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宮廷艷史 正文 第101-105章
    第一百一回人面獸心竟為竊玉容忠肝義膽甘作護花人

    話說童老太太用手向吳古一招,嘴裡說道「你且走過來,我有話與你商量。」

    吳古便走到她的跟前,躬身問道「太太有什麼話,只管請講罷。」童老太太笑道「我有件事要奉請,不知你們兩位肯與不肯呢?」吳古道「老人家有什麼事情說出來,我們只要辦得到,沒有不答應的。」

    她道「我們這裡保家倒不少,可是要有十分真正的本領,卻很少的。在我意思,想請兩位不要回去罷,就在我們這裡,不過是怠慢一些吧,每年也奉贈點薄酬。」

    她說到這裡,吳古忙道「你老人家趁早不要講酬贈不酬贈的,我們不在府上效勞便罷,既在這裡,還望太太賞賜麼?不過我雖然肯在府上效勞,可是我的兄弟,未知他的意下如何呢,待我先去問問他,如果他答應,我是無可無不可的。」

    他說著,轉身向陸曾笑問道「兄弟,你方才聽見麼,太太要留我們在府上效勞,這事你看怎麼樣呢?」陸曾笑道「你是個哥哥,什麼事情全由你,我還能作主麼?你答應,我就答應。」

    壽娥拍手笑道「倒是兄弟比較哥哥來得爽快。」她說著對吳古笑道「你也無須盡來推三阻四的了。」

    吳古道「只要我們兄弟答應,我還不答應?」

    童太太見他們全答應了,不禁滿心歡喜,便向吳古說道「你可以回去將屋子裡的東西一齊送到這裡罷。」

    吳古笑道「不瞞太太說,我們的家內,除卻四面牆壁而外,卻再沒有什麼要緊寶貴的東西了;我回去將門鎖一鎖,就是了。」

    他便辭了童老太太回去。將門鎖好,回到孫府。童老太太便命在自己的樓下,收拾出一個房間來與吳古居住;又在壽娥的樓下,收拾出一個房間,給陸曾居祝她的用意,不過因為他們兩個本領實在不錯,所以將他們的房間設在樓下,如果有了變動,以便呼應,陸曾便送到壽娥的樓下居祝這一來,卻是有人在背地裡埋怨了。

    你道是誰,原來是眾保家的中間有一個名叫盛方的。他本是一個落草的強盜出身。

    在去歲八月裡的時候,聽說孫府要請他保家,他暗想自己做這個不正的勾當,終非了局,便投奔在孫府裡面效力。他本來是個無賴之輩,見了她家這樣的豪富,眼裡早已起了浮雲,三番四次的想來施展手腕,露出本來的猙獰面目來,無奈童太太待人寬厚,沒有地方可以尋隙。而且還有那一干保家的,雖然沒有什麼本領,但是比較平常人,終有些三腳貓,所以他雖然有這樣的野心,可是受著種種不能昧良的逼迫,只得打消他的壞意。但是他見了壽娥這樣的姿色,而且舉止風騷,沒有一處不使人傾倒,試想這樣的匪徒,能不轉她的念頭麼?成日價遇事都在壽娥面前獻殷獻勤的。可是自己的品貌,生得不揚,憑她怎樣去勾搭,壽娥總是淡淡的,正眼也不去瞧他一下子。

    看官們試想,壽娥雖然是個淫蕩性成的女子,但是尚未破瓜,對於箇中滋味尚未領略,而且還有一個喜美惡醜的心呢,她就肯毅然和這個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粗貨勾搭了麼?但是這盛方見她不理,還只當她是個未知事務的女子,含羞怕愧呢,兀地嘻皮涎臉地和她纏不休。她本是一個楊花水性的人,有時也報他一笑。這一笑倒不打緊,那盛方只當有意與他的呢,渾身幾乎麻木得不知所云。其實她何嘗是實心與他顏色的,不過是見他那一副尊容,不由得惹人好笑罷了。盛方竟得步進步的來勾搭了,有時竟將那心裡的說不出的話,和她很懇切的求歡。

    她本想要大大給他一個拒絕,無奈自己的生命財產,完全繫在他們一班人手裡,所以不敢過於決裂,只得若即若離地敷衍著。

    這樣的混下去,把個盛方弄得神魂顛倒,欲罷不能,那一股饞涎,幾乎拖到腳後跟。可是日子久了,她仍是飄飄忽忽,不肯有一點真正的顏色露了出來,盛方不免有魚兒掛臭、貓兒叫瘦之感,真個望梅止渴、畫餅充飢。每每的碰見了她,恨不能連水夾泥吞了下去,每在背後,自己常常地打著主意,決定去行個強迫手段,可是見了她,賽如吃了迷魂藥似的,就失了原有的主意,消滅到無何有之鄉了,再等她走了,就後悔不迭的自己埋怨自己。這個玩意兒,不知弄了多少次數,仍然是湯也沒有一湯,他可急煞了。

    有一晚上,盛方吃了飯,正要上夜班去守後門,他剛剛走到百客廳的後面,三道腰門口,瞥見有一個人從樓上下來,他在燈下仔細一看,不是別人,卻原來就是急切不能到手的她。

    他可是先定一定神,自己對自己說道「盛方,你的機會到了,今天再不動手,恐怕再也沒有這樣的好機會了。」他正自嘰咕著,不防被她句句聽得清楚,嚇得連忙回身上樓而去,盛方一毫也未知覺,低著頭只在那裡打算怎樣動手咧。

    不一會,只聽得有個人蹬蹬蹬地由樓梯上走了下來,背著燈光,一徑向他面前走來,他可是一時眼花,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一把將她往懷中一摟,口中說道「今天看你可逃到哪裡去?」他剛說了一句,猛聽得一聲顫巍巍的聲音,向他說道「盛方!你將老身抱住,意欲何為?」盛方仔細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趕緊將手放下,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垂手侍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道她是誰,卻原來就是童老太太。停了半晌,童老太太開口問道「盛方,你方才是什麼意思呢?」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便對她撒謊道「我剛吃過晚飯,預備後面去上班的,瞥見一個黑影子從後面出來,還當一個竊賊呢,所以上前來擒捉,不想原來是太太,我實在是出於無心,萬望太太恕我魯莽之罪。」

    他這番話竟將童老太太瞞過去了,連道「我不怪你,這是你們應當遵守的職務。」她又獎勵盛方一番,才到前面去。

    盛方嚇得渾身冷汗,不禁暗暗地叫了一聲慚愧,不是我撒下這個瞞天大謊,今天可不是要出醜了麼,真奇怪了,我明明地看見她下樓的,怎的一轉就不見了,莫非是到後面去了麼?他疑神見鬼地到後面又尋了一會子,哪裡有一些蹤跡呢?他十分納悶。

    到了第二天的飯後,只見她又從樓上走了下來,他便涎著臉上去問道「小姐,你昨晚是不是下樓來的麼?」她聽說這話,心中明白,便正色地答道「我下樓不下樓,與你何關,要你問什麼呢?」

    她說罷,盛方滿臉緋紅,停了半天,才搭訕著笑道「我昨晚似乎看見你從樓上走下來的,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中疑惑不決,所以問你一聲的。」她也不答話,下了樓,逕向後面而去。

    盛方萬不承望她竟這樣正顏厲色的,心早灰了半截;但是停了半天,忽然又想起她那一副聲音的笑貌來,不禁又將那個念頭從小肚子下面泛了起來,暗道「大凡女子要和我們男人勾搭,萬萬沒有一撮就成功的道理。她既然給了我多少顏色,或者是有意與我,也未可知呢;如果說她真正有意與我,那麼她今天見了我,又為什麼這樣的冷如冰雪呢?」他躊躇了半天,忽然轉過念頭,自己對自己說道「盛方!你忒也呆極了,這一點過門,你竟不能瞭解,還在風月場中算什麼健將呢,我想她一定是用著一種欲擒故縱的手段來對我的,心上確然有意,可是她終是個女孩子家,不好意思向我怎樣的擺出什麼顏色來呢。她不是向後面去了麼,我且去和她著實地碰一下,如果真沒意思,那時我自然看得出來的。」

    他打定了主意,一徑向後面尋蹤而來,一直尋到後面的花園裡,只見她和兩個丫頭在那園內遊玩,兩個丫頭一齊在假山石下,坐在那裡猜數作耍;她一個人卻在綠晴軒的東邊,背著手,正在那裡賞玩梅花。他躡足潛蹤地溜到她的後面,一把將她往懷中一摟,笑道「你今天可要依從我一件事情。如不然,我決不放你動身。」

    壽娥正在那裡玩賞梅花,哪裡提防從後面猛地被他一摟,大吃一驚,轉過粉頸正要開口,又是一吻。把個壽娥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厲聲問道「盛方!你作死了,越來膽越大了,竟來調戲我了。還不放手,休要慪得我氣起,馬上喊人,就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笑嘻嘻地說道「小姐,請你不要拿大話來嚇我,須知我盛方也是個花月場中的老手,什麼玩意兒,我都瞭解明白,無須再來裝腔作勢的了。請你快一些答應我吧,我也不是一個不知趣的,只要小姐可憐我,雖然粗魯些,斷斷叫你滿意就是了。」壽娥暗想道「我要是不答應他,他一定是不肯甘心將我放了;如其答應他,我就能輕輕地失身與這個不尷不尬的匹夫嗎?」她柳眉一鎖,讓上心來,便對他說道「你真有心愛我麼?」他聽說這話,真個是喜從天降,忙道「我怎麼不愛你呢,不瞞你說,自從見了你,差不多沒有一時一刻將你忘掉了。」

    她笑道「既是這樣,你且放手,我有兩樁事告訴你,隨你自己去斟酌好麼?」

    他聽說這話,就如奉到聖旨一般地諾諾連聲,忙將她放了。

    她道「你今天要和我怎麼樣,那是做不到的,因為我們爹爹死了還沒有三年呢;你果真愛我,目下且不要窮凶極惡的,等到三年過去了,我自願嫁給你,如何?

