣逸凡道:「我來北京也有一段時間了,京城的權要雖大多沒見過,可姓名履歷也大多記在肚子裡,姓陸的嘛……」他要從頭數下來,第一個就是:「陸炳,這傢伙可了不得!當今錦衣衛頭把交椅!錦衣衛在他手裡,可把東廠都架空了!那是開國以來未有之強勢……」說到這裡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便覺背脊涼颼颼地,扯了李彥直的衣袖一下,道:「三捨,你說……我們不會好死不死,真撞到了這位天下第一錦衣衛了吧?」
張管家回到繡樓,卻見陸老爺坐在中間大椅上,看著地面上那把被他砍出一道裂痕的梨木椅子發呆,陸小姐坐在一邊,嘟著嘴不說話。張管家見了,忙要收拾那椅子,被陸老爺喝道:「放著別動!」過了一會,又道:「派人去南鎮撫司,看看有沒有這小子的宗卷!」
張管家應命去了,宗卷調來時已是深夜。日間陸老爺要殺張管家時,若不是李彥直擋得一擋他早沒命了,所以心中對這個舉子其實十分感激,呈上宗卷之前先打開看看,只見上面寫著:「李哲,字彥直,福建延平府尤溪縣人氏,甲辰科鄉試第一名解元,授舉人,幼有神童之名,七八歲間助本府推官平礦盜,延平士紳皆稱譽之。父為礦頭,長兄為巡檢使,次兄為行商,販番貨於閩南粵東間,家由此而富。延平多盜,李氏為強族,練鄉勇禦寇,賴之以安者七八縣。」最後有個紅戳評價——「清白」。
要知錦衣衛調查一個人也是分等級的,若是焦點人物——也就是指揮使親自用心那種,便祖宗十八代的履歷都能翻出來,不過這種情況一年也不見得會出現一次。其次是權要人物,比如當朝宰輔夏言、嚴嵩等人,以及外藩諸王,在京公侯駙馬世襲將軍,都是重點監督的常例。再次之,才是各級大臣,如尚書、御史、巡撫等。知府知縣以下能進入錦衣衛視野的就不多了。
李彥直不過區區一個舉人。鎮撫司地人能在他上面花多少心思?因此他這檔案只是個大路貨。是流水線作業上地成果,而且還是兩三年以前的情況,辦事地人大概花了一兩天功夫在福州打聽了一下,寫完就不管了。在那之後檔案封存,就沒再更新過了。
張管家見宗捲上沒什麼瑕疵,便安了心,就要將宗卷放好了,入內呈交。還沒進去,伊兒偷空走過來,悄悄問:「有什麼問題沒?」
張管家微微一笑,低聲說:「乾淨得很!而且看來這李舉人在福建頗有根基,甚得士紳扶持,也沒有惡名,只要老爺不是刻意要對付他,就不會有事。」
伊兒歡喜著又進去了。張管家入內,將宗卷呈上,陸老爺看了一眼,哼道:「不詳不盡!」
張管家道:「他一個舉人。能有幾個字就不錯了。」
陸老爺卻道:「馬上派人南下,起一起他地底!就讓……讓馮奪去!我要……」
就在這時,忽有人直闖到房外。不斷有人喝道:「做什麼!做什麼!」來人卻還是氣喘吁吁地闖到門外,才跪下道:「十萬火急!」
陸老爺聽見那人地聲音,問:「是陸清嗎?」命:「進來!」
那人奔了進來,遞上一張紙條,陸老爺是何等人物,日間李彥直奪了劍,生命危險就在咫尺之間,他也只是微微一驚。並未如何慌張。這時看了紙條上的字卻整張臉變得蒼白!
