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文長聽了張季道的話,心裡一驚,暗道:陳敬宗還是心向著江寧,望著張季道陰沉的臉色,低聲說道:「鳴金退兵,將陳將軍召回?」
張季道眉頭一挑,壓下心裡的怒氣,抬手欲撫下頷,舉到胸前,又毅然放下,揚聲說道:「陳將軍為將士表率,奮勇殺敵,將戰鼓推到前列來,我親自為陳將軍擂鼓。」又對褚文長說道,「你來為我指揮前陣攻城。」
蒙裹熟牛皮的戰鼓齊胸高矮,鼓槌為雷木所製,左右共二十面,張季道居中舉槌輕點鼓面,「咚」的一聲震開,二十面鼓一起大作,如雷音滾落,熱血沸騰。
此時鳴金收兵,士氣大衰,不僅攻不了城,還要退避到睢寧去,以避頹勢。
陳敬宗心生死志,普通將士卻不明緣故,反會讓陳敬宗的舉動激生出昂然鬥志。
褚文長望著牆頭激烈的廝殺,將嘴角冷笑斂去,指揮拋石弩用石彈壓制可能是登城道的城牆段,源源不斷派遣將士在陳敬宗登城的地方架雲梯,就在此時,其他地方的攻城戰也相繼展開,鼓音相應,嘶殺慘嚎之間充塞原野。
東海突然間激烈的攻勢讓伊世德大吃一驚。對守城兵力的分佈沒有絲毫的試探,也未用拋石弩充分破壞城頭的防禦設施,更沒有用巢車、樓車上的長弓勁弩清除出一段空白城牆來,有如驚濤駭浪般的攻勢就湧上彭城正南門左側百丈處的城頭,那裡的防禦堅持了一刻就被絞得粉碎,湧上城頭的東海兵層層疊疊向兩側的城牆鋪開,還有無數的東海兵藉著雲梯源源不斷的爬上來。
伊世德調遣精兵增援那處,阻止東海兵繼續向兩側延伸,此時東海陣列推出數十輛巢車、樓車,巢車為移動哨樓,居高而望敵情,內置三至四名長弓手,可與置放車弩的樓車一起逼近城牆,射殺城頭守兵。伊周武一邊令長弓手與巢車、樓車上的弓弩軍士對射,一面令軍士支起護盾,向被攻佔的城頭推進,然而車弩無法毫無掩護的冒著箭雨推到前面,一時竟阻止不住東海兵從那處向兩側延伸。
伊世德見攻勢難遏,令軍士稍退,點燃堆柴。
伊世德在城頭上每隔一段都要堆放些引火之物,便是預防敵人攻佔城頭氣勢太盛一時無法壓制下去。熊熊燃燒的烈焰將兩邊分開,也擋住伊世德的視線。青州兵一邊抵擋附城而上的東海兵,一邊在城牆的內側組織起一路尖兵,只待火勢稍弱,便衝將過去,將佔據那處城頭的東海兵給趕下城頭。八架強弩機隔著烈焰沖那處攢射,四架一輪,數十支利箭在密集的空間裡聲勢駭人,伊世德耳裡只聽見勁氣相激的聲音,心裡暗驚。
見火勢稍弱,正欲下令讓尖兵突進去,卻見「砰」然巨響,火焰燃處,竄出一股強橫無儔的勁氣,火焰頓熄,帶著餘燼的柴木隨勁氣迸出,砸將過來,當前的十數名軍士不曾提防,避讓不及,讓帶著強勁丹力的柴木砸中,頭裂骨碎、非死即殘,還濺出一滋溜的火星,燙頭燙臉。無數東海兵從余焰中搶將出來,殺向已有潰勢的彭城守軍。當頭一人,赤裸著半邊膀子,血污滿面,鬢髮讓火舌舔盡,左手持著一支撿來的斷戟,一手持劍,劍器映著寒光,殺了許久,卻無半點血跡。
東海軍中只有統制以上的將職才會佩此利器,伊世德離那處只隔著兩百餘步,看得真切,暗道:果真想要一舉佔領城門,張季道派出一員猛將。
伊世德見無人能上前擋住那人,冷哼一聲,從身側精衛手中接過長弓,接過一支鐵簇箭,搭弓引弦,氣機遙鎖那人,將發未發,那人如有所覺的抬頭望來。
伊世德微微一怔,卻覺那人眼中絕無凶悍梟唳之氣,有著赴死的從容與毅然。手中利箭射出,氣勢卻弱了半分,及至那人身前,被他舉重若輕的用利劍從中劈開。
