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四是十歲被賣進尚書府的,同一批與他進府的還有蕭大等以數字命名的三人,這四個人在那以後的生活中,一直充當蕭清琳的小廝,四人中以蕭大最為穩重,蕭二最為狡猾,蕭四最為聰敏,他們三人都給閒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因為蕭四的老家正好在映思,所以被閒博選中,成為了礦場之行第一個接觸的人。
蕭大等四人與蕭清琳的關係也算親密,可身份擺在那裡,男女之別擺在那裡,注定了他們不可能聽到蕭煥之父女間的對話。
根據蕭四的回憶,在尚書府中與蕭清琳最親密的是丫鬟墨玉,可惜她已經被夜王爺給買走,此地離近路途遙遠不說,閒博再是聰明也想不出混進王府辦法。既然由蕭清琳熟識的人這邊下不了手,那只能從她父親蕭煥之那方面想辦法。
蕭四得了指令,病好後便開始暗中打聽礦場的僕役中誰最得蕭煥之的信任,只是這件事情只能靠旁敲側擊的打探,不能明著詢問,蕭四終究年少,對問話的藝術沒有研究,三天之中,竟然一無所獲。
加上養病的四日,如今據蕭清琳來到礦場已有七日,到達了探望親屬的最大期限。一大早的,工頭便敲響了周倉的大門,笑呵呵道,「老傢伙,七日已到,你兒子也看了,心願也了了,該走人了。」周倉一陣猶豫,怯生生問道,「大人,能否再寬限幾日,小人全家住在這裡,不過多了四雙筷子,對礦場的生產並無影響啊。」
工頭笑道,「不是我不願留你。你那啞兒子雖然不會說話,但好歹也有幾番手藝,這幾日在他的幫助下,改良了礦場的手推車,如今工人們幹起活來效率大增。我謝謝你們還來不及呢。」
周倉趕緊道,「那便讓我們多留幾日。說不定還能幫上別的忙呢。」
「那可不成,」工頭搖搖頭,決絕的道,「規矩是七天,我就得遵守。這礦場裡五十幾個監工,也不是個個都跟我一條心的,若是有人到上頭告我一狀,我又沒有好的理由。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啦。」
他又沒有好地理由。言下之意便是賄賂不夠,不足以擺平所有監工,周倉棉衣裡縫著大把的銀票,但他又不可能拿出,這幾日他們已送出三十兩的賄賂,對於普通販賣乾貨的商家來說已是兩三年的全部積蓄,再變出錢來。只怕工頭要懷疑。想了想。周倉終於點點頭,笑道。「如此,那我今日便走。」
工頭走後,蕭清琳四人在上工時間沒人打擾地時候開了一場小會,周倉主張以暴力制服工頭,救走所有蕭家僕役,閒博卻覺得穩妥起見比較好,趁著還有一點時間再想辦法。
兩人吵吵鬧鬧,不知不覺已到中午,蕭清琳看這他二人愁眉苦臉的樣子,只覺得無比心酸。閒博,他作為周國地太子,未來的國君,這一月的表現真可堪真漢子,真丈夫。以他無比尊貴的身份,竟然能忍受一直不斷的扮低賤扮可憐,一路之上,他至少挨過四五次打,哪一次不是擦乾了鼻血又繼續撲上去抱別人地大腿。=君子堂首發=
對蕭清琳他是這樣解釋的,所有的城門官,客棧中巡查的捕快,看著好像很威風,不順他們地意思,便很有可能坐牢。實際上,這些芝麻綠豆,都是可憐人,誰願意一天到晚站在城門吹風呢,誰願意下著暴雨還四處查戶籍找可疑呢,說到底,他們之所以從事這份工作,多半都是被上司不喜,被同事排斥。
所以在他們面前扮得越可憐越低賤,就越能引起他們地成就感,也就越容易過關。說的真真容易,做起來呢?蕭清琳是喝過毒藥的,她知道那藥對身體的危險,體虛無力還是小事,那半夜中沒來由的劇烈遍佈全身的疼痛才是最折磨人的。
