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七日清晨,漳州城方向騰起一柱狼煙直刺蒼穹。
徹夜未眠的宗政衢神情沒有一星困頓,只是微微猩紅。凌晨時,馬街亭突的盡起八百精銳打開堡門,突衝出堡,將攻堡的南閩衛軍打得措手不及,前陣壓不住陣腳紛紛後退,待宗政衢親自領著精銳上來增援時,馬街亭一把火燒盡攻城器械返回永嘉堡中。
宗政衢正惱攻城器械盡毀,望著漳州城上空升起的狼煙,冷聲說道:「尉潦這廝,真敢用清江騎營三百子攻我漳州城?」話聲未落,漳州附近的烽火崗紛紛騰起直刺青天的柱狀狼煙,「匡鐺」一聲,護身短戟脫手落下而不自覺,宗政衢驚諤的說道:「徐汝愚意在漳州?」身子微微搖晃,待要跨出一步,卻是一個踉蹌,給腳下的短戟絆住,前衝的數步才給左右扶住。
「漳州城中有兩千精銳,南門之外尚有五百精兵,守到午時定不成問題,回援漳州城還來得及啊。」護軍校尉說道。
七千人馬如汐潮退去,只餘一地狼藉。馬街亭臉上憂色依舊,對家將說道:「讓堡中百姓盡數遷到臾城嶺中,若自願留下守堡之青壯,役後我均請錄青焰軍戶籍。」
管見對面有驚容的曹散與薛明銳解釋道:「永嘉堡乃是閩北最後一道門戶,宗政荀達不會甘心落入旁人之手的,大人預測斯役的焦點乃是對永嘉堡的爭奪,諸將勉之。」
馬街亭與管見秘見徐汝愚時,徐汝愚還說過一句話:「所料不差,永嘉堡將陷南閩衛軍南北夾圍之中,若抵不過,可率餘部退入臾城嶺中,苗王已答應我殘部避禍臾城嶺的要求。」不過,這樣的話不到最後關頭,馬街亭是不會透露出一星一點的。
宗政衢率軍離漳州城二十里處時,漳州城中的隱隱廝殺之聲漸漸靜寂下來。
宗政衢臉色慘白,他不敢奢望青焰軍攻了半日就自動退兵。
適才聽到的廝殺聲,頗有縱深,想來那時青焰已攻入城中,雖然不願,宗政衢已然明白:漳州城已不屬於宗政家的了。
傳令大軍就地結營,自己率領數百精衛向漳州城而去,漸近城下,只見漳州城南門城樓之上高懸一旗,上書古篆「馮」,才知驍衛營的主將馮遠程已秘密潛來漳州城,那甘棠海灣的七千兵牟只是假兵疑兵而已。
宗政衢心中驚惶,不知如何為計,正思忖間,只見南門城門大開,數百騎衝突而來,奔已方而來,當頭那人正是神色凶悍的尉潦,右手高舉的制式馬刀雪白的刀刃上映出他粗豪的面容。
宗政衢心中大驚,未待下令已給左右紛擁著向二十里外的大營馳去。
尉潦率清江騎營及百夷秘營共五百將士緊咬宗政衢精衛隊之後,馬刀都能夠得著末騎的馬尾,這兩撥人馬乍看之下成了一隊。
南閩大營只見主將在數百精衛的護擁下向本寨狂奔而來,只聽宗政衢口中呼喝:「弓箭手拒賊。」
宗政衢歸入本陣之中,精衛騎隊右旋到西側,尉潦與身後數百騎士顯身南閩眾人眼中。
尉潦御馬不停,逕向中營衝刺而去。
南閩衛軍結營還沒停當,又見主將倉皇逃歸,尚不及結成阻截步陣,已給尉潦率隊突衝過去。
宗政衢見尉潦率隊絕塵而去,心中驚惶難定,心想:尉潦之隊再有一隊精銳步卒,這大營就保不住了。
步卒跟隨騎兵狂奔二十餘里,究竟還能剩下多少戰力?尉潦卻想:若是有二千精騎就能砍宗政衢個稀巴爛。
過了片晌,宗政衢聽漳州城中逃出的殘兵詳述青焰軍攻城情況。
昨夜尉潦率清江騎營於南城之外叫囂奔突,將漳州城中不多的守軍大多吸到南城防守,驍衛營則夜襲北城之外的各個烽火哨崗,凌晨之時大舉向北城進發,青焰軍在城中早就布下近百名密間,驟然之間佔據北門城道,打開北城門,北城守軍只有三百,一時間無法奪回北門,待驍衛營大軍逼近,那時守軍大勢已去。
尉潦領隊擊潰五百人隊之後,則橫陣北城之外,漳州城守軍除六百死義之外,餘下千多人悉數降敵。
宗政衢神色陰鬱,望著帳中伏地而跪的幾名殘勇,說道:「你們為何不能死義?」
左右擁上將這些殘兵押出,宗政衢聽到營帳外的慘呼,心硬如鐵,過了片晌,恍然悟道:尉潦南去,乃是增援永嘉堡。又想:永嘉堡的護田義營與漳州城中的驍衛營兵已超過本部,若被他們夾圍在這處,豈非大不妙?