那人劍勢縱橫,跨出半步,短短一瞬,又有兩名青州兵喪生劍下,伊世德暗罵一聲,手中卻不停頓,又搭一箭弦上,引弦而射,那人舉劍斫在箭稜之下,鐵簇箭折向下射,鑽入城磚之中,磚屑四濺。
伊世德舉步跨出,又引一箭射去,守軍見主帥引弓射敵,膽氣一振,陣列分出兩名高手,左右逼將上去,其他人則向東海兵廝殺過去。那人卻不退開,舉劍擋下兩人攻勢,及箭射來,橫劍用劍鍔擋在胸前,丹勁相擊、箭劍相觸之處,迸出一小團青紫相雜的光暈。
伊世德見那人不退反進,已突出東海陣列一步,心裡一驚,暗道:這人果真是不要命了。正要繼續引箭射去,卻聽見鄭維炯在身邊喊他,伊世德回過頭,問道:「何事?」
「張季道親自在東海陣列之前擂鼓督戰。」
伊世德循望過去,只見二十面巨鼓橫列在東海本陣之前,當中那人青袍青甲,旁邊豎著東海彭城大營的帥旗,正是張季道本人。前陣主將陳敬宗卻不在身側,伊世德閃過一念,轉頭來看那滿面血污之人,訝然呼道:「陳敬宗。」取下腰間直刃刀,對鄭維炯說道,「鄭先生暫代我行軍鼓。」
東海兵被壓住不得上前,陳敬宗卻突前數步,陷入彭城守軍合圍之中。
彭城南正門最開闊,利於攻城之敵展開兵力,然而防禦設施也最齊備,城樓兩側各建兩座高過主城牆三丈的箭樓,每隔百步修一座馬面城突出主城牆,馬面城與主城牆可以三面環射逼近這一段城牆的敵軍。
陳敬宗領兵突到這裡,再前進一步,卻是萬分艱難,不僅城下無人攻上來,青州兵在箭樓之中還能居高臨下用箭雨壓制城牆上的攻勢。陳敬宗強橫無比,身側卻無人能與並肩突進,便站在那處,接下四面八方砍劈刺挑過來的兵刃,眼角餘光裡,伊世德正疾行過來,突然心間瀰漫上來一股從未有過的憂傷。憂傷之間,手中劍如蓮綻開淺青色的光瓣,紛紛彈在週遭的兵刃上,逼開眾人;光華突斂,收為一點光跡,光跡之後卻不見那三尺劍身,也不見陳敬宗滿面血污猙獰可怖的臉。
一點餘力不留,即使傷得了我,你焉有命在?丹息流轉,伊世德在白晝裡渾身溢出暗紫幽光,舉步淺立,凝眉看向刀首,刀首空間微微扭曲著,景象模糊,橫劈下來,正中那點游移過來的詭異光跡。
兩力相合處,驀然放出一道強光,訇然巨響,強光之中,砂飛石走,飛塵落定,那處城牆崩開一丈深、四臂寬的口子。口子裡橫躲著幾具屍體,伊世德低頭看了一眼只剩下光禿禿刀柄的直刃刀,將湧上來的熱血嚥下,望著口子那邊癱軟在地的陳敬宗,冷笑一聲,吩咐左右:將口填實了,將敵軍趕下城去,轉身之際,抬手遮到面前,將一口湧上來的熱血吐到袖管裡。
張季道望著從城頭抬下來的陳敬宗的屍身,看著他僵在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嘴角微微抽搐,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褚文長說道:「陳將軍求死一擊,伊世德雖能接下,也不好受。我軍攻城,伊世德如果強撐著上城,只會加重傷勢;伊世德不上城來督戰,彭城守軍還有何士氣可言?文長請督帥網開一面,從三面強攻城,迫使伊世德領兵退出彭城。」
衛叔微望著陳敬宗的屍體,暗道:你大概便是希望這樣吧。目光迷離,卻覺素日與諸將不善的陳敬宗有著讓人難以理解的胸懷。
陳敬宗在彭城城頭戰亡的消息傳至江寧已是兩日之後。
其時三更,眉月高懸,小星若沸,涼風穿堂過宅,徐汝愚與幼黎、玨兒在濺雲閣說著話,尚未歇息。
女衛進來稟報:「邵大人、屠文雍在前殿相候,彭城有緊急軍情送來」
玨兒眉頭微皺,說道:「彭城與江寧又有何干?」
