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淚,這是一種自肺腑的忘情而動容,只覺得眼前的繪圖變得模糊,似乎化作了吳老走過的山水實景。不知為何,他今天總有諸法如幻之感。
吳玉翀則有些意外的直起身子看著他,欲言又止道:「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就算你很難過……」
遊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合上筆記本答道:「對不起,我失態了。」
吳玉翀看著他眼神似有幾分好奇,甚至有不易察覺的憐憫:(遊方哥哥,你和我外公是什麼關係?」
遊方:「我在燕園聆聽他教誨半年,可惜沒有更長的時間,玉、翀,你瞭解你外公嗎?」
玉翀搖了搖頭:「只見過幾面,時間都不長,聽聞他的消息我很遺憾。但是你這樣的反應讓我意外,你需要平靜的看待這一切,理解它們為什麼會生。……我父親在歐洲去世的時候,我非常難過,今天回想起來也非常遺憾,但我不會像你這樣流淚。」
這是在勸他嗎?嗯,應該在勸他!遊方並不是自己要哭,這世上能把他惹哭的事情還真不多,流淚只是不知不覺中。聽見吳玉翀的話,看見她的眼神,他莫名卻有一種感覺,這女孩看上去外表火辣,卻是天性涼薄!她太然了,或者自以為太然了。
她與吳老接觸不多,感情淡漠可以理解,但遊方的反應自內心,她不該用這種眼神看他、用這種語氣勸他了謝小丁等人根本就不認識吳屏東,卻很能理解遊方,在一旁只是感慨並沒有說什麼。
這也許不能完全怪她自己,她成長的環境恐怕就是如此。遊方聽說,她的父親和母親同居了幾年,她出生之後不就父親就走了。
年紀很小的時候,母親把她送到了寄宿學校,自己平常到世界各地旅行探險,對部落文化與古代神秘遺跡非常感興趣。
母親平時只是寄支票,很少在吳玉翀身邊,後來不知與薛奇男鬧了什麼矛盾,母親和外婆至今已經七年沒說話、沒見面,逢年過節甚至都沒有聯繫。薛奇男通過律師拿到了外孫女的監護權,從十四歲開始,吳玉翀是在外婆身邊長大的。
她今年只有十九歲,但已經是耶魯二年級的學生,在很多方面確實相當出色。
在家庭中,吳玉翀與外婆的感情最好,但說句實話,恐怕還不及遊方對吳老的感情深厚,至於其他人,親情相當淡薄。她所受的教育與熏陶,與遊方的成長環境完全不一樣。薛奇男最喜歡這個外孫女,但早年她也沒有精力照顧太多,近年來才留在身邊,這兩年又送到耶魯去讀書。她已經立下遺囑,將來自己的遺產都由這個外孫女繼承。
薛奇男看了外孫女一眼,似是微微歎了口氣,眼神有些許無奈,拿過紙巾遞給遊方。
當天晚上在解放碑附近吃飯,當然是地方風味。遊方本有些擔心吳玉翀受不了重慶的口味,不料這丫頭比土生土長的四川人更能吃辣的,額頭上,臉頰上、手臂上都出了密密的細汗,奶白色的肌膚現出淡淡的紅暈,煞是好看。
飯桌上聊起了下一站的行程,薛奇男要回宜賓,先要去李莊古鎮緬懷先師,她和吳屏東都是梁思成的學生。
聽說宜賓風景很美,前兩年被評為「中國最佳文化生態旅遊城市」。李安電影《臥虎藏龍》中那一段竹林打鬥的外景地就在宜賓著名的「蜀南竹海」。而當地的政府也熱情的邀請薛奇男到訪,甚至想聘請她為旅遊文化顧問,因為那裡正在籌劃一個民俗文化與旅遊產業一體的開項目,是關於哪吒的。
