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西西在心裡歎了口氣,看來這個家庭還挺複雜的。剛才出現的母親,她瞇著眼偷偷瞧了一眼,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婦,長相端正秀麗,表面看來脾氣也不錯,但從剛才那番主僕對話來看,卻是個挺有心計的女人。還沒見面的父親,似乎是在衙門之類的地方工作的古代公務員,在兄弟中排行第三。這是個尷尬的排行,通常老大和老么受到的關注比較多。父母有一子一女,那個小哥哥比自己大四五歲,似乎對妹妹不錯。家裡的僕人不少,光她看到的就有兩個丫環和兩兄妹共用的一個乳母。還有的,就是那個「東廂」裡的妾了。
二嫫發了一陣呆,待清醒過來,天色已經晚了。外頭傳來一陣陣飯香。她連忙起身,檢查一下小妞妞,見沒什麼事,就到廚房裡幫忙去了。
柳西西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時天都黑了,房門外傳來人來回走動的聲音,以及杯碗相碰撞的聲音。不一會兒,二嫫就捧著一碗米糊進來喂小妞妞。柳西西早就餓了,倒吃了大半碗下去,二嫫看了十分歡喜,又餵她喝了兩口水,待收了碗具,又抱她起來,出房門去了。
柳西西只覺得周圍昏昏暗暗地,似乎走過一條走廊,忽地前頭出現了明亮的燈光,接著進了一扇門,迎面來了一個丫環,正是日間見過的小梅。
小梅見是二嫫,問道:「你怎麼來了?」二嫫說:「方纔小妞妞吃了大半碗米糊呢,可見是好了,因此帶過來給三奶奶瞧瞧。」佟氏在裡間聽了,笑道:「可是巧了,剛才端哥兒就鬧著要見妹妹呢,你就抱了她過來。」床上的男孩子更是高興,雖然還是病弱,卻向二嫫懷裡的妹妹伸出了手,叫著「妹妹、妹妹」。佟氏便命二嫫把孩子抱過去放在床邊,讓他仔細看小妞妞。
端哥兒用自己的小手,握住妹妹的小小手,搖晃著哄她。柳西西只覺得這個小孩虎頭虎腦的,雖然面色蒼白,臉上還有幾道傷痕,仍然很可愛,就忍不住笑起來。端哥兒更高興了,只抓著妹妹的手搖個不停。
佟氏勸他道:「才醒了兩個時辰,剛才又吃過藥,不如睡下吧,好讓藥發散出來。」端哥兒有些不願,她只好溫言相勸:「額娘就讓妹妹在這裡陪你,你們倆睡一處,好不好?」端哥兒這才肯了。二嫫覺得有些不妥,在旁勸佟氏說:「萬一過了病氣就糟了。小妞妞到底年紀小,要是再病了可麻煩。」佟氏心疼兒子,只道兒子病已好了,不妨事,二嫫只好作罷。
因為端哥兒堅持要看著妹妹睡著了他才睡,可他明明困了,還是硬撐,柳西西有些不忍,就閉了眼睛假裝睡著,他才睡了。佟氏坐在床邊上,看著這一對小兒女,只覺得十分滿足。把屋內***熄了大半,只留一支蠟燭,把人都支出去,自己坐在外間的躺椅上,閉目養神。
柳西西不知不覺,也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外間傳來低低的抽泣聲,還有一把男聲在輕聲勸解。她頭腦清醒過來,也不睜開眼睛,靜靜地聽著外間的人說話。
外間,這家的男主人張保正在勸慰妻子佟氏。剛才夫妻倆因為對小妾的處置問題有了分歧,妻子說不過他,就哭了起來,倒讓他手足無措了。
佟氏嗚咽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定是在想這回只是意外,不是她做的,是我藉機要對付她。想必她就是這樣對你說的。可你也不想想,端哥兒和小妞妞都是我親生,是我身上的一塊肉,他們遇到這樣的事,我嚇得魂都沒了,哪還有閒心無端去尋她的不是。況且她做下這事,不光是我一個人看見了,二嫫也是親眼見到的。她是府裡的老人了,難道你還信不過她?當時還有哈大人家的阿山阿海兩個,他們就在附近,因為聽了二嫫叫喊,才跑過來下水救人的。你也去問問他們,當時在水邊的,是不是就她一個人?」
張保聽她這樣說,也遲疑起來。他素來寵愛那個妾,她在他跟前也一向是和順知禮、溫婉體貼的,他原本聽見妻子說起這事,就不大相信,又聽了愛妾哭訴,說孩子只是失腳跌下去的,她原好意要拿樹枝拉孩子起來,卻被大房當是惡人,十分冤枉云云。他就只覺得是妻子在生事,因而有些不耐煩。但現在聽妻子的說法,當時還有別人看見,先不說乳娘是京中的家裡世代執役的可信人,光是阿山阿海兩個少年,他只見過一二回,平時和哈家也沒來往。若他們都出來作證,可見事情有八九分真。難道真是愛妾不懷好意,又欺騙了他?
