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益行有如刀削斧刻的臉龐藏在明光盔中,凜冽的寒風吹得青黑色大麾裹住壯碩的身軀,抖動不休的邊襟就像下阿溪裡的水波。
在這一年的最後幾天,江寧三路大軍,將近十萬人馬渡過下阿溪,侵入東海境內。其中樊文龍所率領四萬樊族兵馬從翠屏山東北渡過下阿溪,楔入曾益行與陳預兩路兵馬的中間,欺近陳預所率領的六萬東海兵的右翼。
曾益行此時也不輕鬆,他所面對的則是江寧最精銳的戰力之一——張續統領的青衛軍。青衛軍雖然沒有大舉渡河,但是也派出精銳兵力在下阿溪的北岸修建了數座壁壘,大舉竟渡下阿溪不過這幾日的事情。
馬端臨說道:「將軍,青衛軍渡下阿溪就在這幾日,不能再猶豫了。如果陳都督頂不住徐汝愚、樊文龍、梅立亭三路大軍的壓力,移師後撤,樊文龍所部就能迅速西旋,與青衛軍將我部合圍在定遠啊。」
馬端臨為行軍書記官,少時居貧,好學,寄食曾氏,征為軍吏,積功遷為行軍書記官,頗為曾益行所重。
曾益行輕歎一聲,說道:「我們先撤退,便要撤到定遠,卻讓張續與樊文龍兵合一處,如果都督還沒有退意,那右翼的壓力只會更重。」
「張季道統兵西移,策應都督之左翼,或者楔入廣陵、海陵之間,反抄梅立亭所率領的中壘軍後路,想來江寧也無計可施,被迫選擇在定遠、龍游之間進行決戰。雖然江寧號稱二十萬兵馬,但是精銳戰力不過十萬餘,我東海擁有十八萬精銳,在南境決戰,有百利而無一害,卻不知張季道作何想,竟然率領六萬精銳往東尋找戰機?」
曾益行沒有應聲,如果張季道與陳預沒有矛盾,只需派一路精兵鎮守定遠,為自己與陳預護住後路,自然不畏樊文龍長驅直入。
馬端臨見曾益行不言語,知道他在退與不退之間取捨不定,暗感憂慮。然而東海在南境與江寧大軍決戰的決心也不堅定,尤其讓馬端臨憂心。主帥心志不堅,又如何能讓士兵用命、鬥志昂揚?若是陷入退也退不得、決戰也無機會的境地,那時東海危矣。
次年元月三日,在廣陵與海陵之間游曳的青鳳騎突然掩蹤離去,而在同一日,曾益行得到青鳳衛離開江寧的消息,當下再無猶豫,於斯夜統領三萬兵馬從翠屏山以北與青衛軍對峙的壁壘中撤出,往東北而去,後一日撤入白石府東北角的定遠城中。
與此同時,三萬青衛軍渡過下阿溪,與樊文龍所率領的樊族兵馬匯合,一同從西南方向往陳預所部的右翼逼去。
津水之畔,寒樹猶舉片葉在風中招搖不落。
徐汝愚終於率領大軍渡過下阿溪,侵入東海境內,易封塵得知此訊,卻是喜憂摻半,眼望著波濤怒聚的津水,易封塵毅然決然的說道:「速請子陽秋與潘岳到府中議借道之事。」
易行之訝然說道:「父親不怕江寧獲得霍氏在荊北的城池,勢力更加鞏固嗎?」
江寧特使子陽秋這一個多月來一直停在江津城裡,與易氏商談霍青桐借道之事。
在易封塵的心裡,自然知道霍青桐率領四萬殘軍,從江津借道,不會節外生枝。易封塵乃是擔憂江寧獲得霍氏在荊北的城池,勢力將更加鞏固。江寧暫時不會與南平爭鬥,那鋒芒勢必會加上江津、東海的身上,所以一直推塘此事。
只是此時情勢已易。
易封塵說道:「江寧剛剛將越郡吞下,卻又逼不急待的對東海發動攻勢。雖然徐汝愚早在春末時就有部署,然而我心裡仍有一絲疑慮。」
「父親有何疑慮?」
