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之內,聶峰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兒,滿臉怒氣。
這一兩年,他雖然覺得女兒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總是靜坐誦經,實在讓人擔心,但畢竟大多數時候女兒都很聽話懂事,性情也溫柔乖巧。
誰知她卻在她的閨房裡藏了一個男人。
如果是其他人告訴聶峰,聶峰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偏偏親眼看到的卻是他的妻子。
隱娘跪在他的面前,只是流淚。聶峰見女兒淒涼模樣,又是心疼又是難過,既恨女兒不知廉恥,又想女兒還小,必是那人在暗處對她教唆誘騙,一心要將那人抓出來千刀萬剮,然而女兒卻怎麼也不肯說出那人是誰,立時讓他火冒三丈。
只是對著這樣一個從小病怏怏的女兒,打又不忍心,罵又捨不得,讓她跪了兩個時辰,又見她始終在那默默流淚,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無奈之下,聶峰也只好讓她回她自己的房間去。
隱娘回到閨房,和衣躺在床上,只覺萬念俱灰。一方面恨自己讓父母傷心失望,另一方面又想起清晨時自己對師父百般勾引時的情形,心想師父現在定會以為我是一個水性楊花的下賤女孩,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女孩兒的心針刺一般地痛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聶夫人走了進來,見女兒像小貓一樣躺在床上,毫無笑容,自然也是心疼,於是坐到床邊輕撫著隱娘的頭:「隱娘,到底出了什麼事?」
隱娘卻猛地撲到她的懷中,身子輕顫。
聶夫人歎息一聲,將女兒輕輕抱住。自那次從方山回來後,女兒就一心向道,再也沒有做過這種孩子般的舉動,現在被她這麼一撲,聶夫人只覺得又回到了隱娘更小一些的時候,心裡也有些感觸和安慰。
母女就這樣摟著,相依相偎,也不說話。
一個丫環端了碗燕窩進來,聶夫人讓她把燕窩放在凳上,讓她離開,想過一會再喝。隱娘知道母親近來身體也不太好,今日又動了怒氣,於是擦乾眼淚坐起,勸母親趁熱喝了。
聶夫人端起燕窩喝了兩口,轉頭看去,卻見女兒坐在床頭也不知在想著什麼心事,鬱鬱寡歡。憐惜之下,便用燙羹舀了一羹去餵女兒。隱娘也是心裡亂如絲麻,忘了自己已經辟榖,張開小口,像嬰孩般任由母親餵了下去。
畢竟是一年多沒有吃過東西,腸胃一時間難以適應。隱娘只覺得胃部一漲,不覺捂著嘴乾嘔一陣,隱隱想吐。
聶夫人看到女兒的反應,失聲道:「隱娘,難道你……」
隱娘強壓下不適的感覺,不明白地看著母親。聶夫人看她模樣,反以為自己猜測無誤,急忙將燕窩放到一旁,將女兒抱在懷中,急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娘……什麼如何是好?」
聶夫人早已方寸大亂,心痛地道:「這事可不能再讓你父親知道,我這去就買些紅花回來。你還太小,萬一把這孩子生了下來,那你以後如何還嫁得出去……」
隱娘這才意識到母親弄錯了,不禁滿臉通紅,怨道:「娘,你在說什麼啊,女兒還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哪……哪會有什麼身孕。」
聶夫人將她推開一些,正色看著她:「隱娘,這種事可是不能隱瞞的,萬一拖得久了,到時府中人人皆知,你的名聲……」
