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的閨房之中。
風魂在地上放了許多棋子。
排了一陣,他又將棋子一粒粒收回,然後暗暗心驚:「奇怪,卦象只顯示隱娘會有性命危險,但敵人何時會來,又該如何防備,竟是無論如何也算不出來。」
他站起身,隔著窗戶往外看去,在院落中,隱娘正手持雪劍緩緩舞著,身形雖然嬌小,卻也曼妙動人。
風魂繼續思考:「以卦象目前預示的內容來看,敵人這次的目標已不是聶峰,而是隱娘。上次那個黑衣刺客,隱娘也只是勉勉強強才能勝過他,而這次來的人,肯定又會比上一次的要厲害得多。隱娘在明,敵人在暗,而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守在隱娘身邊。」
他越想越是頭疼,竟是想不出對策來。
這時,他看到梳妝台上的那把短劍,心中一動。他將短劍拿在手中,看著上面的「精精」二字,心想:「有薛紅線,也有聶隱娘,現在連精精兒都出來了,由此看來,我在二十一世紀時讀到過的唐傳奇,裡面的內容雖然不見得全都真實,卻也多多少少算是確有其人。如果在未來關於隱娘的記載和事實多少沾點邊的話,那就應該還有一個空空兒。這次來殺她的,只怕就是那個空空兒。」
要知道,在一千年後的那個「未來」,確實能看到一些唐人所記載的傳奇志怪,如紅拂女夜尋李靖,又或是柳毅傳書,雖然這些傳記比較散亂,是否真有其事也無法查證,但這些人物能夠流傳一千多年仍然被人記著,想來也不是憑空瞎造出來的。
至少,風魂現在知道其中的《紅線傳》、《聶隱娘》裡的兩個主人公都是確有其人,而且還是他的女徒弟。
然而人雖有其人,裡面的事跡卻偏差太大。紅線其實不是這個朝代的人,她是出生在晉末,只是跟著他一同被「凍」了三百多年,才來到了這個時代。而隱娘也沒有像關於她的傳記裡所提到的那樣,十歲時被一個女尼姑帶去學劍,而是成為了他的弟子。
他可不是尼姑。
但是聶隱娘殺精精兒,這卻是有記載的。
風魂搓著太陽穴,只覺越想越亂。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所穿越的這個「古代」有些地方不太對勁,而這種不對勁的感覺絕不僅僅是因為多了在他所來的那個時代已無法去認知的天界和地府,也不是因為這個時代的地理位置和他從小的認識略有相同卻又有些地方偏差得厲害。
更重要的,還是那種明明身在此山中、卻又覺得此山其實是彼山的奇妙感覺。
這到底是錯覺,還是另有玄機?
「我若一直往西方飛,是會到達西方極樂世界,還是繞到地球的另一面,比哥倫布更早發現新大陸?」
當然,這種事現在就算想再多也是沒用,風魂只好先轉過念頭去思考隱娘的安危問題。
按唐傳奇中的記載,要想逼退空空兒,似乎還需要一面鏡子。
風魂將那短劍輕輕一劃,梳妝台上的一根銀釵立時分成了兩截。
他苦苦一笑。
上哪去找那種能夠抵禦飛劍的鏡子?