心中懊悔,不得徐徐退兵到虎吞峽口結營,在那裡窺視漳州城與永嘉堡之間的狹長平原,待龍巖那邊的援軍,並防止漳州城那邊繼續向永嘉堡增派援兵。
馮遠程攻漳州城時,宗政荀達正統一萬五千精銳向虎吞峽方向行進,尚距虎吞峽二百餘里,敵警狼煙傳不到這麼遠,但是過不了多時,發現異況的游哨將漳州城的變故稟呈宗政荀達。
宗政荀達臉色瞬然黯淡下來,他心中明白:徐汝愚謀劃漳州城不會是臨時起意,永嘉堡護田之爭說不定就是徐汝愚給自己下的套,意在將漳州中的兵力引到永嘉堡去。漳州城凶多吉少。
宗政荀達強按下心中的懊悔,盡量平靜的問道:「漳州都府現在何地?」
「世子領隊正從永嘉堡往援漳州城。」
宗政衢思慮片刻說道:「擬令:若能奪回漳州則堅守待援,否則結營虎吞峽,勿使虎吞峽要隘落入敵手。」又令,「龍巖東北部五千眾,速歸龍巖城,南閩郡尉盡起泉州留守衛軍,速往虎吞峽,令莆田都尉顏卿義統兵萬眾,前往永嘉堡之正面待命。」
閩中山的南麓,接近虎吞峽的一處青翠險峰上,徐汝愚、鄭夢淮、敖方、梁保、屠文雍數人在精衛的擁護下,望著漳州城漸漸熄止的煙火,默然不語。
徐汝愚極目遠眺,春山欲暮,流靄滿天,那山下平原的景像已經漸漸模糊起來。
梁寶上前一步說道:「漳州戰事已靖,先生還是去城中主持大局吧。」
徐汝愚搖了搖頭,緩緩說道:「四方軍情彙集,此處正值中心,進入漳州城中,龍巖及泉州那邊的軍情便要晚半日才能送達。宗政荀達的反應決定此役的規模與會戰方式,我還是留在這裡好。」
屠文雍接過剛傳上來的軍情,匆匆閱畢,交到徐汝愚手中,說道:「宗政衢七千兵馬在虎吞峽結營,並在漳州通往永嘉堡的大通設置了大量路障拒馬。」
「他這是防我漳州兵馬往援永嘉堡。漳州城與青楓城之間三百多里荒野盡在我軍控制之下,令他有奪回漳州無望的覺悟,但是永嘉堡卻是宗政與顏家的眼中釘骨中刺,不容他不拔。」徐汝愚歎了一口氣,心想:若非形勢所逼,實不願將永嘉堡置於這樣的險地之中。
鄭夢淮則想:汝愚生性謹慎,永嘉堡的險計卻是全局之妙,至不濟也能穩守漳州城,一轉去年來在南閩的頹勢。佔據漳州城,原武陵邑地區就可憑借閩中山與臾城嶺的天塹守得滴水不漏。但是徐汝愚不會志止於此。
入夜之時,宗政荀達統率一萬五千兵馬出現閩中東麓的山道,距虎吞峽有一百三十里的路途,看著緊急傳上來的軍情,屠文雍倒吸一口涼氣,暗呼:好快。
徐汝愚看過軍情,心中計算著,說道:「這才是南閩最精銳的戰力。」
沉吟片刻,說道:「急令楊尚統所部入龍巖擇地,其目的在於窺測龍巖守城五千軍,不得使其有所異動。」轉身對熬方說道:「敖方叔,你與五位教習領著演武堂的精英於龍巖、龍泉、泉州之間自由獵殺南閩衛軍的偵騎與信使。」
「我將這一干帶走,這裡的護衛就薄弱了。」演武堂的的學員需擔當徐汝愚的精衛之後,再填充各部軍或者進入演武堂更高一階修行。
徐汝愚不為意的說道:「這閩中山的游哨網絡乃是此處最好的護衛,敵偵滲透不進來。」
