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薛紅線仍然被困在遁法造出的木屋中。
金光劍掉落在地,而她的脖子上卻留下了一道劍痕。
劍痕並不深。
「原來,我連死去的勇氣也沒有,」她跌坐在地,呆呆地想,「只是,我若真的就這樣死了,那先前所有的努力又有何用處?」
她看著地上的粉末,那原本是師父留給她的仙丹。
「原來,我只是自己不肯相信師父真的會關心我,」她想,「就像我不相信父親和母親也有可能會愛我一樣。但師父若真的不關心我,他又何苦躲在暗中保護我?」
她伸出手,將這些粉末聚攏並一點一點撿起,抹在脖子處的傷口上,同時淚水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傷口很快地便癒合,連疤也脫落了。
她用手移動已斷去腿骨的左腿,額頭因為劇痛而冒出冷汗。她盤腿坐好,腦中回憶著師父在深山時對自己的教誨。
「我總以為自己學不會御劍,是因為悟性不夠,甚至差點自暴自棄。」她想,「其實我何曾真的靜下心來傾聽過師父的講解?師父說這太陰劍訣,太陰二字才是根本,而劍訣本身只不過是枝節,可我卻始終沒有真正想著去理解他話中的意思。師父帶我去看日出,我滿腦子只有劍訣,師父帶我在瀑布間靜坐,我腦中仍然只有劍訣,師父叫我停止練劍,多看看周圍風景,我卻以為他是嫌我劍練得不好,反而更是連休息的時間也偷偷跑去練劍。師父說御劍御劍,其實不是以氣御劍,而是以心御劍,我連心都靜不下來,又如何能夠御得了劍?」
她將金光劍放入鞘中,橫在腿上,然後深吸一口氣,屏去呼吸,不思不想,不言不語。
她就這樣盤膝而坐,任由屋外的光線由明轉暗,又由暗轉明。
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所謂的太陰,意即心靈之極致。陰氣又稱為幽氣,幽者,含氣者也,又為內景。
紅線將氣含在體內,又靜思去慮,將心靈提至極致,不需她再做什麼,內景便自然而然地擴展至大地。八卦之中,地即是坤,坤又出於四象中的太陰,故太陰之道,即為地之道。
其實,所謂的道,原本講的是陰陽相調,只注重陰氣的話很容易走入極端。然而至陰之中藏有至陽,木公所傳的這套御劍法門,便是通過追求「陰之極至」從而體悟至陽,達到陰陽平衡,這種方式與玉虛天王所傳的上清一脈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說是有違常理,乃是他獨創的秘法。
如果是他人,便是明白這套方式也難以學成,但紅線性情剛烈,反而讓她更容易達到這個「極」字,一旦屏住呼吸,便寧死也不肯再吸一口氣,任由心靈化作內景。
那妖物仍然守在屋外,偶爾起怒來,拚命撞擊著木牆。
然而,天空中卻突然飄下了雪花。
陰之勝則生出霜雪。
妖物不知生了什麼事,只是愈地煩躁,不停地嘶吼著,卻又拿這木屋毫無辦法。
雪花不再出現,冰雹卻又莫名其妙地落了下來,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個坑。
陰之專則化作霰雹。
忽地,一道劍光閃過,那座木屋竟被劈成了兩半,然後驟然消失。
妖物見紅線現出身來,也不管那麼多,兇猛地向她撲去。
薛紅線仍然盤膝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金光劍自行離鞘,繞著她轉了一圈,再閃電般擊向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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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魂站在祥雲之上,看著遠處的異象,欣慰地舒了一口氣。
孫恩笑道:「看來,你這女徒兒天資不錯。」
「嗯,」風魂使勁點頭,「她的姿色是很不錯。」
