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根?板板回過頭去,朝著堂屋門,看向院裡。
魯根穿件大紅面料、奶白裡襯的夾克,一條藏青色休閒褲,腳上一雙黑紅相間的旅遊鞋。四年不見,魯根依然眉清目秀,白裡透紅的皮膚,瘦高個,滿頭長長的亂髮,應該有好幾天沒來得及清洗。
這是根根?四年未見的親弟弟,像城裡的小青年,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衣服在旅途中弄髒,旅遊鞋被村裡的稀泥塗花。
是根根!眼神和嘴角,看人懶洋洋的,帶著戲謔和嘲弄,嘴角似笑非笑,不知根底的人,以為這人本事學識挺了不得。
板板咧開寬實的嘴,憨厚地微笑著:「根根回來了。」
魯根幾大步跨進來,站在板板身前,臉色微紅,畢竟年青識淺,人情閱歷,處事經驗還是太嫩:「哥,你可回來了!我找得你好苦!」
板板點點頭,也不說破,看眼魯貴:「大,讓根根來看眼你的壽材。」這才轉過來對根根說:「辛苦你了,去,看看大的壽材!」
根根剛剛覺得挺尷尬,誰知板板很快搬來梯子,趕緊朝青鋼棺木走去,這時板板媽聽到小兒子回來,從廂房裡跑出來,一把抓著根根,賣天賣地呼喚:「根兒啊,根兒喲,我的根啊!你可算回來了……」
魯貴大吼一聲:「嚎你媽賣B!等老子死再嚎喪!滾進去,少在這兒丟人現眼。」指著魯根罵道:「你!給老子滾過來……」
扯著根根的大紅夾克,踢著根根腳上的旅遊鞋,嘴裡罵道:「老子的血汗錢、老子棺材本,用起來順手不?」再一把糾著根根的長髮:「你想做賊還是當流氓?跪下!」
同村的人急忙後縮,沒多大功夫,全跑得沒了蹤影,人家教育兒子,他們不適合在場。
板板跨上去,攔著魯貴:「大!他不小了,給他留點面子!」
板板媽想上來把兒子扯開,魯貴瞪了一眼,恨恨地罵道:「臭婆娘,都是你慣出來的!看看他什麼德性?」
板板把滿臉羞慚的根根從地上拖起來,臉上帶著寬懷的笑容:「起來老弟!沒事的,大在氣頭上。要怪也怪我,一去四年,沒個音信。根根,聽說你跑了不少地方?」
魯根興奮的神色一閃而逝,怯怯地瞄瞄魯貴,這可是敢用刀,善用刀的老傢伙。
「沒、沒去幾個地方,我……」
魯板按住他,不想再聽那些編造的假話,笑道:「不說了,還沒吃飯?跟媽去整點吃的。晚上再說話。」
魯貴看著母子倆離開,搖頭長歎,兩眼深深地看著板板:「兒哎,大多話不想說,你和根根都是我的種,往後……往後……唉……別讓他太受罪……」
魯板驚異地看著魯貴:「大……」
魯貴搖搖手,止住魯板說話,轉朝鐵牛道:「鐵牛,來,跟你哥使把勁,把蓋子取下,風乾著!嘿,接下來要請高明漆工,免得費了咱們的手藝。」
三人收拾好工具,板板帶著鐵牛往後房轉去洗身子。魯貴坐在堂屋前,呆呆地看著棺材,今天兩兄弟見面的情情,他心頭有數。板板,再不是從小那個悶罐兒,要說到頭腦,恐怕十個根根也頂不上一個板板!要是板板沒頭腦,哪能掙那麼多錢?
老木匠黯然不已,當初是自己拿主意讓板板學手藝,如今落得這樣的下場,只望他們兄弟和睦……可根根那德性!
魯貴拍拍屁股,不想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摸著新棺材,魯貴一陣感歎,這把手藝,比老子強!
魯板洗完身上,帶著鐵牛竄人戶,他故意留時間給魯根,他知道***性子。心疼小兒子,肯定要把自己掙錢的事告訴根根。
這樣也好,省掉多少麻煩,眼看出來一個多月。漢江的事情差不多到時候了。
到張老八家的時候,正逢著老八的侄子買肉回來,被強行留著吃晚飯,板板讓老八做好準備,到時候一起走。
老八問他打算帶哪些人。板板想了會兒,這次人不能多,最多事五個,老八,魯志,魯鋒,再帶兩個平時跟家裡交好,二老落難時幫過忙的青壯。
板板考慮後,決定讓老八出面,現在老八在村裡腰桿挺得直,村長也要找他商量事兒。有威信好辦事,由他出面,魯家不用得罪人。
晚上回去的時候,家裡熱菜熱飯,一直等著他們回來,根根熱情萬分,表現得極為懂事有禮,給爹媽添飯,慇勤孝順。板板說在老八家吃過了。
根根關懷備至,忙著打水給板板洗腳,要不是板板阻攔,根根要蹲下給他脫鞋脫襪。
板板嚇了一跳,看看父母的表情,魯貴氣得臉暗紅,老媽倒是喜洋洋、讚許地看著根根。板板歎息著,根根幫人洗腳,恐怕連二老都未享受過!