    不獨你我了卻心願,就是你也白白地佔著一份若大的產業。你不從我的話,今天一定要強迫我,做那些勾當,老實對你講一句罷,你就是將我殺了,莫想我答應的。」

    他聽說這話,便信以為真,忙答道「多蒙小姐的一片好心,我盛方也不是畜生,不知好歹的;小姐的好意,難道我就不曉得麼?照這樣說,就遵小姐的示便了。」

    她又對他說道「但是還有一句話,要交代你,你可要遵辦?」他連忙問道「什麼事,只要小姐說出來,我沒有不遵辦的。」

    她道「就是你這鬼頭鬼腦的,不管人前背後烏眼雞似的,都要動手動腳的,自此以後,不再犯這個毛玻」他忙道「遵示遵示。」

    她說罷,便喊兩個小丫頭,一徑回樓去了。他見她去了之後,那一副狂喜的樣子,可惜我的禿筆,再也描不出來。他自言自語道「我本就料到我那心肝,小性命,小魂靈,一定有意與我了。等到三年之後,不獨和小魂靈在一起度快活日子呢,還有許多屋房田地,騾馬牛羊,錦衣玉粟。我的老天哪,還有一庫的金元寶、銀元寶,一生一世也受用不盡,留把兒子,兒子留把孫子,千年百代,我盛家還不是永遠發財麼?」他夢想了一陣子,不禁歡喜得直跳起來。

    他正在這得意的當兒,不提防有個人在他的腦袋上拍了一下子,然後笑道「你發的什麼瘋,盡在這裡點頭晃腦的。」

    他被他拍了一下於,倒是一噤,忙回頭看時,原來是同伴魯平。

    他不禁笑道「我快活我自快活,我有我的小鼻子,小心肝,小肉兒,與你有什麼相干呢?」他數蓮花似地說上一大陣子,魯平笑道「你看他不是數貧嘴了麼,今天究竟為什麼事情,就快活得這樣的厲害啊?」他將頭搖得好像撥浪鼓一般地說道「沒事沒事,與你沒有什麼相干。」魯平笑道「不要著了魔啊,且隨我去吃老酒。」他便高高興興地隨他去吃老酒了。

    光陰易過,一轉眼到了第二年的臘月了。他度日如年的,眼巴巴地恨不得三年化作三天過去,好早進遂了慾望。不料憑空來了一個陸曾,起首他還未十分注意,後見壽娥步步地去趨奉他,將自己理也不理,才大吃其醋。但是表面上,還不敢十分過露神色,心裡本已恨之切骨了。再等到陸曾的臥房搬到她的樓下,那一股酸火,從腳心裡一直湧上泥丸宮,再也按捺不下,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便對同伴說道「你們看見麼?這姓陸的與姓吳的,是現在才來的,太太和小姐什麼樣子的恭維他們,將我們簡直看得連腳後跟一塊皮還不如呢,試想我們在這裡還有什麼趣呢?」

    眾人道「依你怎麼辦呢?」他道「依我辦,太太和小姐恭維他們,不過是贊成他們的武藝,別的沒有什麼;我想今天飯後,將姓陸的姓吳的一齊帶到後園,明是請他們指教我們的武藝,暗裡在他們不提防的當兒,把他殺死,不是顯我們的本事比他們好麼?等他們死了,還怕太太不轉過來恭維我們嗎?」眾人聽他這話,一齊道好。到了飯後,他便去請吳、陸到後園去教導武藝。陸曾、吳古哪裡知道他們的用意不良,便一口答應下來。這時童太太和壽娥聽說陸、吳二人今天在後園裡教導大家的武藝,便也隨來看熱鬧,到了園裡,十個家將兩旁侍立。陸曾對吳古道「大哥,你先教他一路刀法罷。」吳古笑道「偏是不巧,這兩天膀子上起了一個癤,十分疼痛,你的武藝卻也不錯,就是你去教,也是一樣的。」盛方本來是不注意吳古,見推舉他,正中心懷,忙對他道「就請陸將軍來指教,也是一樣的。」

    陸曾不知是計,便走了過來,向他們抱拳當胸說道「兄弟粗知幾手拳腳,幾路刀槍,並不是十分精練的,承諸位老兄看得起,一定叫兄弟出來獻醜,兄弟只得應命了,可是有多少不到之處,還請諸位原諒一些才好呢。」

    眾人都道「陸將軍請不要客氣,你的武藝諒必不錯,就請賜教罷。」

    陸曾笑道「哪一位仁兄請過來,與兄弟對手?還是兄弟一人動手呢?」

    他還未說完,盛方手握單刀,縱身跳入圈子,口中說道「我來領教了。」他說著,冷不提防迎面一刀刺去。陸曾大吃一驚,便知道他們一定是不懷好意了,趕緊將頭一偏,讓過一刀,飛起一腿,正中在他的手腕,只聽得嗆啷一聲,一把刀落在地上。陸曾何等的靈快,趁勢一把將盛方領頭抓住,一手揪著他的腰鞭,高高地舉起,走了數步,將他往地下一放,笑道「得罪得罪。」

    他滿面羞慚,開口不得。那一班人嚇得將舌頭拖出來,半晌縮不進去,誰也不敢再來討沒趣了,面面相覷。陸曾挨次耍刀弄槍的一陣子,大家散去。童老太太滿口誇讚。壽娥更是傾心佩服。

    到了晚上,盛方早打定了主意,暗想「自己今天被陸曾丟盡臉面,料想那壽娥愛我的一片心,必然是移到他的身上去了,此時再不設法,眼見這個天仙似的人兒要被別人佔據了。」

    他暗自盤算了多時,猛地想出一條毒計來,暗道「今天直接到她的樓上,用一個強迫手段。她肯,已經失身與我,木已成舟,料想那個姓陸的也沒有辦法了;萬一不肯,一刀將她結果了,大家弄不成。」

    他打定了主意,背插單刀,等到三鼓的時候,悄悄地直向她的繡樓而去。再說陸曾日間受了他們一個牢籠計,幸虧他的手腳快,不然,就要丟了他的性命。他暗自沉吟道「照這樣的情形,難免有岔子出來;他們這樣的來對待我們一定是懷著妒嫉心了,萬一深夜前來行刺,那才措手不及呢。」他想到這裡,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坐在床邊,又想了一會子,越想越怕,便將單刀取下,擺在枕頭旁邊和衣倒下。誰知心中有事,一時也不能入夢,翻來覆去總莫想睡得著,到了三鼓以後,正要起身小解,瞥見一個黑影子,從門隙裡一閃,他曉得不對,連忙從床上輕輕地坐起,取了單刀下床,輕輕將門一開,只見那一條黑影子直向樓上而去,他更不敢怠慢,握著單刀,跟著也徑上樓來。到了樓門口,只見那條黑影子,立在房門口,用著刀在那裡撬門,從背後看去,好像是日裡那個人,他暗道「如果是他到此地來,是想什麼心事呢?」這正是饒君用盡千般計,回首還防背後人。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回扉上指聲芳心惕惕窗前足影醋火熊熊

    話說陸曾見他那裡用刀撬門,心中暗想道「他到她這裡準是轉什麼念頭的了,但又帶著刀來做什麼呢,莫非與她有什麼仇恨麼?且不管他,在這裡但看他怎麼樣。」

    他打定了主意,身子往後樓的板壁旁邊一掩,悄悄地看他的動靜。

    他此刻已經將門撬開,大踏步走了進去。只見房裡的燈光還未熄去,繡幕深沉,靜悄悄地只聽得有鼻息之聲。他輕輕地溜到她的床前,那一陣子的蘭麝香氣,從帳子裡面直髮了出來,使人聞著不禁魂銷魄蕩,不能自持。

    盛方此時恍若登仙,用手輕輕地將帳子一揭,只見壽娥面朝床外,正自香息微呼,好夢方濃。左邊一隻手露在虎皮被的外面,墊著香腮。那一種可憐可愛的狀況,任你是魯男子柳下惠復生,也要道我見猶憐,誰能遣此哩!何況盛方是個好色之徒,不消說身子早酥了半截,不知怎的才好,心中一忙,手裡的刀不知不覺的嗆啷一聲,丟落在地板上。

    他大吃一驚,忙要蹲身去拾刀。瞥見她星眸乍閃,伸出一雙玉手,將眼睛揉了一揉,瞥見他立在床前,不禁一嚇,霍的坐了起來,厲聲問道「盛方!你半夜三更的到奴家的繡房裡來做什麼的?識風頭,快些兒下去;不要慪得我氣起,馬上聲張起來,看你往哪裡逃。」

    盛方笑嘻嘻地說道「小姐,我實在等不及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小姐可憐我一片真誠,了卻我的夙願,我就感激不盡了。遲早你總是我的夫人,何必定挨到那時做什麼呢?」他說罷,虎撲羊羔似地過來,將她往懷中一抱。

    她抵死撐著說道「盛方!你敢是瘋了嗎?誰是你的夫人呢?你不要做夢罷;從前我不過是被你逼得沒法,給個榧子你吃吃,想你改過的,誰想你這匹夫賊心未改,竟敢闖到我的樓上,用強迫的手段來對我。須知你愈是這樣,奴家越是不遂你的獸慾,看你這匹夫怎樣我便了。」

    盛方聽她這些話,只當春風過耳,仗著一身蠻力將她按下,伸手便去給她解去下衣。她急得滿面通紅,拚命價地喊道「強盜!強盜!」盛方忙伸手堵住她的嘴,一面自己忙著解衣。

    陸曾在門外看到這會,將那股無名的業火高舉三千丈,按捺不下,一個箭步,跳進房去,大聲喝道「該死的奴才,膽敢在這裡做這樣欺天滅主的事情!可知我陸曾的厲害麼?」

    盛方聽到陸曾兩個字,嚇得倒抽一口冷氣,連忙預備下床逃命。說時遲,那時快,後領頭被陸曾一把抓住,撲地摜下床去,摔得他眼花肉跳,發昏章第十一,跟著又被一腳踏在小腹之上。陸曾喝道「你這個奴才,主人待你哪樣薄,竟敢幹出這樣的事來。」

    盛方被他踏著小腹,深恐他一著力,肚子裡貨色就要搬家了,動也不敢動,見他說話,不禁計上心來,口中說道「小人知罪,求陸將軍饒我初犯,下次再也不敢了。」

    陸曾正要答話,冷不提防他一個鯉魚跌子,將右腿一屈,左腿一撓,直向陸曾的左肋踢來。好個陸曾,手明眼快,趕緊使了一個水底撈月的勢子,將他左腿抓住,隨手取出單刀,指著他冷笑道「頗耐你這個狗頭,還敢在老爺的面前弄鬼麼?