「徐汝愚此次的目的何在?若說徐汝愚想一口吞下東海,不可能不調動鳳陵大營的兵馬。想越郡戰事結束之後,鳳陵大營的兵馬都駐在清江沿岸,徐汝愚極可能從清江、津水將鳳陵大營的兵力運送到白石。如果真是這樣,那霍青桐從我江津借道不過是徐汝愚的虛晃一槍。」
易行之倒吸一口涼氣,說道:「徐汝愚用兵果真有獨到之處,不斷將江水北岸的兵力西移,吸引東海兵力到白石府北部地區與他決戰。東海或許以為在那裡決戰,對東海有百利而無一害,卻不知徐汝愚還可以利用兵艦將鳳陵大營的兵馬迅速調到白石。那時東海將要面對江寧所有的精銳戰力,想不敗也不可能啊。江寧果真有一舉吞下東海的野心。父親早就看透此事,為何不曾對兒提起過?」
易封塵輕歎一聲,說道:「此中微妙非我所覺察也。」
易行之抬頭望著父親,訝然不知其故。
易封塵說道:「南平密使前夜抵達江津,這其中微妙便是他所說。行之,你卻猜不出這位南平密使是何人?」
「何人?」
「秦子卿,也就是在宣城說戰聲名漸顯的秦鍾樹,他在江寧求仕不成,想不到卻投了南平。」
九月,易華熙出使江寧,與秦子卿見過數面,印象尤其深刻,返回江津,便將其人其事詳細說給父兄聽。易封塵雖然招攬之心,但也知此等狂狷之大才不會為易氏這樣的中等世家所用。後來探知秦子卿逃離江寧,相見時,秦子卿搖身變成南平密使。
易行之暗感世事變幻莫測,說道:「江寧竟能容忍如此之才流落他家?」
易封塵說道:「隨秦子卿來江津的那位白鬚老者極可能是靜湖大宗嵇思勰,由此可見南平將秦子卿接去也費了大力氣。」
易行之問道:「南平為何特遣密使告之此事?」
易封塵說道:「南平最畏江寧坐大。」又說道,「南平與江寧在江水以南爭雄,方有我易氏生存的一絲空隙啊。」
易行之暗歎一聲,說道:「若徐汝愚真想將鳳陵大營的兵馬從清江、津水運往白石,江津則如何處之?」
易封塵說道:「霍青桐有借道之請,我江津不妨允之。若霍青桐率領四萬殘軍迅速退出荊北,那麼江寧則需要數萬兵力填入彭澤、饒州等地;徐汝愚自然不能將鳳陵大營的兵馬調入白石參戰。若霍青桐拖延不撤出荊北……」說到這裡,易封塵似下了極大決心,狠狠說道,「我江津不惜與江寧撕破臉皮,也要封鎖住津水水道。」
易行之說道:「雖然能將鳳陵大營的兵馬封鎖在決戰戰場之外,但是以徐汝愚用兵之能,白石戰場之上,江寧未必會敗啊。若是徐汝愚一舉擊潰東海主力,我江津又如何自處?」
易封塵說道:「東海非儘是無能之輩,但看張季道率領步營主力避開主戰場,往東尋找戰機,便可知張季道不是沒有防備之心。陳預無法在白石北境形成優勢兵力,只會讓徐汝愚逼得節節後退,而無決戰的可能。徐汝愚的算計,這次大概會落到空處,就算得到數百里浮地,又有什麼大用?」說完,稍稍一頓,輕歎一聲,說道,「只是從此之後,江津與江寧也無緩和的餘地了。」
在徐汝愚統領四路大軍從白石渡過下阿溪,侵入東海境內的同時,易封塵同意霍青桐率領四萬殘軍從江津借道的請求,並且沒有以往苛刻的條件。路線卻是當初徐汝愚率領兩百青焰軍與千餘附民穿越衡山所走的那條路。
子陽秋眸光深湛如秋水,落在易封塵的臉上,說道:「易公為何此時同意借道之請,並且約定十日之限,不覺得倉促了些嗎?」
易封塵淡然說道:「江寧與荊襄早有讓城之議,想必準備充分得很。」側目望向霍氏特使潘岳,說道,「霍氏四萬大軍羈留荊北,已有數年之久,將士歸鄉心切,大概不希望這借道的時間往後拖延了吧?」