一個月來,蕭清琳因為劇痛哭喊過無數次,而閒博一次都沒有,他甚至連眉頭都沒有在蕭清琳面前皺過。一個月來,蕭清琳幾乎啥都不幹,而在人前,閒博忙裡忙外,不管多苦多累,他臉上一直綻放著笑容。
鼻子安奈不住地酸楚,淚水無聲地滑落,蕭清琳哭了,她慌忙掩面轉過身去,恨恨道,「我就不能幫上點什麼嗎?我就不能幫上點什麼嗎??我就不能幫上點什麼嗎???能的,我一定能地!」她大聲的對自己喊道,「我一定能!」
「我出去,方便一下。」悄悄抹去眼淚,蕭清琳找了個借口走出了屋子。她沒有出恭,而是徑直來到了礦場的廚房,咬了咬牙,她衝進了專門負責給監工準備食物的小廚。
「哎喲!」蕭清琳在門檻上一絆,順勢滾了進去。廚房裡三個廚子回頭一看,只見蕭清琳正在白菜堆裡打滾,那模樣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哈哈大笑一陣,為首的大廚道,「我說那傻婆娘,你到這裡來做什麼,快些出去,別弄髒了官爺們的食材。」
蕭清琳從地上爬起來,很彆扭的福了一福,說道,「我,我家男人今天要帶我走了,我想,給官爺們燒頓飯,謝謝官爺們這些天對我男人和公公的照顧。」
「看不出來,你這蠢婆娘還挺有孝心的嘛,」這幾天周倉對蕭清琳非打即罵,句句蠢貨不離嘴邊,倒是她那啞巴男人很少發火,大廚真沒想到她有這份心,隱隱有些想成全她的想法。但是,他又問道,「不過,你會燒菜嗎?你燒的菜好吃嗎?」
「會啊!」蕭清琳拍拍胸脯,眼裡充滿了與她外貌全不相符的自信,「在我們鎮上,我的手藝,可是,那叫啥,呱呱呱!」說著蕭清琳豎了個大拇指,幾個廚子樂得幾乎跌進鍋裡去。
「來吧來吧,你來把這盤青菜炒了。」大廚衝她招招手,就憑那呱呱呱,他這一天都會有好心情,讓她糟蹋一盤青菜,那也是值得的。
蕭清琳應了聲哎。在水池裡洗乾淨了手,走過去接過勺子。深深呼吸之後,廚房之中對她來說已再無秘密。所有配料的質地,滋味,所有食材的新鮮程度,以及由於栽種土壤不同而造成的味道變化等等一般廚子能注意到的或者注意不到地細節。統統都已在她的掌握之中。
「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燒出讓監工們欲罷不能的菜餚!」帶著這份信念,蕭清琳踏上了戰場。熊熊的火光中。鍋勺叮叮噹噹敲擊起美妙的節奏。上下翻飛中,青菜翩翩起舞,與調料親密接觸。
光地一聲,盛好了青菜的盤子被蕭清琳砸在了廚台上,幾顆不幸地青菜從盤中跳出來,蕭清琳慌忙將它們揀了塞進自己的口中,訕訕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沒收住力氣。幾位大哥,來嘗嘗吧!」
「好吃啊!」半個時辰後。工頭用力將筷子往飯桌上一砸,叫道,「她媽的,這菜是誰炒的,太她媽的好吃了!狗廚子昨晚上見到廚神了麼,怎麼這麼長進。」
另外一個監工也符合道,「真好吃啊,昨天這肉還是酸地,今天怎麼就變甜了呢?真是活見鬼。」
除了鹹肉,工頭在礦場向來是不吃肉的,不是他不愛吃,而是因為所有運送到礦場的肉類都會在遙遠的路途中變酸,若不趕緊送入地窖內冰好,還會發臭,聽到那監工地話,工頭抓過筷子就夾了一片回鍋肉,一番咀嚼之後,工頭忍不住又罵了一句,「娘西皮地,這回鍋肉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去,把狗廚子給我叫來,老子要好好的賞他!」
而此時的閒博與周倉,也已結束了會議,他們想不出主意,只顧著悶頭吃飯,蕭清琳記掛自己的策略,也是心不在焉,就只有小玉開開心心的拔完了飯菜,左右瞅瞅之後,扯扯蕭清琳地袖子,小聲道,「清琳,你炒地菜,真好吃!」
