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彥直得勝回到澎湖之後,如陳羽霆負責處理戰後事宜,包括安葬死者、救護傷員、圈禁俘虜、清點戰利品等等,又如吳平和王牧民按照機兵團擇才的標準選汰澎湖群盜,又如由李彥直親抓的安頓南澳上寨新附之眾等事,諸事繁雜,一時竟不知如何敘述,且從一個與戰爭主線無關的人物說起,這個人就是修女希拉裡。
當日希拉裡上了漁船直到吼門水道外才知眼前這個處處讓自己驚奇的男子竟然就是聲名遠播的孝廉老爺,當時自然詫異非凡,但隨即想:「也該這樣,若是尋常水手、船夫,哪裡有他這樣的學識?聽說聖徒多馬曾到中國傳教,他會不會是聽過多馬留下的福音?要不然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基督真理?」
不知是否是宗教原因,總之希拉裡在聽說李彥直就是那位孝廉老爺之後,也沒產生很大的牴觸,半自願半被迫的,就順著他的意思進入了澎湖,她入灣之後,澎湖機兵漁勇便進入極為緊張的戰爭狀態,灣內灣外,形勢一日三變,李彥直根本沒時間來處理她的事情。不過由於他對手下說希拉裡是他的「貴客」,所以負責接待她的一個漁民便十分禮敬。島上的生活雖然艱苦,但也沒餓了她,渴了她。
這段時間裡李彥直整天都在想兩個問題,一個是怎麼打敗賓松,二是這整件事情的背後到底還隱藏著什麼陰謀!
而希拉裡也整天在想兩個問題,一個是:「他到底是不是信徒?」一個是:「他會怎麼對待我呢……」她是希望,李彥直也是主的信徒,更希望李彥直不要像賓松那樣對待自己。
不知不覺間,光陰過得飛快!李彥直先是在吼門水道打了一個大勝仗,跟著又逼退了賓松從東面的進犯,希拉裡見識了這兩件事情後心想:「沒想到他不止學識好,能耐也這麼大!看來他不止是位孝廉。而且還是一個將軍啊。父親曾說,中國這邊有一種人才,叫做出將入相,就是他這種人嗎?」
看到李彥直竟然將邪惡而可怕的賓松打敗。這個年輕的修女心中暗生欽佩。
這一日賓松逃走,李彥直率眾前去追趕,船隊出發之後希拉裡竟有些為他擔心,默默為他祈禱希望他平安,祈禱到了一半忽然發現不對:「啊!我為什麼這樣為他祈禱?我……我……」她忽然想到,這幾天惦記李彥直的次數太多了!
她暗暗害怕起來,隨即想道:「是了!他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我想著他,是想著能否借助他來傳教!是了,一定是這樣地。」
不想沒多久。李彥直就回來了,而且船隊比出發時壯大了不止一倍!
「大捷!大捷!大捷啊!」
歡呼聲從碼頭傳來,這時澎湖灣內極度空虛,但留下的人卻個個雀躍,那個負責看護希拉裡的漁夫也高興得有些失態,跳進來大叫:「貴客啊。貴客啊!大捷啊!」
當日李彥直說希拉裡是他的貴客,這些漁夫沒什麼文化,竟然也就這麼叫她。
「大捷?」希拉裡問。
「是啊!」漁夫高興得裂開了嘴:「孝廉老爺在海上把那伙番鬼打敗了,所有番鬼不是死了就是做了俘虜,沒逃掉一個,哈哈,呵呵。哈哈……」
這個漁夫三個月前都還不認識李彥直呢,這時卻在門前手舞足蹈乃至語無倫次:「孝廉老爺就是孝廉老爺!孝廉老爺不愧是孝廉老爺!」
「他好厲害。」希拉裡是知道賓松有多少戰鬥力地,若李彥直只是擊退賓松,希拉裡不覺得奇怪。但李彥直居然能把賓松打得全軍覆沒,希拉裡就覺得稀奇了。「他可真是一個總能讓人驚訝的人啊。自見到他,出乎意料的事情就總是發生。」
「貴客啊。」漁夫問她:「跟我們一起去碼頭迎接孝廉老爺吧。」
「嗯,好的。」其實就算這個漁夫不邀請,她也想去的。
留守澎湖的人都衝到了碼頭,船隊順利入灣,規模果然大了不止一倍!這次李彥直追逐賓松得勝歸來。共殺敵二百二十餘人。俘虜二百三十二人,俘虜中有佛郎機人十七個。此外又俘獲了歐式船隻一艘(即聖約翰號)。廣式四桅帆船一艘,大福船兩艘,其中一艘在海上就轉贈給了許棟,因此此次帶回來作為戰利品的大船共有三艘。其中猶以得到聖約翰號上的十四門火炮以及那艘四桅廣船上的大量貨物最是令人驚喜。
而吳平地歸來和林國顯的加入,又讓隊伍顯得加倍的壯大!