潘岳身量矮小,年約三十七八,膚色黝黑,雙眼微瞇,心裡琢磨不透子陽秋此時為何竟會流落出不滿意的神色。日後對抗南平,江寧與荊襄將互為大助,潘岳可不願因為急切回師荊襄,而與江寧有什麼間隙。
潘岳微微張開雙眸,說道:「我在江津城裡住了月餘,易公突然叫我離開,真有些捨不得啊。」
子陽秋、潘岳此舉卻加深易封塵的猜測。易封塵說道:「衡山東麓的便道,江津只開啟到元月中旬,霍氏錯過如此時機,那就到別家借道吧。」
不從江津借道,便只有從南平北境殺回荊襄。潘岳聽得易封塵如此強硬口氣,臉色微變。
當下不歡而散,子陽秋未在江津多作停留,便辭別而去。
易封塵端坐堂上,聽得黑衣密哨稟報「子陽秋出了江津城,只遣副手沿津水南下,前往蕪州,而自己則渡過津水,逕往白石東北而去」,臉上陰翳愈重,朝跪坐左列上座的秦子卿說道:「果如秦貴使所料,徐汝愚全盤控制著整個白石、歷陽乃至荊北的局勢,不然借道之事,子陽秋只需向魏愚稟明即可,何需親自前往安陽去見徐汝愚。」
秦子卿笑道:「徐汝愚善於裝腔作勢,世人多為他疑惑,然而世間之事,皆有跡可尋,卻是徐汝愚怎麼掩藏也掩藏不住的。易宗長,此時可信了徐汝愚有將鳳陵大營兵馬調往白石參戰的意圖?」
易封塵緩緩點點頭,說道:「秦貴使確有大才,易某人不及也。只不知秦貴使對局勢變化有何預測?」
秦子卿說道:「霍青桐極可能不顧與江寧的協議,率軍返回荊襄,這畢竟是他惟一的機會。我南平對東南沒有貪念,,只求東南維持當下的局勢,勿使江寧成為我南平東面的大患。如果江寧還貪心不死,南平可說動荊南世家一齊予以壓力。」
九月,袁隆義親使江寧,卻受辱而走。
易封塵想了片刻,說道:「江津將如秦貴使所願,在霍青桐借道北歸之時,用戰艦封鎖望江至江津之間所有的津水主支系水道。」
秦子卿哈哈笑道:「這些水域本是江津所轄,想必江寧也只有苦果自吞。」
待秦子卿離去,易華熙從屏風後走出,臉上憂色猶重,說道:「南平未必安得是好心。」
易封塵說道:「容雁門率領大軍西征成渝,無暇東顧,不願看到江寧不斷坐大,只有寄希望東南各家聯合起來抵抗江寧的擴張。只要挫敗徐汝愚鯨吞東海的戰策,東南的局勢就會緩下來,江津也能獲得喘息的機會,即使現在為南平所利用,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啊。」
易華熙說道:「九月至江寧觀禮,雖然在大殿與徐汝愚只是匆匆一瞥,並無深談,但孩兒覺得徐汝愚並非梟雄之徒。」
「哦……」
「昨日在營中,孩兒又重讀了《義兒傳》,心想徐汝愚性真如廝,真能狠心踏上東海故人的屍骸嗎?孩兒以為重重迷霧之下,徐汝愚或許別有所圖,只是孩兒無法看透罷了。」
易封塵厲聲說道:「徐汝愚統兵侵入東海境內,雖然暫無大戰暴發,但是每日死於兵戈的人還少嗎?徐汝愚童時性子或真,然而只要經歷他那般淒苦之事,性子還能有如赤子?」長歎一聲,說道,「你可心裡仍念著那個水如影?」
易華熙黯然無語,在江寧停留了月餘時間,並無機會單約水如影一人相見,只在江寧群臣會宴時,瞥了一眼她絕世容光。卻是那一眼,令深藏許久的情思如山泉湧出。
易封塵冷哼一聲,說道:「水如影為江寧重臣,世人皆知她將一顆芳心繫在徐汝愚的身上,你還是趁早絕了這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