這時,隱娘已練完劍走了進來,見師父站在那裡沉思,也不敢去打擾他,只是立在他的身後。
風魂想了許久,還是沒有想出保證隱娘性命安全的萬全之策,只好回過頭來看著隱娘,說道:「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讓隱娘找了借口跟父母說上一聲,然後讓她用御劍之術載著自己往蒼梧山飛去。隱娘的劍遁雖然不及紅線飛快,但她將飛雪劍幻大,卻要平穩得多。
這其實也是隱娘學會御劍後的一次遠行,那飛在雲端之上的感覺,讓她覺得有趣和驚奇。白雲一朵朵地從身邊掠過,腳下的山嶺不斷倒退,有時還有幾隻白鶴或是大雁飛在身邊,彷彿要與她互相嬉戲。
他們越過蒼梧之野,來到方山的上空。風魂看到山腰處的法華庵,正猶豫著要不要落下去與慧紅打聲招呼,一個穿著緇衣的年青女尼已手持掃帚走了出來,剛好抬頭看到了他們。
於是風魂就讓隱娘落下去。
慧紅看著他們,微笑道:「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風魂告訴慧紅,他想帶隱娘到宜春峰的黃庭觀去轉一轉。慧紅卻看著他輕輕搖了下頭,顯然是勸他最好還是不要。
風魂知道她的想法,那黃庭觀是王妙想自幼修仙的地方,把隱娘帶到那裡,前世與今生交疊在一起,對隱娘並沒有什麼好處。
其實他也只是想到自己還從未到那黃庭觀去過,又知道王妙想的屍體還葬在那裡,這幾日心神不寧,想去她的墓前看看,又不放心把隱娘一個人留在家中,這才帶著她一同前來。
他猶豫了一下,心想不如讓慧紅先陪著隱娘,自己一個人到那宜春峰去,慧紅卻朝他們說道:「你們不妨先在我這庵中坐坐,等會還有一個客人要來,恩公,你一定會很想見到那人的。」
風魂頭疼地說道:「你別總是恩公恩公地叫我,很難為情的。」
慧紅緩緩一拜,笑道:「其實我是很想叫你大哥的,只是小紅是個出家人,擔心恩公你聽了更難為情。」
風魂笑道,「還是叫我大哥好些。」
隱娘這才知道方山裡的這座女尼與自己師父竟是認識的,不禁對師父的過往更加感到好奇。她隨著師父進入這明明是座道觀,卻又非要叫做「庵」的寺院中,見大殿上仍然供著西王母,只是旁邊的兩個女仙塑像卻不知放到哪裡去了。
風魂倒不知道這裡曾經放過王妙想和許飛瓊的石像,他隨意逛了一逛,又與慧紅談起過往,心中難免有些感慨。
慧紅卻始終笑著。
突然,外面傳來一聲清脆悅耳的鳥叫之聲。
隱娘還在側耳聽著,風魂卻是心中一喜:「難道竟是我那徒兒?」
他急忙掠到外頭,果然,空中飛著一隻綵鸞,上面坐著一個斷去雙腿的少女。那少女看上去長得倒是有些像是靈凝,只是歲數看上去要大上許多,柔弱嬌美,容貌瑞麗。
風魂正自疑惑,那少女已從綵鸞上飛了下來,投入他的懷中,同時還哭道:「師父、師父……」
風魂這才確信她就是靈凝,不禁心中好笑,覺得過了三百多年,這丫頭卻還是這麼愛哭。又聽她哭得淒切,心裡也是又憐又惜,於是將她摟在懷中小聲安慰。只是靈凝已不再是當年那還未完全發育成熟的小丫頭,雖然失了雙腿,但嬌軀凹凸有致,抱在懷中稍一摩擦,竟是異常惹火。
綵鸞落了下來,風魂趕緊將靈凝放到綵鸞上,又替她拭去淚痕:「三百多歲的人了,怎麼還是這麼一見面就哭哭啼啼的。」
隱娘和慧紅也走了出來,隱娘睜大眼睛看著這和自己師父抱在一起哭哭泣泣的少女,又見她膝下空蕩蕩的,也反應過來:「她必是我的二師姐。」
靈凝臉一紅:「徒兒才、才沒有三百多歲呢。」
風魂仔細看了看她,卻見這愛哭的女徒兒雖然看起來比分別之前大了好幾歲,但也確實不像是活了三百多年的樣子,雖然對於仙人、尤其是靈凝這樣的天仙來說,青春永駐那也是很正常的事,但那份天真卻不可能像這樣保存下來。
靈凝流著淚,低聲說道:「徒兒一直在掛念師父和師姐,爹爹見我整天不開心,只好讓我住到臨近歸墟的蓬萊山去,只在每天晚邊到這裡來看看師父和師姐有沒有出來。」