「好吃嗎?」蕭清琳笑道,「那你一輩子跟著我,我天天燒給你吃,你願不願意啊?」
「願意的!」小玉歡呼道。默了半天地閒博也接口道,「我也願意。」
蕭清琳又是開心又是害羞,臉紅成一片,可惜她帶著易容面具看不出來,心裡歎息道,「但願監工們也有這樣的覺悟。」
吃完了飯,眾人開始慢條斯理的收拾東西,他們的計劃是先出礦場,等到半夜再由周倉獨自潛入,放番所有的監工守衛。來時包裹裡鼓鼓囊囊的裝滿了特產,去時兩手空空,只有幾件未曾穿過的換洗衣服。
就是這麼點東西,他們都收拾了小半個時辰。忽然一陣邦邦的敲門在屋外響起,工頭輕聲問道,「老頭子,還在吧?」
這句問話對蕭清琳來說可比天籟,她三兩步竄了出去,打開門道,「還在還在,大人,您有啥事啊?」
「傻婆娘,見了大人那麼高興幹嘛,話說,你今天燒的菜不錯啊,」說完他捨了蕭清琳,進屋拍了拍周倉的肩膀,笑道,「老頭子,你不是想在這多呆幾天麼,眼下有一個機會,就看你肯不肯把握了。」
「肯啊,肯啊,」周倉只知道蕭清琳今天中午做飯了,卻不知道她給監工們也都做了,以為老天開眼,給了他們新的機會,喜道,「啥機會啊?」
「這機會嗎,便是你們可以繼續住著,不過,你家那傻兒媳婦得到礦上的廚房去燒菜。」工頭如是說道。
天無絕人之路,有的時候,這話一點沒錯!
有了足夠的理由,四人總算安安穩穩的在礦場上住了下來,閒博每日都前往礦場幫助蕭四搬石幹活,周倉則端茶倒水,整日的拍各位監工的馬屁,蕭清琳帶著小玉進了廚房,負責監工們的飲食。雖說礦上多了四個外人這確實很違反規矩的一件事,不過這四個人個個手腳勤快,蕭清琳烹調的菜餚又是難得的佳餚,加之他們不取分文的工錢,只求三頓吃飽,縱是有少數看不慣工頭的監工開始還想以此為理由告狀,時間長了心裡的念頭也都淡下來。礦上地生活條件真的太艱苦了,扳倒工頭不一定就能取而代之,但肯定會趕走傻婆娘,這筆生意實在不太划算。
又是五天過去,蕭清琳熟悉了礦場中的一切。又攬下了在餐時給苦力分配食物的工作,開始有了與苦力們接觸的機會。藉著蕭四嫂子地身份。開始與蕭家舊僕聊天,並通過多分配飯食的方式博得他們地好感。
傻婆娘的名字漸漸被苦力們記住,漸漸被苦力們熟悉,他們開始跟她講述從前的故事,關於他們的主人。那個威風半生,卻一朝身敗名裂的傳奇人物——蕭煥之。蕭清琳從談話中得到了許多有用地信息,也想起了一切曾經的往事。只不過那些幾乎都是正面的故事,譬如蕭大人如何勇武智慧。比如蕭小姐如何溫柔嫻淑。
「還是不夠啊。」一個月後的一天夜裡,蕭清琳從苦力營中歸來,向閒博訴說道,「茶博,要不我們表明身份吧,這麼試探來試探去地,只怕明年都打聽不出個所以然。」她實在沒有辦法了。如今她地身體狀況已相當糟糕。根本無法再主動使用異能,少了這根金手指。她也就少了在別人意識不到的情況下探聽到對方內心的絕技。
閒博沉思片刻,淡淡道,「表明身份,那就等於說,我們還是走上從前的老路,以強硬手段闖出這裡了,清琳你想好了麼?」
「我想好了,」蕭清琳歎息一聲,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床上,眼睛直愣愣的盯著房梁,幽幽道,「茶博,謝謝你,謝謝你肯等待這麼久,讓我有足夠的時間接受現實。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最好地辦法就是在我們趕到礦場地當天制服所有的監工,把蕭家地僕役全數帶到你在魏國安插的暗樁那裡慢慢詢問,至於其餘的苦工,自然是一股腦的放了出去,既能給他們一個逃命的機會,又能轉移官府視線,增加搜查的難度。只是……」