船隊入港之後,冷清了多日的澎湖馬上變得熱鬧起來,希拉裡到岸邊迎接,見李彥直被一群人簇擁著,蔡三水和盧復禮擂著牛皮鼓,高唱著閩南曲子,引起了在場數百人的共鳴,上千人一起歡呼,這歡呼聲乃是東海子弟對凱旋英雄的讚美!也是東海子弟對自己地讚美——在這場大戰中眼下留在澎湖灣的人幾乎個個都有功勞!
李彥直在他們的歡呼中也不自禁地笑逐顏開——哪怕是在高中解元那天,他也沒這麼開心過。雖然他這次的「大捷」在士林看來根本不能和高中解元相提並論,但東海子弟出自內心的真摯情感卻感動了他,這種滿島歡呼,有如過節一般的氛圍,不是福州商家花了數日的故意安排、省城居民三年一次地例行慶祝能比擬的!
在李彥直身後,又有二十幾個人被抬著從港口一直來到媽祖廟,這二十幾個人裡有受傷的,但並不是都受傷得沒法走路!希拉裡見到他們臉上也都是笑容,一問,才知道這些是立功最大的勇士!東海男兒們將他們扛起來是要表現對他們地敬重!
「呼呼呼,呼呼呼!」
一群二十歲不到的後生吼叫著,不知在嚷嚷著什麼,希拉裡能聽懂官話。也懂得廣東話,閩南語在打手勢的幫助下已能實現日常的簡單交流,可這時卻完全聽不懂他們在嚷嚷著什麼,只是知道這些後生很高興。非常高興!
大夥兒一路走到媽祖廟前,李彥直站到一塊大石頭上,作出示意大家靜下來的手勢,數百人見到登時都靜了下來,媽祖廟前登時變得鴉雀無聲。這種場面,可不是訓練地效果!而是集體心理一起聚焦於一人的效果!
希拉裡不知不覺中竟也被這種氛圍影響,抬頭望李彥直時,見他臉上地鬍渣仍未剃去,但男人站在這個位置上時。本身是什麼形象已經不重要了!或者應該說,男人一旦站到這個魅力四射地位置上,無論他長得什麼樣,他地形象就是美男子地標準!
「請眾英雄遺骸。」雖然站在高處,但李彥直卻很肅穆地低下了頭。
幾十個個後生將這次作戰時死難者的遺骸抬了上來,沒人教這些後生應該怎麼抬。但此時此刻,他們的腳步自然而然就顯得很沉重。抬上來的二十幾具屍體,其實只是這幾次戰爭陣亡者的一部分,還有相當一部分人由於沉入激流深海之中無法找回,但李彥直也沒棄之不顧,命人一一問明姓名,取了他們的衣服來。準備做衣冠塚!
「帶俘虜!」說到這三個字時,他的眼神又轉為凌厲!
二十幾個俘虜被押了上來——這當然也不是全部,由於俘虜太多,若是都帶了來。只怕要起亂子,所以大部分此時都被圈禁著,帶到媽祖廟前的這些算是俘虜中地代表了。
俘虜被帶到死難者前面,李彥直對阿拉貢說道:「叫他們跪下!」他要叫阿拉貢傳話,是因為二十幾個俘虜中有十二個是佛郎機!