    你如果再動一下子,登時請你到外婆家去了。「

    盛方此時明知難以活命,便潑口對壽娥罵道「我恨你這個賤人,見新忘舊;我盛方雖然死了,也要追你的魂靈,總不得讓你這個賤人,在這裡快活的。」

    陸曾聽到這話,倒弄得丈二和尚,摸頭不著,便厲聲說道「你這個刁惡的奴才,自己做下這喪心病狂的事情,還兀的不肯認錯麼?」

    他大聲說道「姓陸的!我和你也是前世的冤家,現在也用不著在這裡多囉唆了,請你趕快結果了我,到來世我們再見就是了。」

    陸曾聽到這話,更是莫名其妙,便向他喊道「盛方!據你這樣說,敢是我和你作對,錯了麼?」

    他冷笑一聲道「誰說你錯的,要殺便殺,不要提東畫西的;我盛方死後,都不能讓你們兩個人在一起快活就是了。」

    陸曾聽他這話,心中才明白過來,不禁勃然大怒道「好雜種,你將咱老子當著什麼人,不給個厲害,你還要信口亂咬呢。」

    他說罷,用刀向他的大腿上一連搠了兩下子。好個厲害的盛方,連哼未曾哼一聲,咬緊牙關,向他說道「姓陸的是英雄漢子,就將俺一刀丟了,不要用小錢,俺盛方是捨得的。」

    陸曾冷笑一聲道「那樣一刀請你回去,到便宜你這個奴才了。」他們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當兒,壽娥從床上一骨碌起來,飛奔下樓去報信了。不多一時,眾家將聽說她的樓上有賊,一個個擎著兵刃趕上樓來。童老太太扶著丫頭,也跟上樓來。

    眾家將見被陸曾捉住的,不是別人,卻正是盛方,大家不禁吃了一驚,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是一回什麼事,只聽得盛方向他們大家說道「我盛方死了,千萬請諸位要替我伸冤報仇,我就是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他說罷,眾家將一齊向陸曾責問道「盛方犯的是什麼法,你就將他捉住了,腿上搠的這樣?」陸曾見眾人問話,便答道「諸位休問,我陸曾也是寄人籬下,常言道,吃主子的飯,救主子難;如果無緣無故,我陸曾也不是發瘋病的,就來戕害同伴了的。」

    他說完這話,眾家將齊聲說道「他究竟是犯了什麼罪,你也該宣佈出來,不能含含糊糊的就置他於死地。」說罷,一個個的怒目相向,拔刀在手,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這時猛聽得外面發著顫巍巍的聲音,罵道「盛方你這個奴才,我哪樣怠慢你的,竟敢做這些禽獸的事情。」說著,大家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童老太太和壽娥等一大群子人走了進來。眾人聽她這話,又見壽娥滿臉怒氣,裡眸含淚,大家就料瞧著五分了。

    她們走到盛方的面前,壽娥纖手一指,潑開櫻口罵道「你這個匹夫,三番兩次在我面前鬼頭鬼腦的,我總沒有去理你,全指望你改過自新的。不想你這匹夫油蒙了心,膽大包天,竟闖到我的臥室裡來。要不是陸將軍……」她說到這裡,卻哽哽咽咽地哭將起來。

    童老太太更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喘吁吁地對陸曾說道「陸將軍!趕快給我將這個匹夫結果了。」她說罷,眾家將一齊跪下來央求道「求太太從寬發落,他雖然一時之錯,還求太太念他前功才是。」

    童老太太聽了這話,更加生氣,便道「好好好!眼見你們這些匹夫都是互通聲氣的,顯系想來謀奪我們孤兒寡婦的財產罷了。」童老太太說罷,禁不住雙目流淚,鳴嗚啕啕地哭將起來。

    眾人見老太太動氣,誰也不敢再開口了。陸曾對她說道「請太太暫且息怒,容我一言。」

    童老太太拭淚問道「陸將軍有什麼見教,請講罷。」他道「這盛方的罪惡,論理殺之不足以償其辜;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還望太太稍存側隱之心,暫將他的雙眼挖去,使他成個廢人就是了。」

    他說罷,太太含淚說道「老身昏邁,謀事不能裁奪,幸得將軍垂憐孤寡,遇事莫不重施恩澤;先夫在九泉之下,也要盛激將軍盛德的。今天的事,隨將軍怎麼辦我無不贊成就是了。」

    陸曾也不答話,用刀向盛方的右眼一挖,霎時眼珠和眼眶宣告脫離了;隨手又將左邊眼挖了下來,登時血流滿面。陸曾在身邊取出一包金瘡藥,替他敷上,就命人將他抬到後面的一間空房子裡面,日給三頓,豢養著他一個廢人。這樣一來,眾家將沒有一個不提心吊膽,一絲也不敢有軌外的行動了。

    陸曾到了第二天,吃過午飯的時候,正要去睡中覺,剛剛走到大廳的東耳房廊下,迎面碰見了吳古,便笑問道「大哥!你飯吃過了沒有?」吳古道「吃過了,你此刻到哪裡去?」

    他笑道「因為夜來被那個狗頭鬧得一夜沒有睡,現在精神疲倦,正想去睡覺去。」吳古笑道「且慢去睡,我有兩句話要問你。」陸曾忙道「什麼話?」吳古道「昨天夜裡,究竟是為著一回什麼事情呢?」他笑道「你真呆極了,這事還未明白麼?」他搖頭道「不曉得是什麼一回事呢。」陸曾笑道「那個盛方卻也太沒有天良了,吃人家的俸祿,還懷著野心去想壽娥的心事,昨夜便到她那裡去,想用一個強迫的手段,不料碰著我了,這也許是他晦氣罷了。」

    吳古聽他這話,不禁將屁股一拍笑道「兄弟,我真佩服你,遇事都比我來得機警。」他笑道「還說呢,不是有個緣故,我夜來也不會知道的。」吳古笑道「什麼緣故,你敢是也想去轉她的念頭的麼?」陸曾聽他這話,不禁面紅過耳,忙道「呸,還虧你是我的哥哥呢,這句話就像你說的麼?」他笑道「那是笑話,兄弟你千萬莫要認真,究竟是為什麼緣故呢?」他道「昨天我們在後園裡指導他們武藝的時候,有個破綻,你看出沒有?」他俯首沉吟了一會子道「我曉得了,莫非就是那個盛方用冷刀想刺你的不成?」陸曾笑道「正是啊!」吳古道「我倒不明白,我們究竟和他們有什麼仇恨呢?」陸曾道「你哪裡知道,他們見我們在這裡,眼睛裡早起了浮雲了,估量著一定是嫉妒生恨,所以我昨天受了那次驚嚇,夜裡就步步留神,在床上再也睡不著。到了三鼓的時候,就見他提刀上樓去了。還有一個笑話,那個狗頭,自己存心不良,倒不要說,還要血口噴人,疑心生暗鬼的,誣別人有不端的行為,你道好笑麼?」

    吳古笑道「他誣誰的?」陸曾道「我細聽他的口氣,竟像我奪了他的愛一樣,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麼?」

    吳古道「凡事都不能過急,急則生變,譬如一隻狗,你要是打它一兩下子,它還不致就來回頭咬你的;你如果關起門來,一定要將它打死,它卻不得不回頭咬你了。」陸曾道「可不是麼?現在的人心,真是非常地靠不祝就像盛方這一流人物,還不是養虎成害麼?」

    吳古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兄弟你的脾氣未免也忒拘直了,就像這個事情,不獨與你毫無利益,而且和這起奴才彰明較著的做對了,要是被外人知道,還說你越俎代皰呢。而且那起奴才,誰不與盛方是多年的老夥伴呢,你如今將他的眼睛挖去,他們難免沒有兔死狐悲之歎,勢必不能輕輕地就算了,面上卻不敢有什麼舉動,暗地裡怎能不想法子來報復呢。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的禍福,萬一上了他們的當,你想還值得麼?」他這番話,說得陸曾半晌無言,停了一會,才答道「我何嘗不曉得呢,可是情不自禁,見了這些事情,不由得就要橫加干涉了。但是他們這些死囚,不生心便罷,萬一再有什麼破綻,被我們看了出來,爽性殺他一個乾淨,救人救到底,免得叫她們母女受罪。」

    吳古道「你可錯極了,人眾我寡,動起手來,說不定就是必勝的。」陸曾笑道「這幾個毛鬼,虧你過慮得厲害;輪到我的手裡,一百個送他九十九,還有一個做好事。」吳古將頭搖得撥浪鼓似地說道「不要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在我看,這裡斷非你我久居之處,孤兒寡婦,最易受人的鼓弄,而且我們是堂堂的奇男子,大丈夫,到了沒趣的時候再走,未免名譽上要大大地損失了。」陸曾道「這個也不能,我們不答應人家便罷,既答應替人家照應門戶,憑空就走,不叫人家寒心唾罵麼?而且人家待我們還不算仁至義盡嗎?我們撒手一走,那一起奴才沒有懼怕,還不任意欺侮她母女兩個麼。總而言之,我行我素,人雖不知,天自曉得。

    既錯於前,不該承認人家,應不悔於後。我們有始有終,替人家維持下去就是了。」

    吳古也沒有什麼話說了,只得對他道「兄弟,你的話原屬不錯,但是我們向後都要十分小心才好呢。」陸曾說道「無須兄長交代,兄弟自理會得。」說罷,轉身回房去睡午覺了。

    再說壽娥見陸曾奮勇將盛方捉住,挖去眼睛,自是不勝歡喜,把愛陸曾的熱度,不知不覺地又高了一百尺,心中早已打定主意,除了陸曾,憑他是誰,也不嫁了。

    她命丫頭將樓上的血跡打掃乾淨,燒起一爐妙香,她斜倚熏籠,心中不住地顛倒著陸曾,何等的勇敢,何等的誠實,何等的漂亮。那心裡好像紡車一般,轉個不住,暗道「我看他也不是個無情的人物,不要講別的,單說盛賊到我這裡來,只有他留心來救我,畢竟他的心中一定是愛我了。」她想到這裡,不禁眉飛色舞,一寸芳心中,不知道包藏著多少快樂呢。

    她想了一會,猛地自己對自己說道「你且慢歡喜著,我與他雖然是同有這個意思,但是還有我的娘,不知道她老人家做美不做美呢;如果她沒有這樣的意思,卻又怎麼樣呢?」她說到這裡,柳眉鎖起,不禁歎了一口氣,默默的半天,忽然轉過念頭說道「我也太愚了,我們娘不過就生我一個人,什麼事情對我,全是百依百順的,而且又很歡喜他的。這事只要我一開口對她說,還怕她不答應麼?」她想到這裡,不禁躊躇滿志,別的願望也沒有了,只望早日成就了大事,了她的心願就是了。這時有一個小丫頭,上來對她說道「小姐,太太請你下去用晚飯呢。」她便答應了一聲道「曉得了,你先下去,我就來了。」那小丫頭下樓去了。她對著妝台晚妝了一會子,便婷婷裊裊地走下樓來,到了陸曾的房門口,故意慢了一步,閃開星眼,向裡面一瞟,只見陸曾在床上酣睡未醒,那一副惹人憐愛的面孔,直使她的芳體酥了半截,險些兒軟癱下來。那一顆芳心,不禁突突地跳個不住,恨不得跑進去,與他立刻成就了好事才好呢。