吃完飯後,魯貴丟下一句:我看壽材去。
留下幾人圍著火塘敘話,根根先問母親:「媽,姐姐們一直沒來?」
聽到根根問起,板板這才想到還有五個姐姐,奇怪,他回家一個多月,硬是沒見著人影,被魯貴拖著天天做活,一時半會兒真沒想起來。
他們媽皺皺眉頭,正正磨盤子黑頭帕,用手揩試著乾澀的眼睛,聲音透出股無奈:「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自打根根出門後,家裡要啥沒啥,他們來看過,看我們吃洋芋,油星子不著湯,就這樣,打斷腳也不會再回門。我呀,不怨她們!幸好,板板有出息,可能她們聽著板板掙錢回家,不好意思再來。這樣也好,也好!我年輕時候覺著,是兒是女都一樣,現在才明白,生女兒是幫人家養!你大當初非逼著我生,要不是有你們兄弟倆。嘿嘿,恐怕我們老倆口死都沒個人管!」
板板垂著眉眼,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倒是魯根,顯得無比激憤:「媽!跟她們斷絕父女關係,燥她們臉!太沒孝心了!你們好不容易把她們拉扯大,風風光光嫁出門,娘家有困難,躲得比兔子快!」
老母親指頭戳著根根腦門:「還不是你!你五個姐姐全部超生,手頭雖說有點小錢,但孩子還小,你一出門,三天兩頭沖家裡要錢,我們有什麼辦法,只能找他們借!一回,兩回還過得去,這借得多了。誰敢再來?你呀,好好跟你哥學!要爭氣!」
魯根肯神閃爍,不敢接嗆。板板恍然明白,在他的印象裡,這些姐姐不至於如此絕情。果然,老娘沒什麼心計,有什麼話衝口而出。呵,那些姐夫拿小舅子沒辦法,惹不起,只好用躲!
板板想到這兒,接口道:「借了姐姐們多少?」
老母親搖頭道:「每家一千。」
板板笑笑,多大個事兒!轉頭看看魯根,本想讓弟弟跑一趟姐姐們那兒還錢,一轉念,不行!
「明天我讓人帶錢給她們,生家還兩千。過幾天我要走,順便讓姐姐們帶著孩子過來聚聚。」
老母親本想反對,可想想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兒女們的事情何必多管,兩千也罷!看看魯根急切的眼神,老母親看向板板,開口求道:「板兒,媽有事求你!」
板板心道來了。
老母親慈愛地看著自家兩個兒,心裡半喜半憂,板板歷來厚道,自家兄弟怎麼也會提攜:「你看根根初中畢業一年多,在家裡他吃不了苦,進城打工又沒門路。再說,這山裡頭累死累活,只能圖個嘴滿。根兒是你親弟弟,你們都是我一對奶子吊大的,你現在有辦法,有本事,這次出去把根兒帶上。生意做大了,還得自家人經管。這些媽不懂,但五行外人哪能和親生的相比?」
板板點點頭,看向熱切期待的弟弟,板板心頭冷笑,嘴上卻溫和地說:「媽,你放心,我會安排!既然媽開口,我也把話說明白!」
滿臉嚴肅地轉變魯根:「根根,家裡只有你跟我,如果咱們一起出門,大和媽有個好歹咋整?你想過沒有?以後咱們兄弟倆要被人挫脊樑骨,罵我們不孝!我知道你有志氣!我知道!你看大和媽,四十多生咱倆,現在快奔七十的人,不得不防啊。你聽我把話說完!」
板板冷聲打斷急欲表折的魯根:「你別急,有我的,就有你的!媽說得對,咱倆一對奶子吊大的兄弟,我能把你忘了不是?我幫助外人不幫你?沒這個說法!我想了很久,根根,我出錢給你娶房媳婦,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你看中才行!我替你娶個媳婦,你們兩口子安心伺養老人,等他們百年之後,我給你一百萬!」
本來滿臉不耐,急不可支的魯根猛然安靜下來,呆呆地看著魯板,一百萬?一百萬?當真一百萬?