「娘。」隱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好注視著聶夫人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女兒真的不曾跟人做過那種事情,更不會懷有身孕。」
聶夫人見她不像是在說謊,方自疑惑,卻又想道:「清晨那男人壓在這孩子身上意圖施暴,隱娘當時雖然臉上帶著淚痕,但看她姿勢和神情間的媚態,分明便是心甘情願,而且也顯然不是一次做那種事情。她必定是心中害怕,才不敢跟我說真話。」
聶夫人盯著隱娘:「孩子,事關重大,你不要再騙我了。」
隱娘輕歎一聲,低頭道:「女兒並未說謊。」
「好,那你在這等我。」聶夫人匆匆走了出去,過了許久,才端著一個小碟子進來,碟中盛著一攝紅砂。她看著隱娘,道:「你可準備好了?」
隱娘也不說話,伸出左臂捲起衣袖。聶夫人用小指弄了一點紅砂沾在女兒臂上,紅砂很快就滲了進去,紅紅的一點凝在那裡,也不散開。
聶夫人心中驚疑,又用手搓了一搓,見那點殷紅不但無法擦掉,反而越發鮮明,這才相信女兒真的還是處子之身。
但這樣一來,早上看到的情形又變得無法解釋起來,聶夫人放下碟子,看著隱娘沉默許久,才小聲問道:「隱娘,難道說清晨那會兒……」
隱娘見母親坐立不安的樣子,不忍心再瞞她,於是拭去淚花,低聲說道:「娘,其實是這樣子的……」
「孩子,委屈你了。」聶夫人卻突然心痛地將她緊緊抱住,「都是我的錯,我自己看花了眼,還害得你被你爹爹責罵。我就說了,怎可能有人突然間就那樣消失,家裡有這麼多人在,怎就只有我看到那個男人?」
隱娘道:「娘……」
「什麼都不要再說了。」聶夫人捧著女兒的臉,越想越覺得是自己的不是,「孩子,你也實在太善良了,明明是為娘老糊塗了,你也不肯怪我,還一個人默默地承受下來。你在這等著,我這就向你爹爹解釋去。」
隱娘看著母親又是高興又是自責地離開,心中哭笑不得,也只好由她去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聶夫人,每一個做父母的看到女兒在背後偷人,都會寧願是自己眼花。只是當時的場面實在太過真實,聶夫人想不信也不成。現在既然知道女兒還是處子,那自然免不了尋出一切理由替女兒開脫。
聶夫人剛開始時對自己是否真的是眼花還只是有些懷疑,再聯想到那人的突然消失,以及那些趕來的丫環沒有一個看到女兒的閨房之內藏有他人,於是越發確信是自己糊塗了,在自哀自怨的同時,心裡倒也鬆了口氣。畢竟做父母的總是寧願自己老糊塗,也不願子女去做那些不清不白的事。
沒過多久,聶峰便跟著夫人來到女兒房中,他見女兒跪在床上低頭不語,掀起她袖子看了看,果然有一點艷紅凝而不散,不禁也心中暗責,怪自己早上沒弄清楚就把隱娘責罵了一頓。
女兒既然沒做錯事,自然也就不能再去說她,有心要怪他夫人幾句嘛,聶夫人自己已經在那擦著眼淚自我埋怨起來。一時間,聶峰倒覺得尷尷尬尬,也只好向女兒陪了些笑臉,又安慰了夫人幾句,倒也有一種難得的溫馨氣氛。
聶峰夫婦離去後,隱娘一個人躺在床上,一會兒想起爹娘對自己這麼好,自己卻欺騙他們,心中難過,一會兒又想到師父到現在還沒有出現,多半是不想再見到她了,暗自垂淚。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金黃色的光線斜斜地坐窗紗透了進來。