宜賓據說是神話中的「哪吒故里,「哪吒鬧海的故事幾乎家喻戶曉,是當地傳說中的三江守護神,哪裡還流傳著大量關於的哪吒的故事、歌謠、戲文以及與之有關的風俗,不僅如此,還有很多附會神話的古跡。
《封神演義》中的陳塘關,據說就在宜賓南廣鎮附近,如今在南廣河邊的硝壁上,還依稀可辨認出「陳塘關」三個摩崖刻字,下方有古代廟宇的基石殘跡。在南廣河入長江口處有一道石樑,露出水面長約一里,名叫龍脊石,據說就是哪吒斬殺的東海龍宮三太子敖丙所化。
長江北岸有山勢綿延,狀如北斗叫七星山,山中有一處金光洞,據說哪吒的師父太乙真人修煉之處所。江北還有一座觀鬥山,相傳太乙真人觀星象之處。臨岷江處有一座的紅色的巖峰,名叫靈鷲山,山中有個圓覺洞,相傳是燃燈道人清修的地方了
山下壩中有一座古塔叫舊州塔,近年來被附會為鷲舟塔,傳說是哪吒追殺李靖時,被燃燈道人拋出的玲瓏塔鎮住燃火而燒,後來將玲瓏塔賜於李靖。因此李靖又稱托塔李天王,並在此處以玲瓏塔的模樣建了這座鷲舟塔。
宜賓城西有一個天池公園,園中池水甘冽自古不涸,盛產蓮藕了傳說這裡就是太乙真人為剔骨肉還父母之後、魂魄無依的哪吒重塑蓮華化身之地。宜賓西北郊的翠屏山上,還有哪吒洞、望神坡等神話遺跡。
其實在這片土地上,有關哪吒的傳說與地名,只要留意的話幾乎隨處可見痕跡。
如果對《封神演義》的故事感興趣,帶著與古神話的精神源流尋找共嗚之心,來到這個地方確實有很多可尋訪流連之處。但是說句實話,就是走馬觀花心中無物,心神不能融入這種精神源流中,其實什麼都看不見、感覺不到,有些現代人工修幕的景點,還不如原始的風光。
「哪吒故里」的說法,是二十世紀九十年初代才有的,最早是台灣嘉義市一名叫黃樟的道人所組織「尋根訪祖旅遊觀光團」掘的,然後才引起了重視和關注,當地政府組織了一系列有關民俗文化的整理與考證。
更早之前,宜賓儘管有很多關於哪吒的故事,但並無「故里」之說。
「哪吒」這個從唐代才出現的外來佛教人物名袛,本與古城宜賓的歷史毫不相干,此地種種遺跡,皆是後人附會而成。
但它怎麼會扎根此地,形成流傳如此之廣、如此之豐富的民間故事,有這麼多歷史遺跡呢?
已故曲藝雜技藝術家、民俗文化研究專家吳鳳棲先生曾有過專門的研究,這與地域文化、民俗文化、哪吒這一人物塑造的精神內涵有關。他實際上是遠古以來四川盆地中岷江與金沙江一帶,很多民族中流傳的、與生存條件抗爭的神話英雄形象綜合。在流傳中托哪吒之名,又被寄托了宗教化的理想、經過藝術提煉與加工,成了一個形象鮮活的道教神話人物。
這個哪吒,除了名字之外,早已脫離了毗沙門佛經中舶來的原意,另有他的精神源流。《封神演義》是根據各種神話傳說編寫成書,而哪吒的故事是其中最精彩、最經典的一段,這與民間神話藍本中所蘊含的濃厚人文底蘊密不可分。
如果給吳鳳棲先生的研究換一種說法,宜賓的哪吒就像遊方的秦漁。古劍的靈性是遊方養成,心像所見為女子秦漁;而哪吒是宜賓讓,水歷史人文積澱,所共同創造出的神話靈性。
進入新世紀之後,隨著經濟增長物質豐富,精神文化相對貧瘠,於是精神需求也成了一種可以經營的產業,最典型的項目就是歷史文化與旅遊產業一體的開,回過頭來仍然以推動經濟增長為主導目標了此時方恨以前破壞的太多,恨不能尋天搜地,看看祖先當年還留下了什麼遺產,如今尚未被揮霍?