陸小姐正捧了一碗燕窩進來,見到這情景也嚇了一跳。驚道:「爹,怎麼了?」
陸老爺拳頭往桌上重重一捶,怒道:「有御史多嘴!」竟然爆了粗口:「他娘地!這群瘋狗一天不咬人會全家死光嗎!」
陸小姐放下燕窩,給父親揉心窩順氣,道:「那些御史天天這樣亂咬人的,爹爹你也說他們是瘋狗,就別理會他們,不就成了。」
陸老爺重重將紙條扔在桌上,道:「已經捅到夏閣老那裡去了!夏閣老已經擬旨準備要拿我了……」聲音竟有些發顫。
陸小姐便知道乃父不是在發怒,而是在害怕,道:「夏閣老和爹爹不是很好嗎?」
陸老爺連連頓足,叫道:「你知道什麼!他這個人……他這個人……唉!誰落到他手裡都別想好過!這次又叫他撞了個正!這可,這可……這可如何是好!」
陸小姐受到的衝擊沒乃父直接,拿起那團紙條,見陸老爺沒阻止,便打開看了一下,臉色也變得毫無血色,陸老爺已經起身道:「走!現在就回去!」
「現在?」陸小姐驚道:「現在可是夜裡……」
陸老爺叫道:「回到京城,或許還能想到什麼辦法!留在這裡是等死!」
陸小姐叫道:「我陪爹爹一起去!」
陸老爺一呆,看看女兒,歎了口氣,道:「不!你留在這裡!」對張管家道:「你收拾好行裝細軟,萬一有不好的消息傳來,馬上帶小姐走!回湖廣去……」頓了頓,道:「我在京城若是失勢,湖廣怕也呆不住,還是去找,去找……」他手握大柄之時,滿京城的人都怕他,官場上個個都敬他,這時大難臨頭,再要找個萬一自己落難也會不捨不棄的真朋友,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一個來!頹首搖頭道:「希望這個檻能過去,陛下遇我甚厚,又是這麼多年地主僕……可他總是喜怒無常……萬一……自求多福吧,自求多福吧……」
最後竟是長歎出門!
張管家送了陸老爺出門以後回來,見陸小姐坐在燈下凝眉,便道:「小姐,我們……要不要收拾一下?」
若是尋常官宦人家千金,這會多半是哭哭啼啼,手足無措,但陸小姐從小受乃父熏陶,見多識廣,這兩年又朝聖諸名山,走過萬里路,在普陀山時甚至遭遇到極大的危險,有了這等歷練,這時便不如何慌張,將手中那紙條又看了看,道:「咱們家是做什麼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仇人,怕連爹爹自己也算不清楚!若爹爹出事,皇上又不肯庇佑,我們能走到哪裡去?」
張管家道:「那也總得準備準備。」
陸小姐沉吟良久,道:「是得準備準備……」但她想地卻不是如何逃走,如何安身,而是想著如何保住陸家。但這時他見識未到,心智也尚未老辣,便一時不知該如何著手,要找個人來商量嘛,她畢竟是閨閣中人,識得的人有見識地都是父親的同僚、下屬,未必可靠,閨中密友則完全不能找來談論這個話題,因此她的七竅玲瓏一轉,很快就想到了李彥直!眼睛亮了一下,便道:「張伯,你也設法連夜進城,去找那位李公子。」
張管家奇道:「找他做什麼?」隨即頷首道:「不過也對,這位李公子甚是義氣,雖然只是個舉人,但他在東南好像頗有勢力,若是他肯幫忙,讓我們到福建找個地方安身未必辦不到。」
誰料陸小姐卻道:「不!我不求他這個,我……我一個女兒家,見識短,雖想幫爹爹地忙,卻不知從何著手。而他能在群盜包圍之下從容不迫,則胸中必有經緯奇策!我想將眼前之事與他實說了,希望他能給我出個主意。」
張管家驚道:「這如何使得!」
「現在沒什麼使不得的事了。」陸小姐道:「爹爹要是倒了,那就什麼都完了。那位李公子……雖然只見過幾次,又鬧過些彆扭,但我覺得……這人可以信任。你去吧,萬一出什麼事情,我來擔待!」
張管家卻覺得小姐兒戲了,道:「若說要他幫我們在福建找個安身之地,或許他能辦到,畢竟那邊山高皇帝遠的。但這件事情,雖然老奴還沒弄明白究竟,但也猜出其中牽涉甚大!他一個才從福建來的舉子,在京中毫無勢力根基,如何幫得上忙?」
「他沒有根基,沒有勢力,我們有啊!」陸小姐道:「我現在要借重地,是他的見識。」
張管家道:「他的見識能強過老爺不成?老爺都沒辦法。」
陸小姐道:「旁觀者清!爹爹被夏閣老一逼,如今心已經全亂了。」
「可這件事情跟他說真地妥當麼?」張管家道:「萬一他宣揚出去……」
「他不像這樣的人。」陸小姐道:「當然你如果仍不放心的話,還可以買個保票。」
「小姐是說……」
陸小姐道:「那一千兩銀子啊,就且讓他遲幾天再送過來張管家哦了一聲,問:「銀子讓他們遲點送,那人……」
陸小姐見他窮究亂問,不悅道:「別說這麼多了,去辦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