「孝廉老爺叫你們跪下,對著屍體跪下。」他翻譯成沒什麼敬意的「屍體」一詞,希拉裡聽著覺得彆扭。李彥直這時的佛郎機話只懂得一些皮毛。竟聽不出來。賓松雖然在受傷之餘,仍然剽悍。竟然不肯跪!他不跪,雷克、卡爾森等也都不跪。
蔡三水在旁邊怒道:「你們幹嘛不跪!」
賓松閉上了眼睛,滿臉都是鄙夷,卡爾森臉皮扯了扯,說了一句話,阿拉貢翻譯說:「孝廉老爺,他說他們的膝蓋是直的,彎不了,沒法下跪。」
蔡三水等都感詫異,心想世上還有膝蓋不會彎曲的人種,李彥直哦了一聲,他可沒那麼好騙,淡淡道:「那容易,叫人拿大棍子來,把他們地膝蓋打折了吧。」
聽了阿拉貢的翻譯,雷克噗一聲就跪下了,跟著包括卡爾森在內的大多數佛郎機人也都跪下了,經此一戰他們都已知道,眼前這個孝廉老爺可是個說話算數的傢伙,這人雖然出身於禮儀之邦,可野蠻起來卻比沒開化的獵頭族更可怕!
最後只有賓松還在那裡硬挺著!他受了傷,而且傷得不輕,可這時卻死撐在那裡,李彥直瞥見,問他:「你還不服氣?」
賓松叫道:「你們是靠著人多,又使了詭計!我當然不服!有本事咱們各駕一條船,出海再打一打!你一定會失敗得很難看!」雖然他也知道李彥直不可能答應,此時說出來只是作口頭的鬥爭罷了。又指著死難者的屍體冷笑著說:「我這次是不小心才落到你手裡!憑什麼要我跪這些斷氣了地牲口?」
聽了阿拉貢的翻譯之後,幾百人一起怒吼!蔡三水和盧復禮等都出離憤怒起來,破口痛罵賓松在別人家門口殺人放火卻不知悔改。
「難道這人心裡就沒有一點的是非曲直?」
只有李彥直顯得很淡然,他知道賓松心裡或許有上帝,卻並沒有社會倫理道德的概念,蔡三水盧復禮跟他講這個根本就是對牛彈琴。
雖然彼此都是信基督地,但聽了賓松的話以後希拉裡也為之蒙羞,心想:「他的心都叫撒旦給污染了!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希拉裡看著李彥直,期待著他能有叫賓松悔改的能力!希拉裡的這種希冀未免過分了,這時就算是耶穌來,也不見得能當場感化賓松。
李彥直顯然不是耶穌,他也沒那麼多愛心。不過這時他卻對賓松說道:「你好像認定了我一定會殺你的一樣。」
這句話來得有些突然!不但盧復禮、蔡三水等年輕人為之一怔,就連賓松也呆住了:「你……你說什麼?」停了停,說:「難道說你不會殺我?」
「在我們中國,殺人也是有規矩地。」李彥直道:「我是孝廉。可不是盜賊。真要殺人時,先要問清楚罪行,然後提交有司,若是沒有罪行沒有證據,就算我痛恨某人,也不會殺他地。這是我的原則。」待阿拉貢將這句話翻譯完,李彥直才問:「你在澎湖期間,可曾動手殺害過我東海子民?」
賓松眼珠一轉,叫道:「沒有!我沒有殺人!」
幾個漁勇一聽都憤怒起來:「這傢伙是賊頭。怎麼可能沒殺人!他撒謊,他一定在撒謊!誰都知道他在撒謊!」
賓松不懂漁勇們地話,可卻猜出來了,繼續叫道:「我真地沒殺人!你們可以去調查!我來到澎湖之後沒殺人!」其實他這麼說倒也不是完全沒影子,因他在澎湖列島活動的這段時間裡,主要是指揮手下殺人。他自己根本不用動手!