魯板接著說:「你不用懷疑!想必你也聽說了,我現在外頭掙了四五百萬錢。給你一百萬不算什麼!而且……這一百萬,只是最少保證,萬一過幾年,我走狗屎運,掙更多呢?到時給你更多。你也不用擔心,我會把錢全虧了!這一百萬,我提出來,存進銀行。親兄弟明算賬!這錢是你的,但你必須答應我把事情辦好!你覺得我這個安排如何?如果你不幹,我也帶你出去,是龍是蟲全憑本事!我最多給你找份活幹,你也別指望我能你多少錢。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好好想想,想明白,想透徹了再跟我說!」
魯板話音剛落,魯根斬釘截鐵地說:「不用想了!哥,我答應你!你在外邊苦錢,我在家裡照顧,有你的,有我的。同樣,我替你盡孝,照顧二老!」
魯板感動不已,拍著根根肩頭:「好兄弟!俗話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這事先定下。明兒我請村裡人出去,四鄉八里給你相親,只要你看上的,花多少錢哥不在乎!只要你滿意。但是必須有一條,我出去後,哪怕聽得半點你沒待好二老的消息,我也不饒你!」
魯根激動地保證:「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除了正常生老病死,二老有個好歹,你拿我是問!對了,這、這家裡開銷……」
魯板嘿嘿笑道:「每月我給你們帶回來兩千塊。」豎兩手指起來:「兩千塊!而且走之前,我把家裡翻新好,買電視機,買接收機,買洗衣機,買豬草機……反正能用上的我全買齊。如何?」
魯根興奮不已,老母親也高興得咧嘴呵呵笑,這樣好,根根找媳婦兒,有兒有媳,將來再抱個孫子,兩兄弟一個在外打拼,一個在家孝順。再好不過的安排!
而且一個月有兩千塊,嘖嘖,在村裡比人家一年收入還高!往後,老娘往地裡一站,誰敢跟我囉B叭嗦?
根根則興奮得直搓手,兩千吶!他出門見識過,兩千塊等於那些大幹部的工資收入,鄉上的二叔也才七八百呢。
「好!好!我聽哥安排,你說咋整都行!」
第二天,板板親自下街,帶著七八個壯漢子。去年小河鄉開了個家電鋪,電飯煲、洗衣機、電視機……電冰箱用不上,山裡的氣候偏冷,魯家村地處高寒山區,新鮮肉可以放三四天不壞,買電冰箱純屬多餘。
板板到農行營業室取錢,買好家電買蔬菜、大米、油鹽醬醋茶,以及各類乾貨。到下午臨走前,板板狠狠心,跟殺豬匠談好價錢,請到村裡殺豬。
根根結婚,家裡翻新,還要宴請村裡老少,辦這些事少不得吃吃喝喝,殺四頭豬應該足夠了,兩頭豬辦事做伙食,兩頭豬醃肉,留給二老慢慢吃。
回村後,村裡人見板板他們背著一口大白鍋(電視衛星接收器),大伙指指點點,有見過的便慢慢講解。
吃過晚飯,跟著上山的技術員幫忙調試安裝,這裡電壓不穩,要用穩壓器,技術員一邊調試一邊講解,魯根綴在人家身後不停點頭。
考慮到房屋翻新,電線安裝只能隨後進行,魯根跟著技術員學習正好,到時板板走了,魯貴老兩口哪懂得安電?
青鋼棺材靠邊,天地君親師位下邊擺上一張大方桌,21寸彩電,左邊穩壓器,右邊是接收器,一根電視線連接外邊的信號鍋,技術員熟練地調動,幾分鐘後,正逢七點整,新聞聯播的音樂聲響起,播聲員純正的普通話第一次傳遍魯家村……
村裡人擠在小院裡,全村老老少少,臉上不約而同透出一股子驚奇和興歷,大多數人梗著脖子張著嘴,癡癡傻傻地看著電視裡的影像和聲音。
新聞一開始,關於國家領導人的內容。
「那……是江主席?哎呀!是主席勒!哎呀……」還沒哎呀完,已經被自家婆娘一扭手,掐得發不出聲來。
技術員要連夜趕回去,村裡兩個小年青打著手電領路送人。這一天,魯家村跟過節一樣,板板看著鄉親們興奮的樣子,本打算給村民領導小組買一套。可轉念一想,小時候魯貴用打火機的情景浮現眼前,現在是打火機換電視機。大也有事可幹,還能在村裡顯擺呢。
板板這麼想,急忙追出去,追上技術員,讓他明天再帶個VCD來。他打算讓老父親在家裡免費播放電影電視劇!這樣一來,不愁沒人冷清,不愁二老孤獨無聊。
等技術員走了一段,板板心想,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再次發足追去,算了,再來一套電視設備,連之前的VCD,來兩個!
