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里斯本出發的時候,沙勿略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來到亞洲的。在他看來,他傳播真理、傳播福音時,亞洲的可憐人們就只有完全接受的份。他內心深處對各地的文化都不存在任何敬意,他也許接觸這些知識,卻也僅僅是將之當作一種騙小孩吃藥時用的糖漿,目的是用之以誘惑東方人信教,然後就會將這些「知識」拋到一邊,封存之,蔑視之,最後滅亡之。只要讓全世界的人都只知道基督福音,那麼基督福音就會成為真理。
在印度時,他沒有接觸到婆羅門第一流的思想家,所以在印度南海岸也好,在東南亞也好,他接觸的都不是能夠在同一層面和他產生共鳴的人,他面對那些土著時就像一個大人喂一群嬰兒吃東西,喂什麼土著就吃什麼。但到了澎湖以後,他開始遇到強有力的抵制。
李彥直人已離開,但他留下的宗教政策卻形成了強大的體制力,讓沙勿略無法著手傳教,澎湖的大多數人民並不信任沙勿略——在他還沒說服李彥直之前。同時沙勿略又遇到了一個陳羽霆,從某個意義上講,陳羽霆是沙勿略一路東來少數能與他產生共鳴的人。
而此刻,當他遇見破山時,沙勿略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控制對方!
和沙勿略已經接觸的大多東方人不同,破山對天主教似乎有所瞭解,他言語中並未流露出對天主教的厭惡與抵制——這一點和仇視基督宗教的回回教徒是不同的,一開始沙勿略很欣喜,認為遇到了一個傳教的好對象,但很快地他又發現:破山絲毫沒有露出任何破綻讓自己有收服他地機會!
沙勿略與破山談天堂。談地獄,談靈魂,談無始無終,談至尊無對,談業力緣起,談真心緣起。談三位一體,談一性三身,談萬物運行。談輪迴六道,談空無本原。談天主本原,談人間倫理,談度世拯救——談論的範疇廣闊得驚人!儘管有翻譯方面的障礙,但這次辯論的激烈程度與精彩程度,仍是沙勿略生平所未有!因為這不是兩個人的碰撞。而是兩個文化體系的碰撞!
沙勿略立足於希臘化基督,破山立足於中國化大乘。談到最後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
沙勿略認為破山謬誤而不自知,歎息憐憫。破山卻認為沙勿略執著而不能悟,搖頭輕笑。
兩人從下午一直談到深夜,竟然都忘記了飢餓,直到岸本信如齋送來齋飯,方才聽見各自肚子地抗議。
破山因邀沙勿略共進晚餐,吃的卻是非常普通的蕃薯粥,沙勿略是一個禁絕享受地修士。對此也不計較。破山修持得也算到家。食不言寢不語,吃完沙勿略要告辭時。他才問:「神父此次從南面來,可曾見過福建尤溪的李孝廉?」
「李孝廉?」雖然李是大姓,中國地孝廉又很多,但在東海上,李孝廉似已變成了那個人的特指了!沙勿略搖了搖頭:「很可惜,沒見到過他,聽說他去大明的首都了。」
破山哦了一聲,眉毛揚了揚,道:「那可真是可惜了。」又道:「聽說神父是在澎湖坐船,卻不知在澎湖可曾見過見過什麼英傑人物。」
沙勿略想了一下說:「有一個陳羽霆的青年十分好學,對神的福音也很有體會,可惜他地心還沒有完全放開,還被李孝廉的學說圈禁著。但我覺得假以時日,他一定會成為神地信徒的。」
破山的眉毛再次揚起,道:「陳羽霆對神父的學說很有興趣?」
沙勿略道:「是,我在澎湖時,他一有空就來聽我講課,從交談中我肯定他是一個很有前途的青年。怎麼,大師認識他?」
破山笑道:「他是我的同學,我和他一樣,都曾跟隨李孝廉學習。」
沙勿略驚訝道:「你也是那位李孝廉的學生?」
破山一笑,道:「是啊,我關於貴教的認識,也是從李孝廉那裡聽來地。」
雖然希拉裡曾跟沙勿略說起李彥直知道一些基督宗教知識地事,但沙勿略對希拉裡的話心裡是要打折扣地,但在與破山辯論過之後,心中對破山的評價很高,既聽說破山對神學的認識是從李彥直處來,則心中對李彥直的評估又推翻了重新建立!