佟氏見他有所遲疑,強壓下心中的酸意,繼續道:「我知道你素來覺得我是故意打壓她為難她,才不信我的話,可我因為生端哥兒時落下了病根,身體一直不好,生了小妞妞後,更是臥床半年之久,你身邊沒人侍候,我也不快活,因她是從小在你身邊侍候的,長得還算討喜,你也有幾分意思,才做主替她開了臉,想著你有了人服侍,我也好多個臂膀。這兩年,我自問從沒虧待過她,吃穿用度,都和我一樣。若我是那容不得人的,怎會讓她來侍候你?我知道別家大婦折磨小妾是常事,但我是不是這樣的人,難道你還不知道麼?」說罷又低頭抹淚。
張保想起新婚時夫妻恩愛,又想到近年對她多有冷落,心裡未免有愧,又遞上帕子幫她擦臉。
佟氏哭了一陣,又繼續說道:「我原是好意,哪知她不是個安份人,雖在你跟前一副賢惠樣,背地裡卻總愛鬧。常常要這個要那個的,家裡又不是那麼富裕,你在衙門裡任一個小小的主事,能得多少餉銀?總不過是靠家裡接濟。我因她是你跟前的得意人兒,不好委屈了她,讓你面上不好看,自己也不做新衣裳,先把出銀子來給她置裝,她還嫌料子不夠名貴。我也沒放在心上。」
張保果然見到妻子身上穿的還是幾年前從京裡帶來的舊衣,又想起愛妾常有新衣穿,便有些覺得她不懂事。
佟氏繼續說道:「上次她說有兩個親戚想進家裡當差,我沒應,你就惱了。可你沒見到那兩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壯勞力,哪裡找不到事做,還要她一個女人家不避嫌地招進家來?況且我看他們相貌都好,瓜田李下,容易出事。她自小在咱們家,從沒聽過有什麼親戚,因此我不答應。我小心翼翼怕招禍,你卻只是信她。」說罷又抹淚。
張保並不知這事來由,只是那小妾說有兩個窮親戚,年老可憐,想接濟一下,幫他們找個差事。他素來有些菩薩心腸,在朋友中是有名的老好人,因此不喜妻子不憐貧惜弱。如果妻子說的是真的,那兩個男子的來歷就有些可疑。況且小妾從前在京中時,就愛與家裡小廝說笑。他一但起了疑心,倒覺得頭上帽子顏色不好看起來。
佟氏說了一大堆話,才讓丈夫的心意動搖了,連忙接著說:「她自那日後,整天在我面前抱怨,你不在家不知道,她說的話有多難聽。還說我是個病秧子,侍候不了你,你不過是看在一雙兒女份上才容我在家,若沒了孩子,你早休了我,扶她做大了。」說到後頭,已是泣不成聲。
張保聽了果然大怒:「這話過分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室,生病也是為了替我開枝散葉累的,你再不好,我都不會抬舉她一個丫頭上來。她說這話,就是不知本份了。」
佟氏再加把火:「她一向是你的心頭肉,我還能說什麼?只求能好好拉扯大兩個孩子就罷了。誰知她這樣歹毒,既對兩個孩子下毒手!她平日從不理會端哥兒和小妞妞,那日忽然要帶他們去玩,我不放心,悄悄和二嫫跟在後頭,誰知她竟然把孩子推進水裡,還拿了根長樹枝打他們,不讓端哥兒上岸來,我瞧著腳都軟了,幸好二嫫機警叫人,才救起孩子。素日看你面上,她要對我怎樣,我都能忍,可這回她要害我的骨肉,你叫我怎麼能放過她?」
張保已是信了,只覺得往日愛妾的溫柔都是假的,背地裡居然這樣歹毒,甚至連婦道也守不好。這時裡間的兒子正好嘟囔了兩句夢話,他走進裡間看著一雙可愛的小兒女,想到差一點就失去他們,也不禁一陣後怕。
他走回妻子身邊,溫言勸止了她的淚,道:「素日是我不察,讓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是我對不住你。那個女人差點害了我們的孩兒,的確不能留了。你找人送她到衙門裡去吧,我自會去打招呼,必不饒她的。」
佟氏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想起往日丈夫一向疼愛那小賤人,現在雖然同意除掉她,要是過後反悔,必會埋怨自己,因此道:「你是真心如此想才好。其實我也知道你心疼她,哭了這一場,心裡也沒那麼難受了,孩子也沒有真出什麼事,若是你實在捨不得她,就關她在家裡罷,只不許她出房間,讓她好生反省。只要她真心悔過,還讓她侍候你。」
張保不悅:「難道我就離不得她了?笑話!她做了錯事自然要受罰。而且兩個孩子都大病一場,怎麼能說是沒真出事。這事我說了算,你不必多言!」說罷真出門去,叫人跟著去了東廂。
柳西西在裡間只聽到外頭有個女人哭喊,還有幾個男人厲聲喝止她,再就是老爹生氣地說話,說她不守婦道,又心腸歹毒,竟要讓他斷子絕孫,他絕不能輕饒。接著讓人堵了她的嘴,親自送到衙門去了。
聲音漸漸遠去,柳西西眼角看到佟氏輕輕走到窗邊,看著外頭,一言不發,身上漸漸感到一股冷意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