    這時候突然有個小丫頭跑來對她說道「太太等你好久了,還在這裡做什麼呢?」

    她連忙隨著小丫頭到了暖套房裡,胡亂用了些晚飯。此刻雖有山珍海味,也無心去領略滋味了。一會子晚飯吃過,她便忙不迭地回樓,走到陸曾的房門口,只見他正起身,坐在床前,只是發愣。她見了,不由得開口問道「陸將軍,用了晚飯不曾?」

    他道「還未有用呢,多承小姐記念著。」她聽了這兩句話,也不好再問,只得回樓去了。

    不多時,夜闌人靜,大約在三鼓左右,她在榻上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眼睛一閉,就看見一個很英俊的陸曾,站在她的面前。她越想越不能耐,竟披衣下床,輕輕地開了房門,下樓而來。到了他的房門口,只見房門已經緊緊閉起,房裡的燭光尚未熄去。她從門隙中窺去,只見陸曾手裡拿著一本書,正在燭光之下,在那裡看呢。她見了他,不知不覺地那一顆芳心,不禁又突突地跳了起來,呼吸同時也緊張起來,便輕輕皓腕,在門上輕輕地彈了兩下子。

    陸曾聽見有人敲門,便問道「誰呀?」她輕輕答道「我呀!」陸曾又問道「你究竟是誰呀?」她答道「我呀,我是……」陸曾聽著好生疑惑,便站起來,將門開了,見是她,不禁吃驚不小,忙問道「小姐!現在快到三鼓了,你還沒有睡麼?」她見問,先向他瞟了一眼,然後嫣然一笑,也未答話。陸曾見她這樣,便知來路不正,便問道「小姐,你此刻到我這裡來,有什麼事情嗎?」她掩口笑道「長夜如年,寒衾獨擁,太無生趣,憐君寂寞,特來相伴。」

    陸曾聽到這話,正色答道「男女授受不親,小姐既為閨閣名嬡,陸某亦非登徒之輩,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勸小姐趕緊回去,切勿圖片時歡樂,損失你我終身名節要緊。」

    他說到這裡,猛聽得一陣足步聲音,從窗前經過,霎時到了門口,原來是一班守夜的家將,正從後面走來,瞥見陸曾和她在房裡談話,一個個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齊圓睜二目,向房裡盯著。這正是惡風吹散夫妻穗,暴雨摧殘並蒂花。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回女自多情郎何薄倖客來不速形實迷離

    卻說一班上夜的家將剛走到陸曾的臥房門口,瞥見壽娥笑容可掬地也在房裡,大家不由地停了腳步,數十道目光,不約而同地一齊向裡面射去。這時把個陸曾弄得又羞又氣。他本來是個最愛臉面的人,怎禁得起這眾目睽睽之下,現出這種醜態來呢。暗自悔惱不迭地道「早知今日,悔不當初了。我一身的英名,豈不被她一朝敗盡了麼?」他想到這裡,不禁恨的一聲,向她說道「小姐,夜深了,請回罷!」

    她見那班家將立在門口,那灼灼的眼睛,向裡面盡看,登時一張梨花似的粉臉,泛起紅雲,低垂螓首,也沒有回話,便站起來出了門,扶著樓梯,懶洋洋地走一步怕走一步地上樓去了。

    這裡眾家將見了這樣的情形,不由得嘁嘁喳喳的一陣子,離開房門,到了後面。

    有一個名叫滑因的,向眾人先將大拇指豎起,腦袋晃了兩晃笑道「諸位今朝可要相信我的話了罷,我姓滑的並不是誇一句海口,憑他是誰,只消從我眼睛裡一過,馬上就分別出好的醜的來,就是螞蟻小蟲,只要在我眼睛裡一過,就能辨出雌雄來呢。前回這姓陸的和盛大哥作對,我便說過了,無非是爭的一個她,那時你們卻不肯相信我的話,都說姓陸的是個天底下沒有第二個的好人,今天可是要相信我不是瞎嚼了。」他說罷,洋洋得意。

    有兩個猛地將屁股一拍,同聲說道「我們錯極了,方纔這樣的好機會,反而輕輕地放棄了,豈不可惜麼?」

    眾人問「是什麼機會?」

    他們倆答道「方纔趁他們在房間裡,何不闖進去,將他和她捆個結實,送到太太那裡去,但看她怎生的應付法,這也可以暫替盛大哥稍稍地出一口惡氣。」

    眾人聽得這話,一齊將舌頭伸了一伸,對他們倆同聲說道「你們的話,說得風涼,真個吃燈草的放輕屁,一些也不費力,竟要到老虎身上去捉虱子,佩服你們的好大膽啊!不要說我們這幾個,便是再來一倍,只要進去,還有一個活麼?」

    他兩個又道「你們這話,未免太長他人的志氣,滅了自己的威風,憑那個姓陸的能有多大的本領,一個人一刀,就將他砍成肉醬了。」

    眾人都道「只有你們的膽大,武藝高,可以去和陸曾見個高下,我們自知力量小,不敢去以卵擊石,自去討死。」

    滑因笑道「你們這些話,都是不能實行的話。依我看,不若去將老太太騙下樓梯,叫她去看個究竟,那時既可以揭穿他們的假面皮,並且那個姓陸的,就是通天的本領,到了理虧舌頭短的時候,估量他雖明知是我們的玩意,卻也不敢當著太太和我們為難的了;等到太太見此情形,還能再讓他在這裡耀武揚威的麼,可不是恭請出府呢。」

    眾人聽了他這番話,一個個都道「好是好,只可惜是太遲了,現在已經沒有效力了。」

    還有一個說道「我看今天還是未曾與他為難的為上著,如果和他為起難來,不獨我們大吃苦頭呢,而且太太平素很歡喜他的,暗地裡難免沒有招贅的意思,就是鬧得明瞭,太太倒不如將計就計,就替他們趁此成了好事,我們倒替他們白白地做一回傀儡呢。我們現在未曾揭破他們的私事,倒無意中和姓陸的做一個人情,明天我們再碰見那姓陸的,倒不要過於去挖苦他,免得惱羞變怒,轉討沒趣,知道還只當不知道,淡淡的還同當初一樣。他也不是一個不明世理的,不獨暗暗地感激我們十分,便是平素的架子,說不定也要卸下了。誰沒有心,只要自己做下什麼虧心的事情,一朝被人瞧破,不獨自己萬分慚愧,且要時時刻刻地去趨那個看破隱事的人,深恐他露出來呢。」眾人聽他這番話,都道「是極,事不關己,又何必去白白地惱人做什麼呢?」大家七搭八搭的一陣子,便各自巡閱去了。

    不料陸曾見眾家將一陣嘻笑向後面而去,料想一定要談出自己什麼不好的去處了。不由得躡足潛蹤地隨著眾人聽了半天,一句句的十分清楚,沒有一字遺漏。他怎能夠不生氣呢,咬一咬牙齒,回到自己的房裡,取了單刀,便要去結果他們。

    他剛剛走出房門,猛地轉念道「我也忒糊塗了,這事只怪那賤人不知廉恥,半夜私奔到我這裡來,萬不料被他們看見了,怎能不在背地裡談論呢。而且他們又不明白內中情形,當然指定我與她有染了。我此刻去將他們就是全殺了,他們還不曉得的。」

    他說著,復又回到房中,放下單刀,往床邊上一坐,好不懊悔,暗道「吳大哥今天和我談的話,我還兀的不去相信,不料事出意外,竟弄出這一套來,豈不要被人唾罵麼?如今不要講別的,單說那幾個家將,誰不是嘴尖腮薄的。成日價說好說歹的,無風三尺浪呢,還禁得起有這樣的花頭落在他們的口內麼?豈不要謅得滿城風雨麼?到那時我雖然跳下西江,也濯不了這個臭名了。那童老太太待我何等的優厚,差不多要將我作一個兒子看待了,萬一這風聲傳到她老人家的耳朵裡,豈不要怨恨我切骨麼?一定要說我是個人面獸心之輩,欺侮她們寡婦娘兒,我雖渾身是嘴,也難辯白了。」他想到這裡,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童老太太,你卻不要怪我,你只可恨自己生下這不爭氣的女兒,行為不端,敗壞你的家聲罷了。」

    他胡思亂想的一陣子,不覺已到五鼓將盡了,他自己對自己說道「陸曾,也是你命裡蹭蹬,和吳大哥在一起度著光陰,何等的快活!不知不覺地為著一隻大蟲,就落在這裡來,將一身的英名敗盡了,明天還有什麼顏面去見眾人呢?不如趁此走了,倒也乾淨。隨便他們說些什麼,耳不聽,心不煩。」

    他打定了主意,便到床前,渾身扎束,一會子停當了,握著單刀,走出房來,迎面就碰著那一班家將,撞個滿懷。眾人見他裝束得十分整齊,手執單刀,預備和誰動手的樣子,大家大吃一驚,互相喊唔道「不好,不好,我們的話一定是被他聽見了。如今他要來和我們廝拼了,這卻怎麼好?」有幾個膽小的聽說這話,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接著大家一齊跪下。

    滑因首先開口說道「陸將軍,今天千萬要請你老人家原諒我們失口亂言之罪。」

    陸曾出門碰見大家,正愁著沒有話應付呢,瞥見大家一齊跪了下來,不禁心中暗喜道「既是這樣,倒不如趁此表明自己的心跡了。」他便對眾家將問道「諸位這算是什麼意思呢?」眾人一齊答道「望將軍高抬貴手,饒恕我們的狗命。」

    陸曾正色對眾人說道「諸位且請起來,兄弟現在要和諸位告別了。不過兄弟此番到童府上效勞,也不過是因為她家孤兒寡婦,乏人管理家務起見,所以存了一個惻隱之心;不想在這裡沒有多時,就察破那個盛方不良之徒,兄弟不在這裡則已,既在這裡,焉能讓他無法無天妄作妄為呢,不得不稍加儆戒,不料諸位倒誤會我爭權奪勢了。」

    他說到這裡,眾人一齊辯道「這是將軍自己說的,我們何敢誣陸將軍呢?」

    陸曾笑道「這也無須各位辯白了,方才兄弟我完全聽得清清楚楚的了,不知道是哪一位老兄說的?」

    眾人一齊指著滑因說道「是他說的,我們並沒有相信他半句。」嚇得滑因磕頭如搗蒜似地道「那是我測度的話,並不一定就是指定有這回事的。」

    陸曾笑道「不問你測度不測度,總而言之,一個人心是主,不論誰說誰,我有我主意,卻不能為著別人的話,就改了自己的行為的。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自不為。自古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就如今天這回事,兄弟我也未嘗不曉得諸位不明白內容的,可是背地裡議論人長短,就這一點,自己的人格上未免要跌落了。但是諸位眼見本來非假,我又要講一句翻身話了,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的,而且半夜三更,她是一個女孩子家,在我的房中,究竟是一回什麼勾當呢。難道只准我做,就不准別人說麼,豈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麼?恐怕天底下沒有這種不講情理的人罷。是的,諸位的議論原是有理,兄弟我不應當駁回;但是內裡頭有一種冤枉,兄弟現在要和諸位告別了,不得不明明心跡。」