隱娘突然想起一事,猛地坐了起來,心道:「我怎還在這裡躺著?天馬上就要黑了,師父說刺客今晚就會出現,我再不去陪著爹爹,萬一爹爹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她喚出飛雪劍,正想略略梳理一下便馬上出去,卻一眼看到梳妝台上放著一件潔白的衣裙。她怔了一怔,想不起母親是什麼時候放了一件衣服在那,於是走上前去,又見衣上還放著一張紙。
她將那張紙拿起來讀,只見上面寫著:「隱娘,為師弄破了你的衣裳,又害你被父母責罵,真是沒臉見你,這件衣衫賠給你吧。刺客要到半夜才會出現,你現在心緒太亂,不可和敵人動手,最好靜坐半個時辰再出去。師父。」
隱娘這才知道師父剛才已經來過,又見師父仍然關心自己,不禁喜極而涕。
她卸下外裙,換上這件白色綃衣,竟是剛好合身,彷彿本就是為她所制。她卻不知這件衣裳乃是用鮫綃織成,比天上的雲光繡衣還要好上一籌。當年在龍綃宮中,風魂本是向櫻櫻夫人要了兩件,一紅一白,紅色的那件給了紅線,白色的這件原本是替靈凝要的,只是後來靈凝被小方擒了去,風魂才一直沒有機會給她。
隱娘和當年的靈凝身材本就差不多,而鮫綃畢竟是仙人都貪愛的東西,遇塵不染,沾水不濕,又制得精巧,可自行適應穿者的體型,隱娘當然也穿得合適,再加上又是師父送的,自然更是喜歡。
她對著鏡子旋了一下,衣衫輕舞,讓她有如白色蝴蝶,再配上白劍,更顯得清麗秀氣。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是隱娘也不例外,對著鏡子照了一番,她這才想到師父讓她靜心打坐的話,趕緊以如意吉祥坐的姿勢在床上打坐,放鬆身心,運息調氣,直至雜念全消,體內的真氣漸漸充盈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
夕陽已落,夜色漸漸地深了。
聶隱娘離開自己的閨房,如穿花蝴蝶般在閣樓與花園中轉了一圈,見沒有什麼異常,這才來到聶峰的書房,悄然潛到樑上。
她原本是想陪在父親身邊,與他一同等待刺客,只是踏出閨房時卻又想到,既然那刺客很可能也是能夠使用飛劍的人物,那通知爹爹,爹爹也難以做出什麼準備,何不自己也藏在暗處等待,反而更有利於發現刺客?
這本就是她的家,她自然是輕車熟路,對父親的習慣也極是瞭解。
聶峰雖是武將,卻也喜好讀書,每到晚上眾人皆睡的時候,往往會獨自在書房看些經義,研讀兵法,這一天自然也不例外。
隱娘藏在樑上往下看去,只見燭光晃動,父親卻沒有看書,只是負手站在窗邊看著外頭夜景,眉宇糾結,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想起父親一向對自己的關愛,而自己這一兩年卻只想著躲在房中誦經習道,也沒怎麼陪父親說話,等以後跟著師父修仙學劍,只怕連父親的面也難以再見到了,她的心裡隱隱有些愧疚和難過。
她生怕影響到自己的心境,不敢再多想,只將精神融入劍中。昨晚在師父帶領下,將周圍所有情景映入心頭時的那種奇妙感覺又生了出來,心靈雖是靜到極致,感觀卻無限地放大,外邊的風刮蟲鳴、囈唔人聲都清清楚楚地被她掌握,每一個角落裡的每一點異響都不放過。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她就那樣守在那裡動也不動,燭光將橫樑的倒影覆在她的身上,彷彿她也不過是這陰影中的一部分。
她聽到了父親的歎息,聽到了母親走入房中與父親的交談,甚至也明白他們所談論的話題怎麼也離不開她這個讓人擔心的孩子。然而此時此刻,她已不再思不再想,周圍的一切雖然都在她的心中,她的思緒卻毫無掛礙,就像是月光灑在山嶺,輕淡而不留痕跡。
又過了許久,隱娘心中忽有所感,只覺屋頂上傳來一聲輕響,這聲輕響幾不可聞,明明聽到,又似乎不過是個幻覺而已。但她已是提高警覺,知道多半是那刺客已經到了。
