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道回頭望來,說道:「不是什麼緊要的軍情,明天呈上來不遲,現在還是一道喝酒去。」
如果是緊急軍情,屠文雍在軍議之前就會呈上來,徐汝愚微感詫異的望過去,從屠文雍手中接過絹書。為方便消息傳遞,各地細作用的信函紙都是薄絹紙,方便折疊藏匿。絹書所寫乃是未經整理過的軍情原件。
徐汝愚展開絹書,只見上書:「谷石達領軍圍上邑,隨軍有巨石碓三百具,初時皆不知其所用,圍城旬月,谷軍中所掠糧盡,谷令軍士從四野擄民,投石碓之中,連骨肉搗碎,蒸煮為食。谷獨食幼子肝。」心中突生戾氣,右手猛的一抖,薄絹脫手射出,白光一現,只聽「嗤」的一聲,薄絹如刃,刺入庭柱之中。
「西陲有凶獸名為燹,形如離原火,主天下刀兵,食四野民,赤千里地。誰又能想到人心之暴甚於凶獸。」(註:燹原意為野火,此處瞎引申。)
徐汝愚喟歎一聲,背轉過身去,面對著影繡著東南山水的屏風,久久不語。
屠文雍低聲將絹書所述之事告訴眾人,張仲道勃然變色,憤然說道:「此等賊子焉能讓他久留人世?」
「谷家自立族以來就是殘暴聞名,除去谷石達一人也消弭不了秦州的兵燹之害。」肖烏野平靜的說道。
「以你之見,我等在此隔岸觀火。」
肖烏野不為張仲道的憤慨之言動色,緩緩說道:「此地離秦川山遙水遠,縱使有心,也是鞭長莫及。荀燭武奪得馮翊之後,就沒有繼續向西進行,而是在馮翊城中整飭流民軍……」
徐汝愚聞聽此言,心中一動,荀燭武與谷石達一東一西,繞過內廷重兵駐守的西京府,北向蠶食秦州郡北地府的地盤,荀燭武在奪得北地府東南門戶馮翊之後,就停止繼續進軍,而在馮翊城中整頓流民軍,原以為是荀家在背腹牽制的緣故,如此看來,極可能別有緣故。
徐汝愚轉過身來,說道:「速請諸位參議到司馬衙來議事。」
邵海棠正與祝、樊兩族來使在長史府中夜宴,接過徐汝愚在司馬衙中的召請,吃了一驚,也顧不得在來使面前掩飾,告了一聲罪,便匆匆退出夜宴,奔青鳳將軍府而來。在門口遇見梅鐵蕊,問道:「發生何事,需將城中參議一起召來?」
梅鐵蕊說道:「屠文雍將谷石達食人之事稟上,汝愚就傳召眾人,倒沒有別的事。」
谷石達搗人肉糜充軍糧之事,邵海棠是知曉的。卻擔憂此事干擾汝愚心境,軍情分類時歸為丙等檔。
司聞曹刺軍司所集各地軍情由軍謀司整理之後送交屠文雍審閱,再交由邵海棠檢閱歸為甲乙丙丁四檔,除去甲乙兩類軍情需直呈青鳳將軍府,其餘只需簡書目錄即可。若非屠文雍擅自將這份軍情呈上去了,徐汝愚只有調閱西北軍情全部檔文時,才會發覺此事。
這倒不是邵海棠有意隱瞞,在他心中,以秦嶺、淮水為界,北方各家勢力的發展與動向對東南的影響不會太大,青焰軍在南方的主要對手是南平、永寧、東海、越郡等地的勢力,北面的軍情統統可以劃為乙類以下歸檔。
邵海棠倒不虞汝愚會有申斥,心想:汝愚從中看出別的什麼了?立在門口,細細想過一陣,心裡有著模糊的概念,卻不是很清晰。
梅鐵蕊推了他一把,說道:「蒙亦、觀遠、清虛他們都在裡面相候。」
邵海棠回過神,與梅鐵蕊並肩走入府中。
堂上諸將官佐齊集,蒙亦、雲清虛、張仲道、肖烏野、魏禺、尉潦、趙景雲圍在一處商議,邵海棠問道:「觀遠呢?」
趙景雲說道:「大人調閱北方四郡軍情,宜先生來了之後就被叫進內堂了,似乎是問《均勢策》的事。」
「北方四郡,不只是秦川郡?」
「是的,大人還讓屠文雍去調去年北方四郡糧價異動的軍情,以及南平郡的軍情。」