李彥直問:「真的?」
賓松叫道:「當然是真的!」
李彥直又問了卡爾森、雷克、阿拉貢等,卡爾森等都想:「若連賓松都沒事,那我們就更不會有事了!」因此就都力證賓松確實沒有殺人。
蔡三水等聽了都有些擔心李彥直一時心軟,均叫道:「三公子,千萬別相信他們啊!」
不料李彥直卻道:「不,我們中國人是講信義的人,不是不講理的蠻種生番。若人家真的沒殺人。而我們又找不到證據,便不能隨便加害。」
漁勇們面面相覷,都想:「他畢竟是官老爺。想事情和我們完全不同!」
眾佛郎機卻都樂了,均想:「這些中國人都是蠢蛋!我們說賓松沒殺人。他居然就真的信了!」
李彥直又對賓松道:「我們中國人既講信義,但更講慎終追遠,你雖然沒殺人,不尊敬死難者,在我們這裡實難容忍!」便叫蔡三水拿大木頭來打斷他的膝蓋。蔡三水大喜,就要行動,阿拉貢趕緊翻譯給賓松聽。賓松嚇得叫道:「等等。等等……我……我本來是不跪天主和國王以外地人的。不過聽說你們中國人有一句俗話,叫入鄉隨俗。既然你們這裡的習俗是尊重死者,我跪跪也沒所謂。」就跪下了。
蔡三水等本要他跪,但這時見到他跪了反而不樂,心想:「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三公子這麼英明的人,怎麼在這件事情上這麼糊塗!」只是李彥直剛剛建立了大功,他心裡埋怨,口中卻不敢說。
希拉裡在胸口劃了個十字架,默默祈禱著,心想:「沒想到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記仇怨,用寬宏博大的愛來感化賓松,他一定是信徒!一定是的!」
這個善良地修女真在暗中讚歎,不想接下來李彥直的一句話卻叫她轉讚歎為驚駭。
就在賓松跪下以後,李彥直指著賓松對蔡三水說:「看在這牲口識相的份上,留它一具全屍吧。」
全屍?
無論是機兵、漁勇還是海盜、修女,全場都怔住了!
蔡三水的腦筋顯然還沒轉過彎來:「全屍?三公子……你沒打算放過他啊!」
「當然!」李彥直淡淡道。
「孝廉老爺!孝廉老爺!」修女希拉裡在失望與吃驚之餘站了出來,叫道:「你剛才……你剛才明明答應過……」
「我答應過什麼?」
希拉裡叫道:「你答應過不殺人的!你說若是沒有證據,你就不殺人的!」
李彥直看著她,卻不說話,眼中不知是感概還是憐憫。
這時賓松也看出形勢有異,趕緊問了阿拉貢,阿拉貢歎了一聲就告訴他,賓松氣得要跳起來,卻被蔡三水和盧復禮牢牢踩住了!他挺著上半身高叫怒吼,滿嘴的佛郎機髒話,李彥直也聽不明白,問阿拉貢:「他在說什麼?」
阿拉貢說:「他在罵你。」
「哦……」李彥直一點也不意外,更不生氣,問賓松:「你為什麼罵我?」
透過阿拉貢地翻譯,賓松怒吼道:「你沒信用!你們中國人沒信用!」
李彥直反問:「我怎麼沒信用了?」
賓松叫道:「你剛才明明說不殺我的!可騙得我跪下就不認帳了!你沒信用!」
「我怎麼會沒信用?我們中國人怎麼會沒信用?」李彥直淡淡道:「我說過的話,一定會算數!找不到證據證明有罪的人,我一定不會殺地。」
賓松一時間糊塗了,有些遲疑地問:「那你到底殺不殺我?你可沒證據證明我殺過人!」
「我雖然沒什麼證據,不過對你,照殺不誤。」李彥直笑了起來,看看廟前的那些死難者的屍身,那笑聲卻像在向他們致意。
這下不但賓松,連蔡三水等也弄不明白這位孝廉老爺的意思了。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賓松幹嚎著,這時他已經不知自己該憤怒還是該害怕了。
「你也是個聰明人,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到現在還想不明白?」李彥直將目光移到賓松身上,慢慢道:「沒證據的話,我是不會隨意殺人,但我沒說我不殺牲口。明白沒?牲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