風魂還是沒有明白過來,慧紅已微笑著替靈凝解釋:「那蓬萊乃是上古時期留下的三座仙山之一,也是仙妖大戰之前仙人的居住之地。當時本有五座仙山,在與妖族的戰鬥中有兩座被拖入了歸墟,如今只剩下了蓬萊、瀛州、方丈三座,只有身份特殊的仙人才能居住在裡面。」
那又如何?風魂還是不懂。
「那蓬萊山的時間流動與人間不同。」慧紅道,「山中一日,人間一年。靈凝公主不時在人間與蓬萊來往,度過的時日自然不可以按人間的來計算。」
風魂這才醒悟過來,看著靈凝笑道:「原來這三百多年,對你來說只過了幾年啊。」
靈凝流著淚道:「師父你、你欺負人。」
「喂,我哪有欺負你。」
靈凝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袖子,泣聲道:「這些日子,徒兒想到師父和師姐天天在那湖中受苦,恨不得自己也到裡面去陪伴你們,這幾年已經讓徒兒苦苦想念,若是真的要等上三百多年,那、那徒兒還不如和妙想仙子一樣死了算了。」
風魂見她雙眼通紅,果然是天天都在哭泣的樣子,不覺更是心疼,將她抱在懷中哄了一陣,這才向她介紹隱娘。
隱娘朝著靈凝拜了一拜,倒害得靈凝一時間慌手慌腳,又是擦眼淚又是整衣衫,看得風魂很是想笑。好在靈凝現在身為玄天的公主,許多人見了她都要跪拜行禮,雖然剛才看到師父情難自禁,倒也很快就收攏悲傷,朝隱娘還禮。
「你看你,都做師姐的人了,還這麼愛哭,也不怕讓小師妹看笑話。」他故意取笑靈凝。
靈凝俏臉微紅,自己也覺得有些難為情。風魂見她那清婉脫俗的俏模樣,竟差點想把她再抱回懷中好好撫慰。
慧紅取了些仙果,讓大家坐在草地上聊天。靈凝與隱娘並排坐著互相交談,一開始還有些拘束,但畢竟是師姐妹,一個從小多病,一個自幼殘疾,倒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憐。再加上靈凝雖然不擅言談,其實卻是喜歡與人說話的,而隱娘在沒有見到靈凝之前,知道自己的二師姐不但是天上的仙子,甚至還是一位公主,原本還擔心難以相處,卻沒想到這個二師姐比自己還不通世事,自己只是說些人間的花燈鬧市便已是讓她睜大眼睛一臉好奇,心裡也就放下心來。
風魂見這靈凝和隱娘談得興起,也是頗為欣慰,他站起身走到崖邊看向遠處的宜春峰,沉默一陣。
慧紅走到他的身後,問:「你不是要到妙想仙子的墓前去一趟麼。」
風魂回頭看了隱娘一眼,說道:「可她……」
慧紅暗歎一聲,道:「那黃庭觀旁葬著的才是真正的妙想仙子,聶隱娘只是聶隱娘。」
風魂再次看向宜春峰,喃喃地道:「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麼?慧紅沒有再說話。
最終,風魂還是沒有去宜春峰的黃庭觀,這其中的內心矛盾連他自己也難以分得清楚,彷彿自己還沒有到那裡,王妙想就能通過某種奇妙的方式活在自己身邊,而一旦親眼看到了她的墓,她就會再一次血淋淋地死去。
明明知道不應該把隱娘和王妙想的身影混在一起,然而內心中的希冀,卻還是在那一點一點地燃燒。
天色漸晚,風魂準備帶隱娘回去。靈凝卻拉著他的衣袖,依依難捨。
風魂見她模樣,心想:「這些年她也不是毫無改變,換了以前她捨不得我走,定會先撲過來大哭,其它事等哭完再說。現在畢竟是長大了許多,不像小時候那麼稚氣,雖然還是跟以前一樣毫無機心,卻也成熟穩重多了。還有她的身體、尤其是她的身體……不行了,再想下去可不要當著她們的面噴鼻血。」
他看著靈凝,小聲說道:「要不,你也跟我們一起去?」
這樣,他就可以找個機會好好研究這丫頭,看她的身子到底成熟到什麼地步……
靈凝立時露出笑容,正要答應。
慧紅卻在一旁微笑勸道:「她現在可是北方玄天的公主,若是不顧一切地跑到人間的鬧市去,那可是會給不少人造成困擾的。」