海棠望了梅鐵蕊一眼,說道:「觀遠曾在汾郡兩年,汝愚喚他進去,還是要問汾郡之事的。幽冀與汾郡僅一山相隔,汝愚心中還是念著幽冀蔡家。」
梅鐵蕊歎了一聲,說道:「汝愚將漕運之事委重於君家,君家每有人過來,汝愚必召見,席間多問幽冀風物,不經意間也問幽冀人事,可知他的心事。」
「幽冀現在太安靜了,靜極生變,讓人擔憂啊。」
「蔡家乃幽冀之主,坐擁一郡之地,實力之強,天下少有難敵,海棠怎會有這樣的擔憂?」
「子蟾與觀遠約定今秋著完《呼蘭秘史》之後就南附清江,然而秋葉飄盡,還不見子蟾的身影。幽冀兵馬雄健,但是北臨之呼蘭、西望之荀氏都是虎狼之徒。」
「荀開泰斷不會自毀長城,蔡家若生事,荀家焉能獨拒呼蘭?」
「荀開泰不會,但荀燭武會。」徐汝愚舉步跨進大廳,緩緩說道:「谷石達在秦州殘暴之極,駭人聽聞,谷家若想經略秦州,谷石達非善將,可見谷家在擇將東略時受到別的因素的干擾。荀燭武在平陽募征流民軍,七月奉命到北唐拒呼蘭,然而到北唐之後,突然調轉沿汾水侵入秦州河東,不受荀家所制,而後荀家迫於形勢,承認荀燭武西略軍督帥的地位。這其中也有許多我們無法看透的東西。瑤光殿近兩年來似乎從北方消失了,有誰能解釋其中的原因?」說罷,目光停在邵海棠的臉上。
邵海棠能感覺出他目光中的斥責。
各地刺探司聞之務向來由他統轄,現在成立司聞曹也是長史府直屬。屠文雍接手司聞曹不過三四個月,徐汝愚對所刺軍情不滿意,自然會問責長史府。
在東海會戰之前,雍揚梅族在各地布有一批細作,主要在東南各郡;許亭易與丁政在商南負責商道事務,布下一批細作,主要在中原各郡;原樊襄會與馬幫在各地也有一批細作,主要在北方各郡。這三批細作也是青焰軍刺控各地軍情的主要力量。
四年前,徐汝愚出任雍揚都尉,梅族所屬的細作最先為他所用,其後則是許亭易與丁政在商南商道沿線布下的細作為他所用,而原樊襄會與馬幫細作的統屬問題直到許照容率眾歸附之後才徹底解決,現在還沒完全整合到司聞曹體系中去,所以司聞曹在北方四郡的力量最弱,更不要說滲透到呼蘭去。
徐汝愚見邵海棠避開他的目光,望向宜觀遠,問道:「寇先生約定今秋赴清江,至今未來,可知何故?」
宜觀遠料到他有此一問,說道:「今秋平陽、北唐等地屢屢暴發民亂,荀燭武又在平陽徵募流民,子蟾可能被汾北不得南下。海棠已向約定路線加派人手。」
徐汝愚微微一歎:「寇先生與父親最相得,四十五年,父親攜我在梁邑時,曾與寇先生見過一面。寇先生隨後赴北漠,刺呼蘭諸族情狀,十年著成《呼蘭秘史》,卻在書成之時,人跡消杳。呼蘭南侵在即,有寇先生在,中原則能多保住幾分生機。特別是正當呼和浩特的幾家勢力,若能得到《呼蘭秘史》,就能針對呼蘭用兵保境安土。」
宜觀遠說道:「谷、荀、霍、蔡在北方的勢力非我能比,或許從我北路的佈置上看出蛛絲馬跡也是說不定的事。」
「誰家都想獨得寇先生所著的《呼蘭秘史》。」徐汝愚冷哼一聲,目光徐徐掃過眾人,說道:「傳我令,北路司聞有人先與寇先生接觸者,立即將《呼蘭秘史》抄錄廣傳天下,莫要等到江寧再作處置。」
邵海棠抬起頭,見徐汝愚目光堅定,知道難移其志,遂點頭應承,只是與梅鐵蕊相視的目光中含有可惜之意。