「只是,我們都清楚,這些苦力就算出得了出礦場,也不過是享受片刻的自由罷了,」閒博接口道,「他們的戶籍都已被銷毀,除非釋放,否則官府不會發放新的戶籍,所以無論他們逃到哪裡,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們都可能被抓獲,要保住性命,就只能跑進深山,做一輩子的野人,可是那樣的話,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所以還不如安安穩穩的在礦場裡呆著,只要命夠硬挺得到勞役服滿的那天,還是有機會重新做人的,不過,我們這麼一鬧之後,他們也沒有選擇了。」
「夠了,茶博,不要再說了,」蕭清琳煩躁的撕扯著手中的枕頭,呲呲幾聲,黃色的劣質棉絮飄了個滿床,「我知道這麼做等於是在殺人,殺就殺吧,我死了以後,自會下地府去給他們出氣。」
第二天深夜,周倉潛出了礦場,當他回來的時候,他黑衣蒙面,手裡也多了一把雪亮的長刀。藍光閃過,劍氣呼嘯,監工們鮮紅的血液四下飛濺,五十條生命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被他收割乾淨。
光地一聲,他踹開了苦力營的大門,刷刷幾刀刺死了最後的四個守衛,衝著營內大喊道,「吾乃夏國大將韓宇哲是也,今夜路過黑石礦場,見爾等如此淒涼,特來解救爾等。監工們都已被吾殺盡了,有腿的快跑吧!」
三聲喊畢,營中的苦力已全部醒來,事先得知消息的蕭四等人第一批跑出房來,跪在周倉跟前叫道,「恩公,謝恩公救命之恩,小人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恩公的大恩。」說完他們扭頭便跑,夜色中,那蹬蹬蹬蹬的腳步聲尤為響亮。
受到他們的感染,越來越多的苦力跑出營房,謝過周倉之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長期沉重的徭役生活讓他們格外渴望自由,這時候大多數人都只想著跑步去即有活命的希望,卻哪裡還顧得上細想前途究竟是明是暗。
片刻之後,苦力營已是人去房空,周倉一間間屋子檢查過去,將病重臥床與勞役將滿不肯離開的苦力全數殺死。事情做完,他回到了蕭清琳的住所,在那裡,二十幾個蕭家僕役正在狼吞虎嚥的吃著蕭清琳從監工小廚拿來的食物,他們需要先補充好體力才能進行接下來上百里的跋涉。
凌晨十分,最後一批人也終於離開了徹底化為死域的黑石礦場,在隊伍的最末端,蕭清琳忽然轉身回望,久久不語。來時充滿期望,去時卻心亂如麻,一個多月的生活在她眼前化為數十幅畫卷,一頁一頁的翻著,她都做了些什麼,她都收穫了什麼?
除了迷惘困惑,她一時間竟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想救人來著,誰知卻先殺人來了。這究竟是為什麼?
是因為,與天下人的性命相比,區區幾個監工苦力算的了什麼嗎?
這個理由她知道,卻不明白,也不接受。生命都是珍貴的,沒有誰比誰更值錢,沒有誰天生就該死。
「走吧,清琳,」閒博輕輕的擁著她的肩膀,「走吧,別看了!」
蕭清琳嗯了一聲,悄悄抹去眼角滑落的淚水,轉身隨他離去。夜色中,這一行過客的身影,格外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