敖方倒不畏徐汝愚個人會有什麼安危,只是怕此處受襲,己方游偵軍情網絡便會受到影響,軍情就無法及情準確的傳遞,延誤軍機。見徐汝愚如此說,也就不再說什麼,卻將屠文雍拉到一旁說道:「汝愚欲赴險地,你當極力阻之。」
屠文雍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大戰爆發之後,梁寶與鄭夢淮定會被分遣各處主持大局,只有自己會始終呆在徐汝愚的身邊,嚅嚅說道:「敖教習,大人的脾氣誰也擰不過,我自當竭力阻止就是。」
敖方想想也是如此,不再多說什麼,領著兩百多人就著淡墨似的夜色奔東南去了。
子陽雅蘭四千百夷軍分別距漳州城只有六十里路程,明納統領的六千百夷軍已經出了午後出了新建的青楓城,明昔統領一萬五千宿衛軍與三千百夷軍從翠獅峰出發不至半個時辰,就接到飛馬傳來緊急軍令:從翠獅峰與東陽堡之間新建的通道快速穿插到龍巖境內待命。
溧水往東南曲折上行而至武陵山的中樞之所在翠獅峰,過翠獅峰曲折向西南行而至武陵邑,這其中通過數個峽谷溪谷統稱青楓峽,自去年起,徐汝愚盡調百夷數萬丁,開闢翠獅嶺與東陽之間的通道,五月有成,使得翠獅峰至漳台東陽堡之間的路程縮短至兩百里不到,從東陽堡到龍巖北境有不到三百里的距離,全程約四百八十餘里,比從青楓峽途經閩中山的大漳溪谷通道抵達建安堡再往龍巖北境的超過七百里路程近了兩天路程。
南閩的偵騎很難在青楓城以南的荒原活動,更無法深入到武陵山中去,對青焰軍的異常調動,毫無所覺。
但是雲嶺之中三苗對山下的一舉一動卻相當清楚。
劉觀武堂接過手下線報,遞給狄復,說道:「徐汝愚調遣巨量兵馬湧入南閩境內,前些日竟遣使讓我三苗勿阻其部潰軍進入臾城嶺避難,狄卿,你有什麼看法?」
狄復說道:「青焰軍最終進入南閩的兵馬會在四萬以上,以這樣的兵力,實難想像徐汝愚會有兵敗的擔憂。雖說慮勝先慮敗,但是徐汝愚實沒有必要……」
劉觀武堂心有所觸的說道:「武陵城附近的四千百夷軍若與馮遠程的驍衛營同進入漳州城中,狄卿若是身處徐汝愚之位則會如何?」
狄復一邊思忖一邊遲疑的回答道:「那樣馮遠程最初進入漳州城將有近萬兵力,不僅可以一舉奪下漳州城,還能對宗政衢所部進行有效的打擊,至不濟也能派遣兵強行通過宗政衢在虎吞峽附近設置的路障增援永嘉堡,使永嘉堡成為不可攻佔的堅堡。如果那樣,徐汝愚在與南閩的世家的對峙中就可以獲得極大的優勢。永嘉堡乃是泉州與莆田的背腹要地,宗政荀達極可能放棄龍巖,進一步收縮防線到泉州背腹。」
「在這樣的假設下,徐汝愚獲得漳州府全境,並取得對南閩的戰略主動,畢竟永嘉堡在徐汝愚手中。但是宗政家與顏家在南閩根深蒂固,可以大規模擴軍與徐汝愚相抗,與公良友琴相勾結,並有龐大的水營。若是那樣,實際上徐汝愚只是將現在漳台的戰場擴大到漳州府全境,並沒有實際的解際閩北的局勢,非但如此,青焰軍還將有大量兵力被牽制在閩北地區,這豈是徐汝愚希望看到的。」