徐汝愚在奏案前坐下,從身側的束口高瓶中取出十五郡圖展開,說道:「以秦嶺、淮水為界,天下分為南北,在兵家眼中,北方比南方重要;以太行山、中條山、衡山再至湘水為界,天下分為東西,西方要比東方重要。故而天下四方,以西北為尊,東南最末。宜先生的《均勢策》所論四角之地,也以秦州首要,幽冀次之,其後成渝,越郡最末。秦州以漢中、洛川為兩翼,幽冀以燕山、平陽為兩翼,成渝以漢中、荊州為兩翼,越郡以雍揚、荊北為兩翼。現在南平已攻下成渝的一翼:荊州、江陵兩城,此時整頓兵馬欲北侵漢水,此外,又有六萬大軍在越郡的邊翼荊北與霍家四萬精兵相持。容雁門用兵殘毒,他奪翼地以扼角地,乃兵家大忌。特別在目前的形勢下,南平舊族不可能直接北上復辟。因為復辟軍在西京受阻,南平舊族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容雁門深識兵法之要,不會識不得其中的害處。我以為,南平的戰略因我部崛起而發生更變,極可能由『直接復辟』轉為『分割天下』,然而再『徐圖統一』。」
宜觀遠與邵海棠早有天下分歸四霸的猜測,但是「分割天下」與徐汝愚的理想相違背,加上那時徐汝愚在東陽主持南閩會戰的事務,後來一直忙於組建青鳳將軍府,倒沒有將這樣的猜測說出來。現在見徐汝愚親口說出,心中掩不住詫異。
徐汝愚沒有看到邵梅兩人眼中的驚詫,眉頭輕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分割天下,哪有不佔據角地的道理。我清江有南閩可依,又據武陵山,容雁門大概不會來此討霉頭。那他眼中的角地只有成渝了,成渝與秦川共翼漢中,奪成渝可望肅川、漢中,據荊州則可窺越郡。秦州大亂,又有谷家數萬暴兵陳在成渝的北門戶漢中府。無論是防備谷家暴兵還是想從秦川分一杯羹,成渝的駱家、巫家都會在成渝的北部集結重兵。現在容雁門作勢欲攻漢水,則會進一步懈怠成渝世家對東線的防備。如果容雁門的目標一開始就在成渝,那麼荀燭武出略秦川河東府,谷家出兵漢中,推溯到去年東林會圖謀雍揚之事,乃至北方四郡糧荒,這一切似乎都是容雁門計算之中的事情。如果真是這樣,那容雁門就是以天下為局,其中又有呼蘭一族的身影,荀燭武能順利沿汾水南下,呼蘭兵逼馬邑功不可沒。各方勢力若無自己的利益怕不會輕易讓容雁門調動,呼蘭勢力卻是最強,在這個佈局中他的預期利益不會低於南平舊族。呼蘭的目標是哪裡?」
「幽翼。若是汝愚分割天下的推論站得住腳的話,呼蘭人的目標當在幽冀。」
成渝與幽冀對角而居,南平與呼蘭短時間之內不會有利益衝突,所以才可能合力布此局。
幽冀有燕山之險,呼蘭鐵騎雖然天下無雙,但是也無法輕易越過燕山天險。
荀燭武、荀家、谷家又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徐汝愚眉頭緊結,神情近乎痛苦。
邵海棠不忍睹之,看向宜觀遠、梅鐵蕊倆人,知道他倆與自己的心思一般無二。
北方發生大亂,力不能及,便不會放在心上,但是徐汝愚卻無法像他們那樣輕鬆做這點。邵海棠以為:只要解決祝樊兩族,若真與諸雄分割天下,己方亦能四居其一,四霸爭雄,又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情了。
但是這樣的話勸不出口,邵海棠只得與諸將靜立一側,默默看著徐汝愚毫無頭緒的翻看北方四郡的軍情。
見慣從容淡定的徐汝愚,屠文雍卻是首次見徐汝愚心焦如此,枯坐到清晨,雙眼在十五郡圖之上游離不定,一臉憔悴,頹容盡現。只覺酸楚梗在胸臆難以發洩,轉過身去,微仰著頭,不讓眼中濕意加重,卻聽見徐汝愚在身後用顯得異常嘶啞的聲音說道:「從今日起,我將閉關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