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回答我,又低頭喝酒,喝了這許多,怎麼也不見他醉,至少握杯子的手指依舊很穩。
如果醉了,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生,悄悄離開。
趙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也沒有給他自己。
「璇華之舞跳到第二段第十七個音節的時候,你輕輕啊了一聲。」他沒有看我,可能也根本看不到我,良久以後,我聽得他在說:「經年落紅,已成半灰。」
一連說了兩次,一個字比一個字落音重,一個字比一個字聲音輕。
那個時候,鶯歌夫人的舞步正達到最熱鬧的頂點,急地旋轉之中,她猛然晃動,我以為她要摔倒,不自覺之間才會出那般的輕呼,其實不過是她吸引某人眼球的另一種手段。
阿北從他身後走出來,逕直走到我所站的格子間前面,不用趙開口,自動自覺地動手將一層厚簾子捲起來,再是一層細細的竹簾子。
中間再沒有其他的阻隔。
阿北退到一邊後,趙抬起頭來,我與他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我沒有刻意地避開,不知為何,在經歷過今晚這樣的事情以後,我不再害怕他。
是,原先,我隱隱地有些怕他,一方面是因為他的身份,另一方面還是因為我的身份。
「你在我到來之前,已經坐在那裡了是不是?」他問道。
「是。」我很乾脆地回答他。
他沒有再問是誰帶我來,帶我來做什麼,想必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答案。不必再問,不必。
我從陰影後面,慢慢地走出來,香氣很濃很濃,想來是很貴重很值錢的香料。我卻心生厭惡。想著方才生的那一幕,想著這會兒鶯歌夫人與金國使節會做些什麼。本來晚飯也沒有吃兩口,這一坐差不多倒有一個多時辰。胃裡頭地空氣與胃酸交雜在一起,往喉口翻騰,硬生生忍下去,才沒有當著趙的面吐出來。
不過,我的臉色應該是很難看了。我現阿北的身子微微側過一點,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想做什麼,當抬眼想去再看趙時,才現自己的視線被遮擋住大半,想必趙想看我,同樣也有所遮攔。
阿北,他是在擔心我嗎。
我現了清平王府最陰暗地,最不可告人地秘密。
「阿北。我有話要同她說。」趙比我更早察覺到阿北的意圖。倒也不點破,懶散散地揮一揮衣袖。示意阿北不要再擋著我們之間,「你過來一些,不用離得這麼遠,我不會咬人。」
他,已經喝多了。
雖然,外觀上看不出來。
我靜靜走到我身前,靜靜地看著他。
「你居然不哭不鬧,一個多餘地字都沒有,我起先倒有些小看你了,也是也是,花家的女兒怎麼會是尋常地女子呢,你這麼看我做什麼,這算是什麼眼神!」他徒然生出惱怒,抄起酒杯對著我砸過來。
我沒有躲,也避不開,這酒杯真不小,被砸中臉上任何一個位置,估計都不會好看。
以後都會很難看。
在最後一秒,衣袖驟然飛舞,將酒杯一卷一收,很是清脆的聲音,勁頭減緩,落下一堆瓷片,趙撣一撣袖子,長身玉立而起,好似火的人不是他,救火的人也不是他。
「我這會兒才相信,你是真正的花蝶舞,花家地女人都是鐵石心腸,冷靜異常,鶯歌如此,你也如此,有時候,我想,你們自小接受的教育是不是比帝王家的更要冷酷無情。」他一大步上前,人與我貼得很近,姿態曖昧,趙俯下身子,在我耳朵邊上繼續道,「你不用在心裡頭暗暗罵我,這一切都是花鶯歌自己選擇的,我不會強迫一個女人做她不願意的事情,對她,對你都是一般的。」溫熱潮濕的氣息帶著酒氣噴在耳朵裡,很不舒服,依稀都能感受到他嘴唇的碰觸,我只能忍住,他可以放過我一次,不能再放過第二次。突然有種想放聲大笑的衝動,趙竟然在這一刻才相信我是真正地花蝶舞,只因為我地冷然,我的漠視,他為何不曾想到,正因為我不是真正地花蝶舞,才能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著這樣的鬧劇,不知如何收場。
這個秘密的確夠陰暗,我想挖掘的卻是比這更大,更黑暗的秘密,手指隱在長長垂下的衣袖中間,緊握成拳,掌心是空無一片。
我已經感到摸索到些許的線索,雖然還不明確。
「你先回去休息,不是說昨天高燒了一整晚,怎麼還巴巴地跑到前院來。」他見我遲遲不動,疑惑了,「要是,你還有話要說,這會兒沒有其他人,儘管可以說。」
阿北,不是其他人。
「我不認得回去的路。」很老實地給出這麼一句,我真的沒有其他話想對他說,更沒有對一個有七分醉意的人說什麼,沒一定,等他酒醒過後,一切都已經忘記,而我尚在耿耿於懷,那便太不合算了。
趙定睛看我三秒鐘,只有三秒鐘,隨後伏案大笑,我都不明白,他到底在笑什麼,但是笑著笑著,聽起來更像是在哭,放肆到無邊際的哭聲。
待他再抬起頭時,什麼表情都沒有了,冷冷淡淡的,他還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清平王爺趙,聲音又低又沉穩:「阿北,你送蝶舞回沁芳閣,動作利落些,不要讓旁人看到她出現在這裡。」
我沒有理由再留下來,阿北不會像趙那般姿勢放任,不過,他很是盡職盡忠地帶我走到門口,在跨出去的一剎那,我就著外頭的新鮮空氣,深深地呼吸了兩口,將肺裡頭先前吸入的濃香排斥出體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