各地方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八仙不夠,哪吒也來湊。
區政府、鄉政府提出,要從旅遊文化的角度出,與國際接軌,與市場接軌,與展旅遊文化產業相結合,借哪吒機智勇敢、伸張正義的魂來表現旅遊資源的神,塑造一個具有宜賓精神的哪吒新形象,形成旅遊品牌,作為精品工程來打造。
這便是「哪吒工程,「據說要按照申辦世界文化遺產的標準來建設,為了將來能夠成功「申遺」做好準備了薛奇男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的顧問,平時請都請不到,現在主動來了,地方政府與項目組當然要徵求她的意見,或者說想與她拉上關係。
家鄉親族還有一件事情想求薛奇男幫忙,是關於宗族立祀、修譜,順便開配套旅遊產業,在「哪吒工程」建設中也受點益。要知道,這是個綜合性的開,地方上投資不小,建設的項目也不少,其中的油水自然很多。
說的俗一點,這和修條公路的情況也差不多,工程本身就有油水,等路修成了之後,在路邊還可以開店與往來客人做生意。
遊方一聽這些話茬,心裡就想到了這些門道。
那一幅李鴻章手書的輓聯是薛奇男祖先遺物,遊方本打算在重慶就交給她,在酒店裡見到吳老的遺物,激動之下給忘了。等到吃飯時聽說了這件事,遊方卻改變了主意,決定暫時不拿出來,心中另有計較。
謝小丁等人在飯桌聽見這些話題,非常感興趣,反正暑假也沒別的事,便提出來也想結件去宜賓旅遊。
遊方早就動心了,他想去李莊古鎮,吳屏東曾特意給他看過梁思成在李莊古鎮手繪圖冊的影印本,留給他的手繪筆記風格便是繼承先師,其中也有李莊古鎮風物景致。
而且遊方也很想趁此機會去宜賓行遊,吳屏東就是在宜賓出生、在宜賓長大,在談到「歷史人文與山川風水靈性「時,吳老曾經以哪吒的形象源流舉例,遊方的印象很深刻。
他練劍已經到達一個境界的瓶頸,要按師父劉黎的要求將秦漁的靈性完全養成,純粒苦練是不夠的工以神識凝煉劍意靈性化為實形之感,便是將秦漁靈性完全養成的方式,他來到重慶的目的之一,別是攜天下山川入境修行。這幾天的所見所聞對於秘法修煉很有收穫,但是繼續養劍的要領卻所悟不多。
此刻他心中卻似有靈犀忽動,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去一趟宜賓,尋訪那本不存在的哪吒遺跡,追溯那沉澱於山川風水中的歷史人文氣息,是如何創造出一種鮮活的神話靈性?似憑空而非憑空。遊方倒不是去找哪吒辦事,而是去體悟這種精神靈性的共嗚,養成自己的秦漁。
另一方面,他聽說薛奇男要帶著孫女去鄉下,很有些不放心,大白天在街上還好說,到了鄉下亂逛萬一落了單,就吳玉翀這個招搖勾人的樣子,萬一碰上歹徒怎麼辦?