    眾人道「請將軍講罷。」

    他道「我昨天夜裡為著那個盛方,我一夜沒有睡覺,所以日裡有些疲倦,飯後就要睡覺了。偏生她不知何時,在我的房中,將一部《春秋六論》拿去,那時我也不曉得。到晚上我因為日裡已經睡過了再也不想睡了,一直到三鼓左右,我還未登床,不料她在這時候,在樓上將書送了下來。此時我就不客氣很嚴厲地給她一個警告,男女授受不親,夜闌人靜,尤須各守禮節,不應獨自下樓。即使送書,也該派個丫頭送來就是了,何必親自送來呢?她被我這一番話,說得無詞可答。這也難怪,她雖是名門閨秀,嬌生慣養,而且未經世務,不知道禮節,也是真的卻斷不是有心為此的。我陸曾堂堂的奇男子,大丈夫,焉能欺人暗室,做這些喪心病狂的事呢?我的心跡表明了,諸位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皇天后土,神祇有眼。但是兄弟去後,一切要奉勸諸君,無論何人,不拘何事,皆要將良心發現,我希望全和陸曾一樣,那就是了,千萬不要瞞天昧己,欺孤滅寡,免得貽羞萬代,這就是兄弟不枉對諸君一番勸告了。現在也沒有什麼話說了,再會罷。」

    他說罷,大踏步直向吳古房中而去。這裡眾人,聽他這番話,誰不佩服,從地下爬起來,互相說道「還是我們的眼淺,不識好人,人家這樣的見色不迷,見財不愛,真不愧為大英雄,大豪傑哩!」

    不說眾人在這裡議論,再說陸曾到了吳古的房中,只見吳古已經起身,正在那裡練八段錦呢,見他進來,渾身扎束,不由得一驚,忙問道「兄弟,你和誰動手,這樣的裝紮起來?」

    他歎了一口氣道「兄長,悔不聽你的話,致有今日的事。」吳古忙問是什麼事情。他便將以上的事情細細地說了一遍。

    吳古跌腳歎道「我早就料到有此一出了。那個丫頭,裝妖作怪的,每每的在你的面前賣俏撒嬌的,你卻大意,我早已看出她不是好貨了。為今之計,只好一走了事,這裡再也不可停留了。」

    他說罷,也略略的一裝扎,便要動身。陸曾忙道「大丈夫明去明來,我們也該去通知童老太太一聲,才是個道理呢!」

    吳古忙道「那可動不得,我們要走便走,如其去通知她,料想她一定是要苦苦地挽留,我們那時不是依舊走不掉麼?」

    陸曾道「你的話未為不是,但是她們是寡婦娘兒,又有這極大的財產,我們走雖然一文未取,但是被外人知道,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是為著什麼事情走的,如此不明不白,免不得又要人言嘖嘖,飛短流長了。」

    吳古聽他這番話,很為有理,俯首沉吟了一會子,便對他笑道「那麼何不去騙她一下子,就說我們現在要到某處某處投親去,大約在一月之內就來了。我想這樣,她一定不會阻止的了。」

    陸曾搖頭說道「不妥,不妥,還不是和暗地走一樣的嗎?我想這樣罷,也不要去通知童太太,只消我們寫一封信,留下來就是了。」

    吳古道「好極了,就是這樣的辦罷。」他說罷,便去將筆墨紙硯取了過來。

    陸曾一面將紙鋪下,一面磨墨,一會子提起筆來,上面寫著道僕等本山野蠢材,除放浪形骸外,無所事事。謬蒙青眼,委為保家,俯首銜恩,何敢方命!兢兢終日,惟恐厥職有疏,致失推崇之望。但僕等閱世以來,早失怙恃,所以對於治家之道,一無所長,所經各事,頗多舛誤,惶愧莫名。自如汗牛充棟,誤事實深,不得已留書告退,俾另聘賢者。負荊有日,不盡欲言!

    僕吳古、陸曾叩同上。

    他將這封信寫完之後,吳古便道「寫完了,我們應該早些動身了,免得童太太起身,我們又不能動身。」陸曾道是。

    說著,便與他一躍登屋,輕如禽鳥,早已不知去向了,從此隱姓埋名,不知下落。小子這部《漢宮》,原不是為他兩個著的,只好就此將他們結束不談罷。

    床話少說,再表童太太。到辰牌時候才起身,忽見一個丫頭進來報道「吳將軍和陸將軍不知為著什麼事情,夜裡走了。」

    童太太聽說這話,大吃一驚,忙問道「你這話果真麼?」

    那個小丫頭忙道「誰敢在太太面前撒謊呢?」

    童太太連忙下樓,到了吳古的房裡,只見一切的用物和衣服一點也不缺少,桌子上面擺著一封信。童太太忙將信拆開一看,不禁十分詫異地說道「這真奇了,他們在這裡所做的事,十分精明強幹,沒有一些兒錯處,怎麼這信上說這些話呢,一定是誰得罪了。」

    說罷,便將家中所有的僕婦家丁,一齊喊來,大罵一頓,罵得眾人狗血噴頭,開口不得,受著十二分委屈,再也不敢說一句。童太太罵了一陣子,氣沖沖扶著枴杖徑到壽娥的樓上。

    只見壽娥晨妝初罷,坐在窗前,只是發愣,見了童太太進來,只得起身迎接。

    童太太便向她說道「兒呀,你可知道吳、陸兩將軍走了?」

    她聽說這話,心坎上賽如戳了一刀,忙道「啊喲,這話果真麼?」

    童太太道「還不是真的麼,我想他們走,一定是我們這裡的傭人不好,不知道什麼地方怠慢了人家,也未可知,天下再也找不出這兩個好人了。唉!這也許是我孫家沒福,存留不住好人罷了。」

    壽娥聽說陸曾真正地走了,那一顆芳心,不知不覺地碎了,但是當著她的母親,也不敢過霹形跡。等到她走了之後,少不得哽哽咽咽地哭泣一陣子,自歎命保誰知傷感交加,不知不覺地病倒了,百藥罔效。眼見病到一月之久,把童老太太急得一點主意也沒有,終日心肝兒子的哭個不祝她的病,卻也奇怪,也不見好,也不見歹,老半明半昧的,不省人事,鎮日價嘴裡終是胡說不已。童老太太不知道費了多少錢,請過多少醫生,說也不信,一點效驗也沒見。童老太太的念頭已絕,只得等著她死了。

    有一天,正到午牌的時候,家裡一共請了有三十幾個先生,互相論症用藥。到了開飯入席的當兒,只見眾人的當中,有一個二十幾歲的道士,頭戴綸巾,身穿紫罩一口鐘的道袍,足蹬雲鞋,手執羽扇,面如豬肺,眼若銅鈴,但見他也不推讓,逕從首席上往下一坐,眾醫士好不生氣。孫府裡眾家將和一班執事的人們見他上坐,還只當他是眾醫生請來替小姐看病的呢,所以分外恭敬,獻茶獻水的一毫不敢怠慢。

    眾醫士見孫府的人這樣的恭敬道士,一個個心中好生不平,暗道「既然是將我們請來,何必又請這道士做什麼呢?

    這樣的恭敬他,想必他的醫術高強,能夠將小姐的病醫好了,也未可料定。「不說大家在那裡互相猜忌,單表那道士拖湯帶水的大吃特吃,嘴不離匙,手不離箸,只吃得滿桌淋漓。眾醫生不覺十分討厭,賭氣爽性一筷子不動,讓他去盡性吃。他見眾人不動手,卻再也不會客氣一聲,仍舊大張獅子口,啅嘓啅嘓的不停手。

    一會子席散了,童老太太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向眾醫士檢衽說道「小女命在垂危,務請諸位先生施行回天之術。能將小女救活,酬金隨要多少,不敢稍缺一點的。」眾醫士異口同聲地說道「請太太不要客氣了,你家已經請得回天之手,我們有何能幹?」童太太驚問「是誰?」眾醫土一齊指著那個道士說道「不是他麼?」這正是筵上何由來怪客,觀中設計騙嬌娃。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四回施詭計羽士藏春雲雨室慕芳容村兒拜倒石榴裙

    話說眾醫士聽得童老太太這兩句話,便一齊向那道土指著道「他不是太太請來的回天手麼?小姐的病,就請他診視,還怕不好麼?」童老太太展目朝那道士一看,不禁暗暗納罕道「這真奇極了,這個道士是誰請他來的?」忙對眾人說道「這位道師爺,我們沒有請啊,還只當是諸位請來的呢。」眾醫士忙道「啊,我們沒有請,誰認得他呢?」童老太太聽說,更加詫異。那一班家將聽說這話,便一齊搶著說道「太太還猶豫什麼,這個道士一定是來騙吃的。如今既被我們察破,也好給他一個警戒。」大家說了,便一齊伸拳捋袖的,預備過來動手。童老太太忙喝道「你們休要亂動,我自有道理。」眾人聽這句話,便將那一股火只得耐著,看他的動靜。

    童老太太走到那個道士面前,深深的一個萬福。可怪那個道士,正眼也不去瞧一下子,坐在那裡,紋風不動,這時眾人沒有一個不暗暗生氣的。

    童老太太低頭打一個問訊,口中說道「敢問道師爺的法號,寶觀何處呢?」

    那道士把眼睛一翻,便道「你問我麼?