「看來沒能遇見他,真是很大的損失啊!」沙勿略心中想。
在他告別之後,岸本信如齋道:「這個怪老頭,可給我們帶來了很及時的訊息呢!」
破山嗯了一聲,點頭道:「李三居然已經北上了,可比我們預料中快呢。」當時受限於交通條件與中國、日本的社會體制,兩國之間的消息傳遞十分困難,一些消息雖然重要,卻未必能及時傳到對岸,李彥直在日本這邊鬧得天翻地覆,中國官方卻理所當然地毫不知情!而破山對福建、大員那邊雖然密切留意,卻也無法及時盡知對岸的虛實,常需靠道聽途說才能知道對岸的動態。這不是雙方的能力問題,而是受限於時代的條件。
岸本信如齋道:「看來江南和福建沿海的事態,比我們預料中還要嚴重。」
「應該和這場旱災有關!」破山道:「此災一起,私商們的日子就難過了,士紳們的日子也會難過,李彥直現在已洗腳上岸,則他也不會好過。在接下來的兩年裡,最好過的……」
岸本信如齋大笑道:「就是我們!」破山微笑道:「李彥直他是一著錯,滿盤輸!他雖然著手打基業的時間比我們早,但既不肯放棄大陸,便注定了他要處處碰壁,反而不如我們能放開了手腳,另開一片天地!」他頓了頓,又道:「不過……還有另外一個人,也許得益比我們更大!」
岸本信如齋問:「誰?」
「羽霆!」破山道:「日本遠,大員近!我估計這次流入大員的人口,至少有十萬之眾!李三入京,必留李二總領海外之事,而命羽霆為輔佐。李二不通政務,在大員的根基又不如羽霆,久而久之,羽霆必成大員的真正領導!嘿嘿,很好,很好!」他指著沙勿略離去的方向,道:「這個番僧,可幫了我們許多忙呢!羽霆是個好孩子,辦事能力不錯,但人卻太老實了,這個性,說好聽了叫真誠,說難聽了叫天真!他會被這番僧的神學所吸引,卻也是很自然的事,哈哈,哈哈……」
岸本信如齋究竟比破山略遜一籌,有些不解:「這個很重要麼?」
「當然!」破山笑道:「李彥直對耶穌的事雖然知道得不少,但他可是不信的啊!李彥直上北京之後,對海外的事情便不得不盡量托付給部屬,給他們方便之權。李三羈縻諸人,各用其方,外圍之人以利害鉗制之,以體制規範之,核心部屬則尤其用心,對風啟吳平,用的是恩義,除此之外還給了他們一個大同的夢想,其中羽霆最受這個幻夢蠱惑!而羽霆的這個幻夢,其實是靠著他和李三有著相同的理念才能支持起來的。不過……嘿嘿,耶穌所要建立的天國,和夫子所要建立的人國,可是完全不同的啊!」
岸本信如齋這才恍然,道:「但現在羽霆小子卻對一種李三不信的東西產生了興趣!」
「對!」破山笑道:「這只是一道很微小的口子,但這道口子讓我們知道他們兩人之間並非無隙可乘!嘿嘿,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羽霆不可能永遠迷從他的!當羽霆看清他真面目的那天,就是他們分道揚鑣之時!」
岸本信如齋臉上充滿了期待,臉朝著大員的方向,眼角卻偷偷瞥了破山一眼,忽道:「只是我不明白,羽霆那麼聰明的人,又在尤溪讀過那麼多的書,又不是愚夫村氓,怎麼還會被這個番僧蠱惑!」
「你果然是個假和尚!若是宗湛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破山道:「信不信耶穌,信不信佛,都和一個人見識的深淺無關。那只關乎一個人的性情與際遇。」
沙勿略並不知道破山在借用自己的力量,他只是發現自己很難在這個和尚這裡尋到破綻。他曾想過要會晤薩摩的統治者島津勝久,但很快就打聽到破山對島津勝久有著相當強大的影響力,甚至可以說這個和尚乃是這個家族的實際主宰!
對李彥直,沙勿略還有期望,因為他聽說李彥直尚未皈依任何一個宗教,可是對破山,這個人不但難對付,而且已經是一個佛教徒,沙勿略自覺不可能說服對方改宗,而在破山的籠罩下,沙勿略在薩摩的傳教工作邊顯得格外艱難。因此在一番盤算之後,這個不知疲倦的傳道士決定離開鹿兒島,到日本其它地方試試。
離開鹿兒島的時候,得益於在日天主徒的鼓吹,東海開始流傳說,某月某日沙勿略神父與玄滅法師在田間相遇,兩人起了辯論,最後玄滅法師被沙勿略神父折服,並有受洗之意云云。
從沙勿略到利瑪竇,東方世界的無數高僧大儒就是這樣「慘敗」在傳教士的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