他開口提出希望陪同薛奇男一道去宜賓,什麼事都不用她操心,自己只是隨行而已,並且委婉的說,她已經多年沒有回家鄉了,鄉下的生活細節恐怕已經有些不適應,而且如今的風土人情的變化也非常大,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他這個國內的嚮導都可以幫著安排妥當。
然後既開玩笑又認真的沖吳玉翀道:「我在你們身邊,有事還能當個保鏢使,國內的治安雖然不錯,但也不是完全太平。……玉翀妹妹呀,本來我不想說的,但你這打扮和作派,太張揚性感了,假如一個人跑出去亂逛,尤其是人少的地方,可能會有危險啊。像紐約、洛杉磯那種地方,有的街區治安很差的,在這裡也得小心點。」
吳玉翀一攥粉拳:「遊方哥哥一道去當然很好了,但保鏢嘛,其實有什麼事我可以保護你,聽說中國禁槍,我在美國可是練詠春拳的!」
遊方被她逗笑了:「就算你練過,赤手空拳用處也不大,有時候恐怕還抵不過幾根亂揮的鋤頭,可不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那樣誇張。」
事情就在說笑間談定了,薛奇男並不介意這幾個年輕人陪她一起去宜賓,人家就是自己想去旅遊,結件而已。再說了,好多年沒有回來了,家鄉已沒有一個熟人,反倒是遊方因為吳老的關係,是她在此地感覺最熟悉親近的一個人。
吃完飯回到岌岌招待所,謝小丁跟父母提起了這件事。女兒跑出去旅遊,謝勤夫婦本有點不放心了,和沈四寶一起去也不是那麼回事,但聽說遊方也去,而且是陪同一位美國來的長者,謝小丁的興致又這麼高,也就點頭答應了。
想想也是,謝小丁在國外唸書,平時一個人跑出去他們也管不著,孩子長大了病也好了,況且還有行事穩重的遊方在旁邊看著呢,這麼多人一起去遊玩開心也好。要不是括待所的生意正在旺季走不開,連謝勤夫婦都想去了,私下裡叮囑遊方一定要把看好謝小丁,完全是自家人說話的語氣。
遊方本打算將這一路需要自費的行程全部安排了,不過是他的一點心意,見到薛奇男千里迢迢送來吳老留給他的那一箱遺物,他覺得自己如何表達心意都是不夠的。但是這一趟旅遊卻沒花他一分錢,當地區政府全包了,還特意派了一輛依維柯來重慶接。
公費旅遊,有官員陪同,遊方這個江湖小遊子平生還第一次享受到這種待遇!
當天晚上,薛奇男聯繫了向他出邀請的區政府,對方異常熱情,一定要全程接待,並且問她一行有幾人?薛奇男隨口回答有六個人,除了自己的外孫女,還有四個年輕的學生,其中包括吳屏東的學生。結果一他們就全被官方接待了。
來重慶接的人除了司機之外還有一男一女,男的叫楊誠彬,三十出頭的接待科長,文宣部門的筆桿子出身,對當地的歷史掌故非常瞭解。女的叫艾小聰,二十多歲,性格很活潑,人長的也漂亮,更難得酒量相當好,是區招商辦的一名副主任,也不清楚算什麼級別,倒是一位很稱職的隨行接待人員。
在路上,吳玉翀非要坐在遊方的旁邊,嬌滴滴的對他說:「遊方哥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遊方笑了:「有話儘管說,不要用求字。」
吳玉翀:「我外公留下的那五本筆記,就是他在各地考察的手繪圖冊,你送給我好不?」
遊方一愣,沒有直接答應,而是反問道:「你事先不知道有這些東西嗎?」
吳玉翀撅著嘴道:「我對外公不太瞭解,這些東西都是奶奶按照他的遺願整理出來的,有留給***,有留給學校的,還有留給其它學生的,那一箱子是留給你的。
我也不太清楚具體都有什麼,只是翻看了幾本書,都是挺老、挺過時的中文教材,沒想到還有這幾本筆記,我真的很喜歡。
吳老的外孫女黏在身邊提出要求,遊方真的很難拒絕,如果在北京整理遺物的時候,吳玉翀就價價扣下了,遊方也不能說什麼。但是薛奇男按照吳老的遺願,千里迢迢將這些東西送到遊方手裡,他真是捨不得再送出去,每一件都是他的寶貝呀,尤其是那幾本手繪筆記,在他眼中比得上稀世奇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