此時的北極天已一分為二,一個是中天,一個是玄天。紫微大帝也改號為中天北極紫微大帝,而靈凝的父親真武元帥則成為玄天天尊,稱北方玄天真武大帝,與東方太乙救苦天尊、西方太極天皇大帝、南方南極長生大帝,以及九靈太妙昊天金母一同成為僅次於天帝的六位天尊,也就是「六御」。
風魂看到天際雲旗陣陣,知道那些都是玄天真武大帝派來保護靈凝的天界神將,靈凝只是來到蒼梧山,她的父親就一陣緊張,如果她跑到塵世去,那還不得翻了天?無奈之下,風魂也只好小聲勸著靈凝,並告訴她自己很快就去找她。
靈凝一臉委屈,終是毫無辦法,只好從懷中取出一面鏡子:「那、那師父你把陰陽鏡也帶去,萬一有什麼危險,也可以用得上。」
陰陽鏡?風魂看著那一面散出金光,一面散出寒氣的鏡子,愕然道:「你找回它了?」
靈凝點頭:「是爹爹幫我找回來的。」
風魂想,真武對他的這個女兒倒確實是疼愛得很。
他拿起陰陽鏡,想到當日這面鏡子不但蝕血,且從它的陰寒一面射出夢境一般的奇異景象,心中還是有些疑惑。他將陰陽鏡來回翻看,怎麼也想不明白在這鏡子上為什麼會出現那樣的異常。
這時,他心中一動,想道:「這陰陽鏡乃是用玄元磚和玄寒玉祭煉而成,再厲害的飛劍也無法將它擊穿,倒是剛好能派上用場!」
只可惜靈凝無法跟在自己身邊,否則,日常時候左摟靈凝,右抱隱娘,人生簡直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回到聶府時已近深夜。
聶峰夫婦竟然都還沒睡,雖然知道自己的這個女兒現在已是本領非凡,但畢竟隱娘從小到大從未獨自出過遠門,既怕她出了意外,又怕她就這樣離家出走,求仙問道去了,於是不免心中擔憂,直等到隱娘回到家中,才放下心來。
隱娘見爹娘如此掛心,心裡自然感動,卻又知道自己早晚會離開他們,又不免有些難過。再陪他們聊了一陣,勸他們早早休息後,隱娘也回到自己的閨房之中。
夜空中掛著一絲絲烏雲,使得月光難以透下。
她回到房中,正想看看師父藏在哪裡,風魂的聲音已從她的身後傳來:「隱娘,站著別動。」
她聽話地站在那裡,原來還以為師父或者是想教她新的劍訣或是道法,誰知腰上絲絛一鬆,師父竟從後邊將她身上的衣衫褪下。
鮫綃織成的白色外裙之下,是一件前胸單片式菱形心衣,心衣上繡著梅花和喜雀,又名「喜上眉梢」。
風魂從她那細膩滑嫩的背上解開繩帶,讓心衣悄然落下。
雖然不知道師父想要做什麼,隱娘卻仍然靜靜地站在那裡,靜得彷彿自己只是一個石雕。
一塊冰涼的東西貼到了她的胸乳之間。
那是陰陽鏡。
風魂讓她用手將陰陽鏡緊貼在心口,自己則用毛筆沾在硃砂,在她滑嫩的背上慢慢地畫起字符。迷濛的月色透過窗紗洩入微光,隱娘只覺得自己後背的肌膚上有一點清涼慢慢遊走,而更奇妙的是,胸前的陰陽鏡也開始消失。
然後,她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覆上了一層軟甲一般,冰冰涼涼,用手觸去,雖然觸到的是自己的肌膚,卻又堅強得像是精鐵。
風魂放下硃砂筆,又在黑暗中幫她將衣服一件件地穿回去,直到那件白色鮫綃也穿好後,才從後邊半摟著她,低聲說道:「隱娘,師父要離開一陣,這幾天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也多陪陪你的父母,以後你就很難再見到他們了。」
隱娘低聲問:「師父,你要去哪裡。」
「哪裡也沒去。」風魂鬆開她,慢慢地後退,「至幽靡察而大道無光,至靜無心而品物有方。你只要心中有為師,為師就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師父……師父……」
隱娘回身一抱,風魂卻早已消失無蹤。
二部太乙白玉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