    我叫松月散人,我們的觀名叫煉石觀,離開洛陽的西城門外,大約不過三里多路罷。「童老太太又問道「道師今天下降寒舍,想必肯施慈悲,賜我家小女的全身妙藥的。」他笑呵呵地說道「那是自然的;不過我看病與眾不同,卻無須三個成群,五個結黨的,我是歡喜一個人獨斷獨行的好。」

    童老太太忙道「那個自然,只請道師爺肯施慈悲,也不須多人了。」

    他笑道「要貧道看病,須要將請來的先生完全請回去,貧道自有妙法,能將小姐在三天之內起床。」

    童老太太聽說這話,真是喜從天降,忙命人送出許多銀兩與那些醫士,請他們回去。眾醫士誰也不相信他這些鬼話,一個個領著銀子嘻笑而去。

    看官,這道士來得沒頭沒尾的,而且又形跡可疑。他究竟是個什麼人呢?小子趁諸醫士走的當兒,也好來交代明白,免得諸位在那裡裡胡猜瞎測,打悶葫蘆。

    這洛陽城西,自從和帝以下,就有這煉石觀了。那起初建造這煉石觀的時候,究竟又為著什麼事呢?原來自從明帝信崇佛教後,道教極大的勢力不知不覺地被佛教壓下去了,在十年之內,百個之中沒有十個相信道教呢。誰知到了章帝的手裡,百中只有一兩個人了。人人都以佛教為第一個無上的大教,反說道教是旁門左道了,誰信道教,馬上大家就乘機笑他迷信,唾罵他腐舊,誰教不肯去親近,真個是一入道教,萬人無緣了。

    在和帝時代的永元四年的時候,天時乾旱,八月不雨,民收無望,赤地千里,萬民饑饉,看看有不了之局。而洛陽的周近,又鬧著蝗蟲,一般饑民將樹皮草根吃完了,便來吃衣服書籍,苦不勝言。和帝見這樣的天災,不禁憂慮得日夜不安,如坐針氈。尤其那長安城內的饑民,餓得嚎啕震地。和帝親出東郊,昭告天,只求甘露,連求三天,一滴雨也沒有求下來,便出榜召集天下的高僧,作法求雨。眾和尚誦經念佛,烏亂得一天星斗,一連求了好幾天,結果一點效力也沒有,依然赤日當空,毫無雨意。和帝大為震怒,便將這班吃俸祿的和尚,一齊召來,大加責罰;一面又出皇榜召求天下有道之士來求雨。

    未上半天,來了一個仙風道骨的羽士,自稱是喜馬拉雅山紫荊觀裡的道祖,今見天下大災,所以來大發慈悲,普救萬民的。和帝本來重佛輕道,到了這時,卻也無計可施,只得恭恭敬地請他作法。那道士卻要求和帝,他求下雨來之後,要將道教原有勢力和信仰,完全要恢復起來。和帝只望他求下雨來,什麼事情,都一口承認。

    那道士擇了吉地,搭台作法。未上兩時,果然是烏雲滿佈,大雨滂沱,一共下了有一尺二寸有奇,滿河滿港,萬民歡悅。

    和帝更是十分歡喜,便恭請他做國師,那道士再也不肯。和帝便在洛陽城西造了一座煉石觀,把那道士做下院。那道士便收了許多徒弟,在觀裡修煉。到了永元八年的三月裡,那道士將觀內所有的道士,完全帶著走了,一去不知去向,只留下兩個服侍香火的道人,這兩個道人,見他們走後,便將一座煉石觀和一百頃御賜的田,完全視為己有,也收羅弟子,自己大模大樣地居然做起道祖來了。成日價和一起掛名的弟子,大吃大喝,私賣婦女,任意尋樂。有什麼官員經過煉石觀,拜訪那個求雨的老道祖,他便說回到喜馬拉雅山去證道了。眾官員二次三次都碰不著,後來也不來了。日子既久,便沒有人提起了。倒是那一班山野孤禪的,倒得著實惠不少。

    不料被一班無賴之流,窺破內中私情,便來要挾那兩個假道祖分點潤。他們見這班凶神似的流氓,早已矮了半截,滿口答應。那班流氓聽見答應,便邀了許多的羽士,在觀內吃喝嫖賭,為所欲為,一種放浪的範圍,簡直沒有限制,勢將喧賓奪主了。眾道士見形勢漸漸的不對,卻也無法可想,只怪當初一著之錯,悔不該開門揖盜的。鬼混了四十多年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的內幕。

    不料有一天,忽然來了兩個道士,自稱是喜馬拉雅山紫荊觀的嫡派,特地來傳道的。他們便到洛陽城內去報告官府,請官府將觀收回與他們修煉。官府當然是准他們的請求,立即收回,將一班流氓、假道士趕得一乾二淨的。

    這兩個道士進了觀,又召集十幾個徒弟,鎮日價地燒丹煉汞,倒也十分起勁。

    可是這兩個道士,又何嘗是喜馬拉雅山的嫡派,原來是兩個妖術迷人的蟊賊。他們早就知道煉石觀的內容了,便來使一個空谷傳聲的法子,果然不費一些口舌,竟將一座煉石觀攫為己有,鳩佔鵲巢,趁此好慢慢地施法迷人。

    這兩個道士,一個名叫水雲居士,一個名叫松月散人。水雲的妖法多端,能料知百里之內的酒色財氣,然後使松月去按地址尋訪得實在,便使妖法去攫財攝人。

    有一天,他卻算到孫壽娥的身上了,便差松月去打探壽娥的年庚八字。這松月刁鑽異常,眼珠一轉,主意上來,便請一個老婆子,到孫府上去假裝一個算命的道婆,在無意之中將壽娥的生辰八字,完全哄騙了去,告訴松月。松月忙又告訴與水雲。水雲便用紙剪成一個女人的模樣,將她的年庚八字,寫在上面,施動妖法,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壽娥,立刻弄病了。停了一月之後,他打聽孫府裡差不多周近的醫士全請到了,心灰了,他才打發松月前去的。

    再說童老太太打發眾先生去後,便向松月散人問道「道師!小女的病,還有什麼法子想呢?」他道「須我先去望望,才能作法醫治呢。」童老太太聽說這話,忙將他領到壽娥繡樓內。揭開帳子,松月一看,不禁魂飄魄蕩,暗道「怪不道水雲費了這一番苦心,這貨色果然是生得十分漂亮!」他便伸手在她的頭額上抹了兩把,對童老太太道「正是正是,四十多天了。」他故將眉頭一皺,說道「我只能醫三十天以內的病,過了三十天,我卻沒有法子可以挽救了。」

    童老太太聽了這話,不禁將一塊石頭依舊壓在心頭,不由得哭道「道師,無論如何,都要望你大發慈悲,救一救小女的命,老身就感謝不盡了。」他道「那麼,這樣罷,我們師父他的法力高強,太太可捨得將她送到我們觀裡去,請他醫治,不消半月,包管你家小姐一復如初。」童老太太聽說這話,忙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只要我家小姐病好,莫說半個月,便是一個月,老身也就感謝不盡了。」

    他道「事不宜遲,我先回去求我師父,你家趕緊用暖轎送去,萬勿延誤,要緊要緊!」童老太太滿口答應。

    他便告辭,回到觀裡見了水雲,便將以上的一番情形說了一遍。水雲便將眼珠一轉,計上心來,頭點了點說道「只要貨色進門,不愁她不賣的。」不多時,童老太太和她乘著兩頂暖轎,帶領了許多的家丁從僕,前呼後擁地到了煉石觀裡。松月忙將她們接入東廂。

    童老太太便命人將她從轎裡扶了下來。但見她雙頰緋紅,星眼微餳,弱不禁風地扶在兩個婢女身上,走下轎來。童老太太便向松月道「你們老神仙現在哪裡?

    可能引老身前去參拜麼?」松月忙道「我們的師父一向是不肯與凡人接近的。只因為你家小姐不是凡人,乃是天上雌鸞星下凡的,現在不能不替她救災救難的,你卻千萬不要去。」

    童老太太諾諾連聲地答應,忙著又道「老神仙說的,我家小姐的病,能在幾天才好呢?」他道「十天之內吧。」他說罷,便教兩個婢女扶著壽娥跟他進去。

    走過第二道殿,他便將那兩個婢女打發她們回到前面去。這時來了兩個小道士,將她彎彎曲曲地扶到一個極其秘密的室裡。松月趕緊回到前面,對童老太太道「你老人家是住在我們觀內,還是回府呢?」

    童老太太道「如果在十天之內,老神仙將小女救活,老身在這裡有許多不便,不如先且回去,好在離這沒有多遠的路,有什麼事情,一呼就到。」

    松月便道「太太回去倒也不錯,不過七八天的當兒,小姐的病就好了,到那時再請過來,也不為遲哩。」

    童老太太又道「我的小女,現在什麼地方呢?」

    松月道「現在練功室裡,師父替她醫治和懺悔呢,太太請放心罷。在我們這裡,什麼事都要比府上來的周到呢。」

    童老太太深信不疑,告辭登轎,留下兩個僕婦預備叫喚,其餘都帶了回去。

    再說水雲見了壽娥,早已魂不附體,忙去將紙人子燒了。

    不多時,壽娥如夢方醒,微開星眼,只見自己坐在一張虎皮的軟墊子上面,再朝四下裡一打量,不禁大為詫異,只見房內的擺設倒也十分精緻,可是不是她平日所居的繡樓了。

    她暗暗地納罕道「我現在到一個什麼地方了,我倒不解。」這時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她好生疑惑,便站起來走到門邊,意欲去將門放開,看個究竟;不料用盡平生之力,莫想得動分毫,好像外面鎖了一般。她萬般無奈,只得又重行回到那沉香榻上坐了下來。

    偶一抬頭,猛見帳子裡懸著一個錦緞的荷包,她取下來,放開一看,一陣香味直噴出來。她嗅著這股香味,不由得信手取了一粒紅色的丸子出來,大約有豆子大校她暗道「這丸藥是做什麼用的?」放在嘴內一嘗,不嘗猶可,這一嘗卻大不對了。那丸子卻也古怪,到了她的嘴裡,一經津唾便化了。她覺得又香又甜,便嚥了下去。停了一會,口乾舌燥,春心搖蕩,週身火熱得十二分厲害。

    這時突然聽得外面有人啟鎖。不多時,門呀的一聲開了,走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公子來。她正在這渴不能待的時候,瞥見有個男子進來,她也顧不得什麼羞恥,便站起來將那男子往懷中一抱,說道「你可肯與我…………」那男子微笑點頭,霎時寬衣解帶,同入羅幃,容容易易地將一個完璧女郎,成為破瓜了。一度春風之後,把個壽娥樂得心花大放,料不到世上還有這種真趣,便要求那少年重演第二次。那少年欣然不辭,騰身上去,重行鏖戰了多時。真個是雲迷巫峽,雨潤高唐,枕席流膏,被翻紅浪,陽台縹緲,恍登仙境。

    一會兒雲收雨散,她抱著那少年問道「你叫個什麼名字?」他笑道「我名字叫水雲。」她又笑問道「我們不是天緣巧遇麼,我記得在家裡的,怎的就會到這裡來呢?」他忙低聲說道「此地並非凡地,乃是仙府,你休高聲浪語的,要一班仙人知道了,你我就樂不成了。」她連忙噤住半天,才悄悄地對他說道「照這樣說來,你也是個仙人了。」他微笑點首道「我不是仙人,怎能將你攝得來呢?」