母親在書房裡並沒有逗留多久就離開了,父親長歎一聲,坐在那裡心不在焉地翻看兵書。聶隱娘屏著呼吸,甚至連眼睛都閉上,只在心中守著那一點空靈。
那刺客也是非常之人,落在屋頂之後,就一直不再有任何動靜。
這樣過了一個多時辰,已是夜深人靜,聶峰收好書卷,站起身來正要回臥房睡覺,卻聽頭上一聲脆響,那刺客竟是破瓦而下,一道寒光銳利地刺向聶峰。
聶峰只來得及抬起頭來,連刺客的模樣都還沒有看清,寒光已逼近面門。幸好這時,一道白影閃過,只聽「鏘」的一聲,那寒光已是被人截下。
聶峰自己也是武將出身,知道危險,立時抽出護身長劍。然而頭頂卻有兩道劍光來回劃過,不時撞出精光。聶峰雖然猜到其中一個必是來自他的女兒,卻偏偏無法助她,只能心驚膽戰地看著,擔心敵人太強,女兒會遭遇不測。
隨著又一聲鏘響,兩道劍光分開,樑上躍下一人,抓住其中的白色劍光攔在聶峰面前,嬌小窈窕,自然是他的女兒聶隱娘。而與此同時,又有一個黑影落在了隱娘剛才藏身的橫樑之上,雙腿勾著梁木倒懸在那,並召回了另一道劍光,乃是一柄短劍。
隱娘抬頭盯著刺客,卻見他身材短小,彷彿侏儒一般。這人倒持短劍,懸在樑上輕輕搖晃,月光從屋頂的窟窿灑了進來,照在他的黑色勁衣上,彷彿被那一片漆黑吸了進去,分外詭異。
聶峰見女兒沒事,略微放下心來。他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根本接不下這種敵人的隨手一劍,乾脆把護身長劍插了回去,負手看著黑衣刺客:「閣下既想要取我聶峰性命,那何不說個理由,若是我不幸死在閣下手中,至少也死得明白。」
那人卻不說話,只是身子一翻,翻到樑上雙足一點,竟從屋頂穿了出去。聶峰心想難道這人就這樣放棄了不成,還自疑惑,卻聽女兒叫道:「爹爹小心!」
語聲一落,隱娘已是躍到了聶峰肩上,並將飛雪劍往上一橫。幾乎是與此同時,空中狂風刮過,房頂瓦片掀飛。而那刺客已和著劍光襲來,彷彿是一道霹靂擊下,竟將空氣劃出焦味。
隱娘心知勝負就決於自己是否能擋住對方的這一劍之威,足尖點著父親肩膀,凝然不動。
聶峰只覺眼前光芒閃過,周圍塵土亂飛,碎紙與木屑四散開來,這書房之內的所有東西都盡成屑片,再難尋完好之物。然而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女兒已經和那刺客對了一劍,耳中卻聽不到任何動靜,彷彿所有的聲音都被無形的屏障擋在了外頭。
時間只是過了一瞬,給人的感覺卻極其漫長,眼前飛揚的塵土和耳中那極致的靜形成強烈的對比,讓聶峰難以忍受。
突然間,面前的場景詭異般地定在那裡,耳邊卻響起雷炸般的一聲巨響,震得聶峰差點站立不住。直到震響消失,他抬頭一看,卻見女兒仍然好好地站在自己肩上,而那個刺客卻已不知所蹤。
剛才隱娘站在他肩上與那刺客對劍時,他只覺得肩上像是落著一片樹葉,輕得幾乎沒有感覺,現在刺客不知所蹤,肩上反而越來越重。他擔心女兒受傷,趕緊問道:「隱娘,怎麼了?」
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許多人急忙忙趕了過來。
聶隱娘從父親肩頭躍下,臉色蒼白。聶峰越發不安,又看不出女兒身上哪裡有傷,不禁更是著急,又問了一聲。
隱娘搖了搖頭,低聲道:「爹爹放心,女兒沒事,女兒只是……只是一次殺人,有些心慌。」
她剛說完,只聽啪的一聲,有人從空中掉了下來,硬生生摔在隱娘身後,正是那個侏儒般的黑衣刺客……
二部太乙白玉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