狄復細細思忖劉觀武堂所言,問道:「我王以為徐汝愚有著大陰謀?」
苗王劉觀武堂點了點頭,說道:「當是如此,四千百夷軍恰好晚一日抵達漳州城應是徐汝愚運籌之故,雖不知局勢將如何走向,但是可以斷定,永嘉堡必是此役的焦點。」
「是否將此處的情況報往樂安?」
「往來六七日,那時已晚了,臾城嶺東麓林密山峻,不宜大軍過境,只能派遣少量戰力潛往以觀戰局,狄卿,你率五百遠山營子弟前往永嘉堡附近的臾城嶺山區吧。」
「清江、南閩的勢力相爭,我三苗插不上手,我王讓我率領族中最精銳的子弟前往那裡,卻是為了什麼?」
劉觀武堂歎了一口氣,幽幽說道:「我三苗遷居雲嶺以來,生活困苦,人丁其實已不足世人所傳的百萬之巨,雖說遙尊樂安越家為主,但是依舊要在各勢力間的夾隙中求存。越尊對南閩的大戰已有所覺,日前遣人送來密函,你遵之行事即可。」將原木書案上的帛書遞給狄復。
狄復展開一看,諤然驚問:「越尊函中僅書『錦上添花、趁火打劫』八字,讓子復琢磨不透,請我王明示。」
「越尊上臻天道,乃是三大宗師之外的第一人,他的函中的深意,我也吃不準,所以才讓狄卿你領遠山營弟子前往雙方最緊要處潛伏,見機行事。」稍頓片刻,終是說道:「若是那時還無法決斷,當按兵不動,不要為三苗招禍。」
五月八日晨,子陽雅蘭領四千百夷軍進入漳州城,梁寶亦來到漳州城中節制驍衛、百夷兩軍。
午間,宗政荀達的龍巖大軍抵達虎吞峽與宗政衢兵合一處,適時,漳州城中遣出的兩千精銳欲通過虎吞峽外的通道往援永嘉堡,被宗政衢領兵擊回。
宗政荀達望著各處彙集來的軍情,陷入深思之中。
林濟右目眇盲,年近不惑的臉容顯然梟戾暴躁,想起永嘉堡護田之戰的失利,臉上顯出痛苦與仇恨雜糅的複雜神情,氣息微促的說道:「永嘉堡與徐汝愚早有勾結,想我竟被這豎子所用,真是可恨。」
宗政荀達望了左右一眼,說道:「顏遜乃漳州府都尉,此際竟不在漳州,漳州城失,乃是他失職之過。」
漳州城失守,宗政衢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宗政荀達如此說,旁人也就無法開口,軍議之時,也都緘口不言。
宗政荀達指著地形圖上的永嘉堡說道:「徐汝愚在永嘉堡上的意圖已顯,眾人皆當勉力,勿使閩北門戶落入寇手。」
計算時日,百夷軍此刻到達漳州說明徐汝愚在普濟海匪抵達永嘉堡後才定下奪漳州城的計策,然後再驅兵增援永嘉堡,使得閩北大通道牢牢控制在青焰手中,這也符合青焰軍的實際戰略意圖。畢竟南閩世家與撫州會戰時的普濟軍不同,徐汝愚沒有快速形成並結束南閩大會戰的條件,以清江眼下的狀況無力一場發生在南閩的天長地久的大會戰。南閩衛軍即使在閩北地區失利,還有泉州與莆田的廣袤縱深與徐汝愚周旋。
五月八日之前,閩北護田戰役爆發的前期,宗政荀達並沒有青焰軍大舉進入南閩的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