    她聽說這話,心中十分榮幸,暗自說道「我的運氣真正不壞,竟邀仙人寵眷,將來還怕不成仙麼?」她想到這裡,不禁眉飛色舞起來,摟著水雲,又吻了幾吻。

    水雲笑問道「你餓了不曾?」她忙道「不餓不餓,先前倒覺得有一點兒,現在一些兒也不覺得餓了。難道這個玩意兒,還能當飽麼?」他笑了一笑,也不答話,便起身坐起。

    她忙問他「到哪裡?」他道「此刻仙府裡要點卯了,要是不到,便要受罪的。」她忙又問道「你去幾時來呢?」

    他笑道「馬上就來了。」他說著,將衣服穿好,開門出去。

    他又將門鎖起。

    她在榻上,此刻十分疲倦,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到了天晚,水雲命人送些酒菜和飯進來,自己將門關起,走到榻前,將她輕輕地推醒。她睜眼看時,只見房裡擺著一桌酒席,他坐在她的身邊。她笑問道「你幾時來的?我怎麼不曉得?」他笑道「你這樣的熟睡,哪裡能知道呢。」她也不客氣,竟和他手攜手並肩坐下,低斟淺酌的起來,吃的那些小菜,也不過是些雞魚肉鴨之類,她不禁疑惑地問道「久聞仙人茹素,怎麼你們也動起葷來呢?」他笑道「你哪裡知道天上何異人間呢!不過對於葷的一道,不常有罷了。不瞞你說,我怕你仙府裡的東西吃不來,特地差人到下界去辦的。」她聽他這話,足見他愛己的心切了,那一股熱烈的愛情,陡增了百倍,便覺除了水雲,再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一會子,兩個人都有了些酒意,忙攜手入幃,重整旗鼓,大戰一番,不能細述。就這樣朝朝尋樂,夜夜貪歡,一轉眼三四天飛似地過去了。

    這時卻氣壞了一個人。你道是誰?卻原來就是松月。他們的常規,在外面騙到錢財同用,弄到婦女同樂。松月見壽娥生得十分嬌嬈出色,早已垂涎萬丈了,滿心期望輪流消受,不料被水雲視為己有,一些兒也不分潤與他,於是將那一股醋火,直衝至泥丸宮之上,忍耐到第四天,還指望水雲給他解解渴呢,誰知水雲連房門都不出了。他可氣壞了,等到未牌的時候,還未見他出來,正想打門進去和他廝拼,瞥見他滿臉春風,從後面走了出來,匆匆地走進房去。

    松月忍無可忍,便跳起來向他說道「水雲,你可記得當初的盟約麼?」水雲聽他這句話,明知他要分自己的肥,他怎肯甘心將一位天仙玉美人送給他受用呢,自然是不肯退讓,忙道「什麼盟約不盟約,只憑自己的本領;老實對你說一句,這個貨色,你休要想了,讓給我罷。」

    他大怒道「好,管教你快活就是了。」他說罷,便到壁上去取刀。水雲忙搶著也取了一把刀,向他說道「松月!你想拿刀來嚇我麼?須知你愈是這樣,愈不答應,咱也不是個省油燈,今天死活隨你。」

    他也不答話,迎面就是一刀。水雲舉刀相迎。兩個人大戰了十餘合。猛地跳出圈子,水雲照定松月的頭上砍去。松月也打定了主意,掄刀往他的左脅刺來。這時水雲的刀先到,早將松月的頭顱劈了兩爿。松月的刀也跟著刺進他的右脅。水雲嗚的一聲,霎時也隨他一同到閻王那裡去交賬了。

    不說這兩個萬惡的道士一齊結果,再說壽娥在房中悶得慌,便想出去逛逛,幸喜門沒有鎖,開了門走出來,剛剛轉過偏殿,瞥見兩個屍首,倒在西邊的耳房裡。

    她大吃一驚,忙近前來一看,卻正是水雲和一個不認得的人。她魂不附體,便知道身陷匪徒的窟裡了。她摸出後門,只見外邊夕陽西下,和風陣陣的,一片田禾,萬頃青青,她慌不擇路地邁著金蓮,沒命地亂走。大約走了二里多路的光景,耳朵裡突然衝著一片笑聲,她展開秋波一望,只見一群十五六歲的小孩子,正在草地上玩耍。這正是紅顏脫險方離窟,白髮思兒尚依門。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五回麥壟中雲迷巫峽茅亭內雨潤高原

    卻說她慌不擇路地跑了多時,高一步低一步,險些兒將柳腰折斷。好不容易走了半天,才走到一塊芳草平地,這一塊平原,一眼望去,足有三四里寬闊,青毿毿地夾著無際的菜花,金黃得和朝霞一樣的。還有許多不識名小鳥兒,在草地上跳來躍去,鳴著一種叫罵的聲音,似乎它們知道她被歹人騙去,復又逃出來的樣子。還有幾棵細柳,夾著桃杏,排列四圍,微風吹來,送過許多的香氣。她此刻正急急如喪家之犬,漏網之魚,哪裡還有心去領略這些春色呢?仍舊低著頭,只往前走,不多會,耳朵裡突然衝著一股嘈雜的聲音,她不由得粉頸一抬,只見前面一帶杏林的左邊,有許多十五六歲的小村童,在那裡趕圍場呢。她心中暗道我這樣的胡沖瞎撞地亂走,究竟不是個長久之計,終要問問人家,回去從哪條路走,才不致摸錯了路呢。

    她打定主意,便含羞帶愧地向這林子左邊走,不多時到了林子裡面,只見桃杏根下,栽著許多的野薔薇,針刺刺地遮得去路。她正想轉道前去,不料裙子似乎被人抓住一把。她打了一個蹭蹬,立定了,倒是一噤,連忙回頭看時,說也好笑,卻原來是一個鋸去的樹根,將她的裙子絆住,她驚出一身冷汗,忙蹲下柳腰,將裙子揭提在手裡,走出樹外,伸著粉頸四處盼望了一回。瞥見順著這林子,有一條遲寬的小道,已被蕪草埋掩得半明半昧,只留下一線路徑。她便順著這條小道,直向南走去,不多時,到了林子盡頭之處,不覺足酸腿軟,不能再走了。試想她本是個深閨弱質,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奔波,這樣的驚恐,無怪她疲倦得不能動彈了,她還兀地不服氣,偏生將銀牙咬了一咬,復行向前面走去,未到幾步,渾身香汗,嬌喘細細,再也不能移動一步了。她只得將手帕取了出來,鋪在路旁的草地上。

    她一探身往下一坐,撩起袖子,不住地在粉腮上拭汗,她到了這會子,才想起她的生身的老母來,不禁珠淚兩行,滴濕春衫,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娘啊,你老人家見你的女兒不見了,不知要怎樣的傷心斷腸呢?可恨這些賊子,起心不良,不知在何時將奴家騙到那牢獄裡去的!」她哽哽咽咽自言自語的一會子,百無聊賴。

    這時候,一輪紅日,漸漸地和遠山碰頭了。那黃燦燦的光華,反射過來,映在她那一張粉龐上,還掛著幾點牽牽的熱淚,可真和雨後桃花一樣的。她見日已含山,天色漸漸地要入幕了,暗自焦急道「如此便怎麼好呢?眼見快要入暮了,舉目無親,棲身何所呢?而且這兩隻腿再也不能走了,坐在這裡,馬上昏黑起來,冷風刺骨,豈不要活活地凍死了麼?就不凍死,萬一遇到豺狼虎豹,落草強徒,也難逃性命了。」她想到這裡,憂愁交集,那一顆芳心中,好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惶恐的毫無一些主意。

    停了一會,只見日沒西山,野雀兒撲喇喇的直向樹林裡爭先恐後地飛著,蒼莽長郊登時起了一片白靄,呈出一種真正的暮景來了。她暗道「不好,不好,此刻再不走,難道真個坐在這裡一夜麼?」她說罷,從地上按著盤膝,慢慢地立了起來,兩眼發花,頭暈心悸,趕緊按著心神,閉著星眼,定心一會,才將芳心鎮住,便展開蓮步,進三步退兩步地向前慢慢地走去。

    剛剛走到一棵夾竹桃的跟前,猛聽得忽喇一聲,飛出一個五色斑斕的東西來,朝她怪叫兩聲,騰空飛去,她嚇得倒退數步,閃著星眼隨著那個飛去的東西一望,卻原來是一隻錦毛山雞。

    她可是暗暗地又叫一聲慚愧,正要向前走去,猛的想起鋪在地上的那一塊手帕,未曾帶來,便又轉到原處,那塊手帕,不知去向,她暗暗懊惱道「這準是被風吹掉了,且不管它,先去問路去。」她重行向前邊走來。

    不多一刻,到了那一群村童的面前,又要去問路,又怕羞,正在這進退兩難的當兒,忽聽得一片笑聲,震天價地喊道「神仙姐姐來了,神仙姐姐來了!我們大家快些朝拜她,她有仙桃仙果賞給我們呢,你們趕緊跪下來罷。」說著,一群的小孩子撲通撲通的跪下一彎來,把個壽娥嚇得手足無措,趔趄著金蓮只往後退。

    那一群村兒之中,有一個說道「她要走了,她要走了,我們趕緊將她扯住;不然,她馬上就得騰雲上天了。」眾孩子聽這話,一個個連忙從草地上一骨碌爬起來,蜂擁前來,七手八腳扯裙拉襖地將她纏住,一齊央告道「神仙姐姐,請你不要走,給我一人一隻仙桃果,我們吃下去,成了老神仙,和你一同到天上玩耍如何?」

    壽娥見他們不分皂白,硬將自己纏住,不禁沒有主意,喊又沒有用,走又走不掉,被他們纏得玉容失色,粉面無光,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正在這萬分危急的當兒,從後面突然有人喊道「夥計們!你們在這裡和誰打架啊?」說著,飛奔到壽娥的面前。壽娥忙展秋波仔細一看,卻原來是兩個放牛的牧童,頭戴箬笠,身穿老藍布的直裰,足登多耳麻鞋。他兩個原是一樣打扮,站在東邊的一個,大約在二十左右,生得伏犀貫頂,虎背蜂腰,面如古鏡,雙目有神,雖是粗妝淡抹,那一股英氣,兀自掩不下去,愈是這樸衣素裳的,愈顯出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來;站在西邊的一個,大約總在十六七歲的樣子,生得比東邊的一個還要來得俊俏。目如朗星,眉如漆刷,面如傅粉,粗看上去,哪裡還像是田舍人家生的子弟,簡直是官宦人家的後裔。

    不說她在這裡打量,再表那兩個牧童的來歷,卻也很長,一個二十左右的名叫薛雪兒,那個十六七歲的名叫張慶兒,他兩個都是寧圩的人氏,只因為家中困苦,他們的父母養不起,便賣給梁冀做螟蛉子。這梁冀就是現在的梁太后的兄長,漢順帝的大舅子。他的為人卻詭譎不正,在順帝時代,還安分些,後來順帝駕崩,他的老子梁商死了,又當他的妹子梁太后臨朝攝政,他便野心勃勃,為所欲為。他所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欺君罔上,百官誰不側目相看,無奈他的威重勢大,根基深固,所以百官敢怒而不敢言,只得由他橫行霸道的了。他見眾僚不去和他為難,越發目無紀律,獨斷獨行,順者生,逆者死,真個是第二個竇憲。