這套給父親顯擺,再買一套給魯根結婚!
三天後,給魯根提親的人跟趕集似的,這拔還沒走,下拔已經急不可耐。五個姐姐相繼回娘家,在板板的調和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二老本沒把姑娘們的行為當回事。
都是自家親人,板板還錢時,幾個姐夫打死不敢接,最後魯貴吼起來,姑爺們這才接過手,越發對板板、對娘家人恭順。有姐姐們幫忙打理家務、把關弟媳婦,板板省事不少。
悄悄找到三姐夫和五姐夫,這兩人好歹讀過初中,近年來,在縣城打工,收入不錯,頭腦比較精明。
板板把家中的安排告訴兩人,一來不放心根根,生怕弟弟對二老不孝,二來是根根不會為人,萬一家中出了什麼事,大事做不得主。兩個姐夫都是明白人,板板開口,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最後,只剩下為根根操辦婚,魯家六個娘們聯合通過,經魯根認同,確定十九里外楊家坪的一個姑娘,名叫楊貴仙,八字與魯根相合,人品貴重,讀到初二,兄弟姐妹六人,排行老大,家中條件不好,因此輟學回家幫忙。與魯根同齡。
今天說好過來相親,魯根打扮一新,頭髮剪成中分,穿套新的雙排扣西裝,裡邊是件綠色體恤,腳上旅遊鞋……這打扮,要是進城的話,肯定被人罵土包子。可在村裡卻是最洋氣、最時尚、最流行的裝飾。
板板忍住暴笑的衝動,站在根根身後,目不斜視,生怕多看幾眼洋氣的弟弟。
人來了,穿著說不上好,舊衣服,黑布鞋,很乾淨。令魯板奇怪的是,這人走了十九里路,路上怎麼沒沾泥呢?難道是傳說中的草上飛?人比相片上漂亮,眉清目秀,身材高瘦,一頭青絲紮成馬尾,矜持地低下頭,垂目不動,臉色略略發白,手指侷促地交叉扭動。
貴仙父母跟在身後,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謙恭地笑著,魯貴板著臉,看看未來的兒媳婦,率先點頭。
貴仙爸見親家公點頭了,這門事成了大半。
根根臉色發紅,手足無措的樣子惹來姐姐們肆無忌憚的大笑,板板迎上去,請入座,讓根根泡茶遞水。
接下來是老母親跟貴仙媽商量迎親辦事的章程。魯根時不時偷看著未來的媳婦,看得出來,這小子特歡喜。
事後魯板才得知,楊貴仙跟魯根是同班同學,魯根成績不好,成天逃學打混,貴仙是班裡的尖子生,可惜家中貧困,上到初二後,中途退學。楊貴仙曾是小河中學的校花,魯根得知後,心裡大樂。
魯板暗罵,這小子,真沉得住氣!
三回九轉,合計送給楊家六千塊,板板私底下給楊貴仙三千塊,讓她轉給父母。之後辦婚事收到的人親錢,板板做主,魯貴同意,往後家中的財物收支由貴仙掌管。
屋子翻新不過三天時間,刷一道雙飛粉,撿瓦,培牆,整地。魯家熱熱鬧鬧結兒媳婦。
魯根新婚後,板板開始準備離家,這次不同前回。經張老八挑選,找了兩個跟魯家關係特別硬的同村。
一行七人,訂好日期打算上路。
魯貴沒來送,根根兩口子一直送到縣城,板板背過魯根,悄悄塞給楊貴仙一張存折:「貴仙,你拿著這個,這邊是我的手機號碼,有啥事給我打電話。家裡沒錢了,你扯個理由,到鄉營業所取錢,我每月一號準時存錢。你要小心點!根根靠不住,他說什麼你聽著就行了,萬萬不能把錢交到他手中!記住沒?」
楊貴仙點點頭,對這個外表憨厚,沉默少語的大伯,她是由衷欽佩!
「哥,你放心,我雖然年紀小,可打小知道孝敬父母,有我一口吃的,少不得爸媽一口。你儘管放心!家裡交給我,你忙你的,有時間回來看看,把侄兒帶上,哥,一路小心……」楊貴仙知書達禮,板板替弟弟高興,找了這麼個明事理,漂亮賢慧的老婆,這算豬人有豬福吧。
告別弟弟兩口子,魯板上車,張老八跟其他四人又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