「我是說天資不錯,不是姿色不錯,」孫恩瞅了他一眼,又笑道,「我看她的悟性只怕比你這個當師父的還強得多。」
風魂說道:「其實我的姿色……咳、我的天資也很不錯的。」
孫恩搖頭一笑。
看著她那嫵媚的模樣,風魂心想,你的姿色也很不錯呢。
他提了提手中的小蛇,問:「我們應該把它扔到哪去?」
小蛇的頭上套著一個鋼圈。
這就是那只冰火毒蟒,孫恩將她的鋼圈幻大後套在它的腦袋上,再花了兩個時辰用禁制強迫它的巨大身體變得只有這般大小。
孫恩扔出一粒豆子,豆子變成了一個身穿盔甲的士兵。
她讓風魂將毒蟒交給這變出的士兵。
「我會將它帶到南海去,」她說道,「只要沒有人破去它身上的禁制,它就不會再成長害人,而南海那無窮無盡的海水,它吸再多也沒關係。」
風魂點了點頭。
這樣,他既不用殺死這只「小蛇」,又免得它再為禍一方。
「多謝姐姐,要是沒有你在的話,我恐怕犯了大錯也不知道。」
「沒有你的妙計,我也抓不住它,」孫恩微微一笑,「不過,你既然稱我作姐姐,那我也不想瞞你,其實我的本名並不叫孫恩,而是叫孫靈秀。孫恩是我在外頭行走所用的假名。」
風魂心知她既然能憑著名字推算別人的來歷,那自然也不免對自己的名字極為看重,不輕易透露給別人,現在她告訴自己,那表示她對他已極為信任。一想到孫靈秀已如此信任他,他卻將自己是來自未來的事瞞著她,不禁心生愧疚。
「靈秀姐姐,我……」
孫靈秀卻伸手遮住他的口,柔聲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並不是要將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別人,才算是信任那個人。我只要知道你是個值得我相信的人便已足夠,就算是親如姐弟,也沒必要知道彼此所有的事情呢。」
他心中感動,牽過孫靈秀的手,臉上卻笑道:「孫靈秀這個名字可比孫恩好聽多了,別人如果只聽到孫恩這個名字,還以為是個男人呢,姐姐你為什麼取這樣難聽的一個名字?」
孫靈秀嫵媚地斜了他一眼:「我告訴你我的本名不叫孫恩,你就說孫恩這個名字難聽,靈秀這個名字好聽得多,若我現在再告訴你我其實還是叫孫恩,你是否又會換個說法?」
風魂點頭:「其實孫恩這個名字雖然比較男性化,卻很有特色,而靈秀這個名字雖然更適合女人家,卻實在是太普通了,走到路上叫一聲『靈秀』,恐怕會有十幾個女孩子應呢。」
孫靈秀失笑道:「你的嘴還真是毒呢,哪會有十幾個那麼多?要不,你幫我取個更好些的名字?」
風魂差點喊出「孫悟空」!
「孫靈秀這個名字就挺好的,真的!」他傻笑著。
兩人手牽著手,依依難捨。
就在這時,一隻頭長雙角,皮毛漆黑的巨大妖物從山谷那頭拚命逃了出來,沿途灑下無數血水,它搖搖晃晃的,跌在他們腳下,哀鳴著:「嚕……尋……嚕……尋……」
孫靈秀讓祥雲落下,她輕移到妖物身前,撫著它的腦袋,妖物的頭搭在地上,它原本火紅的眼睛已變得黯淡,眸中滿是哀求之色。
風魂見到它身上的傷口,猜到它是被紅線的金光劍所傷:「這應該就是那只經常在附近傷人的妖怪吧,這周圍的野獸死的死逃的逃,想必都是它做的好事。」
孫靈秀卻搖頭說道:「因為大旱,這附近的野獸本就沒有留下多少,這妖物名為呲鐵,本是靠啃食山中鐵礦為生,平常並不傷人。只是因為有冰火毒蟒在地層之下催生地火,它體內燥熱難耐,這才迷失了本性。」
風魂說道:「但也不能把它留在這裡,只要它一日仍在,附近的生靈便一日不安。」
「這倒無妨,」孫靈秀微笑著說道,「它能吞食鐵礦,再排出精鐵,我本就有用它之處,才來到這裡尋它。幸好你那姿色不錯的女徒弟劍下留情,沒有殺了它,否則我還真是難辦呢。」
風魂原本也以為紅線既然練成了御劍之法,那就絕不會留得這妖物性命,沒想到她竟沒有一劍殺了它。
孫靈秀摸著呲鐵的腦袋:「你留在這裡,早晚也會死在除妖之人劍下,不如與我一同去南海吧。」
呲鐵悲嗚兩聲,點了點頭。
「我先給你取個名字,」孫靈秀以手指頰,想了一想,「嚕尋……嚕尋……,嗯,你不如就叫盧循好了,嚕尋和盧循差不多,這樣你也可以算是自呼其名。」