    梁太后見他這樣的行為不正,每每欲按律治罪,究竟礙著同胞情分,不忍見他受罪,而且他的威勢著實不小,萬一他不服從,豈不要急則生變了嗎。所以粱太后沒有辦法,只好閉一隻眼睜一隻眼,聽任他去。這一來,將個梁冀愈驕縱得不可收拾了,鎮日價沒有別的事情,專門占妻奪產,剝削民資,弄得天怒人愁,怨聲載道。

    他在洛陽左右,共買沃田三百頃,一班佃戶,終年血汗,無論多寡,均歸梁冀受用,從未和眾佃戶按地均分過一次,萬一有了水澇旱災,那班佃戶卻要倒霉了。這梁冀收不到莊稼,他不說是天災,偏說是一班佃戶將他的種子偷去了,鞭抽斧砍把一班佃戶打得沒處去叫屈,辭還辭不掉,只得伸長脖子受罪。

    這梁冀除了以上這些惡事以外,還有一種慘無人道的玩意兒,便是那班佃戶,誰家有兩個兒子,便要送他一個給做螟蛉子,在名譽上不是再榮耀沒有了麼?可是內容卻不是這樣了。

    他將這些人收了去,二十歲以外的,都派他們到各處開墾,每日兩頓飯,每頓飯三人兩碗,還要限制,每人每天一定要做及格的苦活,如不及格一次,便少吃一頓。試想這些做苦工的人,每天攤派吃四碗飯,哪裡還有力氣去做呢,越是不做越晦氣,不獨沒有飯吃,那一班監工的魔頭,還要任意毒打。去了三個月,不知道被他們打死多少,餓死多少。誰不是父母生養的,那班佃戶,怎能不傷心呢?可是怕梁冀知道,沒有性命,連大聲都不敢哭出來,眼淚往肚子裡淌。

    還有一班未曾過二十歲的小童,他們卻教他們去放馬牧牛,組織許多的隊來。

    一隊裡面有個首領,管五十頭牛,五十匹馬。他們的待遇,卻比較大人倒好些,每日三餐,四色小菜。

    他們衣服,也由梁冀賜給。他為什麼待遇這些小孩子反爾厚呢?卻原來有個緣故。他的心理,想將這些小孩子一齊培養出來,將來一旦用到他們,都可以得著他們的真心;二十歲向外的人,隨便怎樣去優待他們,總怕買不到他們的心,因此就重小輕大了。

    這薛雪兒與張慶兒,本是這群孩子中的兩個正副首領。他們這時,正由村南走來,領他們回去,走到桃杏樹的旁邊,瞥見一塊手帕,雪白的鋪在草地上,雪兒搶上去一把從地下抓起,擺在鼻子上一嗅,震天價的只嚷好香。慶兒便伸手去奪,雪兒飛也似地跑了。慶兒隨後追來,一直追到一群孩子跟前,只見他們團團地圍著,噪的笑的鬧得一天星斗。

    雪兒、慶兒近前仔細一看,原來他們圍著一個年輕的女子。

    只見那女子生得十分美艷,萬種風流,可是被一群孩子纏得粉面通紅,淚拋星眼。雪兒此刻,不禁又憐又愛,忙對眾孩子大聲喝道「你們這些小狗頭作死了,好端端的和人家鬧的什麼呢?」眾孩子見他們兩個到了,嚇得頓時一齊放了手,排班立著,大氣也不敢喘。雪兒問道「是誰領頭和人家取鬧的,趕緊說出來!」眾孩子到了這時,好似老鼠見貓一樣,頓時將那一股活潑天真的態度,完全消滅了,好似泥塑木雕的一樣,垂手低頭動也不動。慶兒道「如果不說,慪得我性子起來,一個人給你們一頓皮鞭子,看你們裝愚不裝愚咧。」孩子聽說這話,嚇得你推我,我推你,大家都不肯承認。雪兒道「用不著推諉,這主意一定是小癩痢出的。」

    眾孩子聽說,便一齊指著那個小禿子說道「是他是他。」

    雪兒又問道「他說些什麼呢?」眾孩子搶著答道「我們正在這裡趕圍場玩耍,他憑空就喊神仙姐姐來了,他又教我們將人家圍著,要仙桃,要仙果。」慶兒便走到那個小禿子面前,還未開口,那小癩痢頭聽他們說了出來,已經嚇得尿撒在褲子裡面了。見慶兒走過來,更嚇得魂不附體,撲通往下一跪,閃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慶兒,一面伸手在耳朵旁邊打個不祝慶兒喝道「頗耐你這個小雜種,無風三尺浪,什麼花頭你都幹得出,今天可又見你娘的什麼鬼。」

    他急得那張麻而且黑的臉上,現出一重紫醬色的顏色來,一面用袖子去揩鼻涕,一面吞吞吐吐地說道「二隊長不要怪我,看見她和我家供的那個菩薩一般無二,她不是菩薩變的麼?」

    慶兒和雪兒聽他這話,不禁嗤的一笑,便道「既是這樣,還好,下次小心,如再領頭闖禍,就要打了。」

    那小禿子聽說這話,連忙從地下一骨碌爬起來,嘴裡連說「不闖禍,不闖禍,再闖盡你打。」此時壽娥見他們這番做作,不禁看呆了,暗道「這真奇了,這許多的孩子,見了他們,怎的就這樣的怕呢?」想必是他們的長輩罷了。「她正自在那裡猜測,瞥見雪兒從懷裡取出一隻亮晶晶的銅螺來,放在嘴裡瞿瞿瞿吹了幾聲。不多時,許多的散韁的牛馬,從四處奔來,到了他們跟前。說也奇怪,一齊抵耳停蹄,站在那裡紋風不動。那些小孩子一個個猢猻似地飛身上去,一人騎著一匹,排行列隊向西慢慢地走去。

    壽娥見他們要走,便不能再緩,忙向雪兒一招手。雪兒見她招手,忙趕過來問道「你這位姐姐,招呼我有什麼事嗎?」

    她瞥見他手裡拿著一塊手帕,卻正是自己的,便向他笑道「你手裡的一塊絹頭,原是我的,請你還給我罷。」他笑道「怎見得是你的?」她道「我在南邊的樹林下面憩息的,臨走就忘記在地上了。」他向她一笑,將手帕往懷中一揣,說道「要想手絹,是不容易了。我且問你,你從哪裡來的,現在要到哪裡去,你告訴我,我便還給你。」

    她聽說這話,才自提醒,忙將問路的來意告訴與他。他道「媚茹村離開這裡有二十多里呢,現在天已晚了,哪裡來得及呢?」她皺眉不語。

    雪兒便道「姐姐,你此地有親眷沒有?」她搖著頭道「有親眷倒無須問你了。」他很爽快地答道「那麼,我看你今天是去不成了,不如老實些隨我們去住一宵,明天我送你回去好麼?」她早就看中雪兒了,聽他這話,趁口笑道「那就感謝不盡了。」

    雪兒見她答應,滿心歡喜,便對她道「姐姐,你就跟我走罷。」她隨著他走了,眼見前面的牛馬隊已去得遠了。他兩個一前一後走了半天。她突然要小解,便提起羅裙,走到一個土墩子的後面,蹲下身子,撒個暢快,雪兒正走之間,偶然不見了她,心中好生詫異,連忙回頭來尋找,口中喊道「姐姐!你到哪裡去了?」

    她答道「我在這裡解手呢。」

    列位,這孫壽娥,她不是一個女子嗎,難道就不知一些羞恥麼,自己解手何必定要告訴雪兒呢。原來她的用意很深,諸位請將書合起來,想一想,包你瞭解她的用意了。這雪兒雖生長十八九歲,卻是一個頂刮刮的童子雞,尚未開知識呢。今天見了她,不知不覺的那一縷小魂靈被她攝去了。聽說她在那裡小解,便大膽走了過來,蹲下身子,面對面,又要說,又不敢,那一副不可思議的面孔,實在使人好笑,她還不是個已經世務的嗎?見他這樣,心中早已明白,便向他說道「兄弟,現在天晚了,早點走罷。」

    他吞吞吐吐地說道「姐姐,我要……」她嗤地笑道「你要做什麼?你儘管說罷!這裡又沒有第三個人,怕什麼羞?」

    她說罷,乜斜著星眼朝他一笑,把一個雪兒笑得骨軟筋麻,不由得將她往懷中一摟。她也不推讓,口中說道「冤家,仔細著有人看見,可不是耍的。」嘴裡說著,手裡卻早就將下衣卸去了。他兩個便實地交易起來。

    正在這一髮千鈞之際,猛聽得有人在後面狂笑一聲,說道「你們幹得好事啊!」

    他兩個人大吃一驚,豁地分開,雪兒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慶兒。壽娥滿面羞慚,低著頭,恨不得有地洞鑽了下去。慶兒哈哈地笑個不祝雪兒忙道「兄弟,你也忒促狹了,從哪裡來的?」他笑得打跌道「我早就看出你們倆的玩意來了,現在也沒有別的話,我馬上回去,替你宣佈宣佈。」雪兒聽這話,嚇得慌了手腳,忙道「好兄弟,那可動不得,你一吵出來,我還想有性命麼?」他道「這話奇了,難道只准你做,不准我說麼?」雪兒忙道「好兄弟,今天也是為兄一著之錯,千萬望你不要聲張,你要我怎麼,我便怎麼。」慶兒笑道「那麼,要樂大家樂,不能叫你一個人快活。」雪兒沒口地答應「就是就是,只要你不聲張,咱們兄弟分什麼彼此呢!」慶兒道「光是你答應,總不能算數,還不曉得她的意下如何呢?」

    雪兒忙道「我包她答應就是。

    現在天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將我們屋子裡的孩子們發放到別處去,我們三個人一張床好麼?「慶兒點頭道好。他說罷,邁開大步,飛也似地先自跑了回去。

    這裡雪兒和她慢慢地走來,不多一會,到了一個所在,一間一間的小茅亭,中間一座極大的牛皮帳,大約有一里多路長。

    在月光之下,一眼望去,裡面一式全是牛馬,黑白相間,煞是有趣。走過牛皮帳,到了一所茅亭門口,早見慶兒立在門口,向他們笑道「你們來了麼,我已將他們打發到別處去了。」

    雪兒便和她進去,只見裡面擺好飯菜。雪兒將門關好,三人將晚飯吃過,同攜手登床,車輪大戰。這正是石上三生圓好夢,春宵一刻值千金。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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