徐汝愚說道:「請邵大人他們去梨香院,我隨後就到。」擰頭對玨兒說道,「你有多久不問外務了?張季道在彭城,東海十萬精兵在彭城,彭城與江寧怎會沒有關係?」
玨兒恍然想起來,掩唇而笑,一臉嬌媚。
徐汝愚說道:「你們隨我過去吧。」
邵海棠見幼黎、玨兒跟在徐汝愚身後,也不覺詫異。
徐汝愚從幽冀南歸之後,幼黎便在內府安心養胎,不再輔佐政務,身上職銜卻未辭去,新生兒已過毓麟之禮,幼黎再度輔佐政務,也不出人意外。徐汝愚用水如影為青鳳府侍奉,多半是讓她替幼黎分擔煩務。
屠文雍將一張絹紙遞上,其上折跡密佈,顯是從彭城傳回來的軍情原件,說道:「彭城軍情:東海彭城大營於前日兵出壁壘,驅兵攻城,東海羽咋營軍第二鎮總制將軍陳敬宗親自隨第一批攻城兵將登上城牆,死於伊世德刀下……」屠文雍抬頭見徐汝愚臉色陡然間黯淡下來,聲音稍稍壓了壓,繼續說道,「兩人相擊,城牆崩塌約丈許,陳敬宗當場身故,推知伊世德應受重傷。其後東海攻勢尤烈,彭城數度遇險,暫無虞……」說罷,退後一步,默然無語,覺得室內氣息凝重許多。
邵海棠張口欲言,幼黎輕聲說道:「邵先生先召諸公商議對策吧。」
徐汝愚擺擺手,說道:「我沒事,文雍,速召諸公進府議事。」未待屠文雍走出精舍,忍不住悲歎一聲,讓人聽了心酸,「在宛陵時,用萬嶸為心計,陷張季道,卻不料累及敬宗。」
邵海棠說道:「伊世德重傷之下,便不會有死守彭城之心,避免青州與東海之間的慘烈戰事,保存兩地實力。陳敬宗有求死之志,所懷甚大,陳氏一族無人能及,真漢子也。」
聞得此言,徐汝愚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背過臉去,抹去臉上淚痕,說道:「我在宛陵時,敬宗便以真性情待我。我離開雍揚之後,本想讓敬宗與仲道一起去雍揚,敬宗囿於陳氏子弟的名分,留在宛陵。我口裡雖不言,心裡仍有一絲怨意,其後與東海恩怨錯雜,對東海故人的思念便淡了幾分,料不到敬宗自始至終都以真性情待我,我卻待他薄了……」
張仲道早接到屠文雍的傳報,到府前遇著方肅,一同進了梨香院,在門口聽得徐汝愚一番話,心裡一痛,怔在那裡。
方肅悲歎一聲,站在門口說道:「敬宗心生死志,意在阻止青州、東海死戰,然不止於此,敬宗還有警訊江寧之意。」
邵海棠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陳敬宗不願負陳族,又恐張季道得逞,兩難之下,才會生出死志,又以一命拼得伊世德重傷,避免彭城陷入死戰之局。方肅與陳敬宗同列陳昂門數十載,明白他的心性,也看得最透徹。卻是如此,尤讓覺得惋惜。
大概正是如此,卻讓徐汝愚更加內疚:張季道與陳預爭權,乃是江寧預料之中的事。徐汝愚以萬嶸為計,便有推波助瀾之意。越郡戰事雖然還未完結,徐汝愚卻早將視野投向東海,在廣陵、白石一線的舉措,自有意圖在其中。
徐汝愚面壁而坐,張仲道雙手緊握,捏得指節嗶嗶作響,跨入室中,說道:「與東海再無情義可言,汝愚應下決心了。」
徐汝愚緩緩轉過頭,面色蒼白,說道:「張季道在宛陵時,拜訪眾人,曾到長叔府中半日。」
張仲道怔立半晌,才回過神來,說道:「這牲畜要請出長叔爺子。」長叔寂於張仲道有再造之恩,於徐汝愚又有授藝之誼,心裡卻恨徐汝愚以《置縣策》始亂天下。長叔寂為內廷故廷,此次西京變亂,對他觸動不可能不大,想來對徐汝愚的怨念卻更深了,極有可能讓張季道說動、請出來對抗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