她轉頭看向風魂:「你送給那兩隻小狐狸的仙丹可還有多的?」
風魂也不猶豫,取出藥袋掏出十幾粒便要送給她。孫靈秀卻微微一笑,只是取了一粒,擲入呲鐵口中。
呲鐵身上的劍傷很快便消失了,它本是成了精的妖怪,其性其實甚為溫馴,只是在地火的誘下才變得狂暴,現在受了薛紅線一劍,垂死之下卻又得了仙丹,本性開始恢復,又知是孫靈秀救了它,於是伏在她的身前任她差遣。
她飄到呲鐵盧循的背上,向風魂說道:「此間的事既已完成,我也該離開,下次再見到你就不知會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風魂趕緊說道:「姐姐放心,反正我也沒什麼事情可做,一有空就去南海找你……」
孫靈秀卻歎了口氣:「南海現在已是兵戈之地,你還是不要去找我的好。各人有各人的運數,禍福難定,就算你真去了南海,到時我也不知是生是死,倒不如像莊子所說,相忘於江湖的好。」
風魂見她話中不祥,心裡一驚,臉上卻仍然笑著:「姐姐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忘記你的。」
孫靈秀心底一暖,卻也沒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在呲鐵的腳下縱起祥雲,托著她往空中飄去。
風魂向她揮別。
直到她遠得不見蹤影,他才靜在那裡,想著孫靈秀離去時的幽傷表情。
那種表情就像是與他再也不可能見面一般。
他回想著這個時代的歷史,然而,對於東晉這個時代,他瞭解的真的不多,只是知道這個時代的士族喜歡談論玄學,好作空談。同時,這也是西方佛教剛剛開始進入中原的時候。
而在東晉末期,最重要的一場戰役便是淝水之戰,前秦苻堅率百萬大軍南下,想要統一天下,而南方的風流宰相謝安鎮之以靜,讓他的侄兒謝玄率北府將士在淝水與苻堅對恃,最終以八萬人馬大破苻堅的百萬雄獅,成為中國歷史上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
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淝水之戰結束了沒有?他想。
當然,有些事情想得再多也沒用,他收攏心思,以遁法向山谷逸去。
在那裡,他看到了紅線。
地上積著不合時宜的雪花,而紅線就坐在雪上,失魂落魄著。
風魂一眼便看到她腿上的傷,他走過去蹲在紅線身邊,輕輕摸著她的頭:「怎麼了?」
「師父!」紅線猛地撲在他的懷中,緊緊抓著他的衣襟。
傻丫頭!
風魂抱起她,慢慢地向谷外走去。
紅線將頭埋在他的胸口,淚水漸漸地流了出來……
……
同一時間。
孫靈秀在遠離風魂之後,卻又停了下來。
祥雲定在空中,她沉思了好一陣。
前方綠光一閃,一個手持拂塵身穿道袍的道士停在了她的面前。
孫靈秀看著面前的道士,臉色變得清淡而平靜:「道覆,情形如何?」
「天庭果然已有動靜,」妖術師徐道覆淡淡地稟道,「聽說是北方紫微大帝偶然路過南海,現有妖類干預人間戰事,故向天庭稟告。只是,天庭是否知道參與其事的並非人間界的妖類,而是來自我們妖靈界,卻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想來他們絕不會束手不管。」
孫靈秀冷然道:「玉皇初登帝位,天界自身尚且不穩,絕不會用太多精力來管理人間界,最多也就是派出一兩個仙神下凡,我們只要利用好這個時機,必能有所作為。真正需要小心的,反而是西方太極天皇,他的野心太大,卻又沒有公然抗拒天庭的把握,誰也不知道他會弄出什麼鬼來。」
「至少,西皇已暗中承諾會支持我們……」
「這才是我所擔心的,」孫靈秀輕輕一歎,「像西皇這種翻臉無情的金仙,我寧願與其為敵,也不願要他的承諾……」
徐道覆也沉默了。
「多想無益,我們還是先回南海吧。」孫靈秀招了招手,帶著徐道覆一同向南海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