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騎駿馬在長街上踢蹄飛揚,踏碎深夜的沉寂,急馳至晚晴巷沈府門口,頓收馬勢,最後十餘下蹄音猶如擂鼓在長巷裡迴盪許久。
夢中驚醒的婦人推醒身邊依舊沉睡酣然的漢子,漢子懵然抑起身子,聽了一陣,嘴裡嚷嚷著,依稀可辨:青鳳將軍的地面,哪會生什麼亂子?側轉過身子又沉沉睡去。
「砰砰砰」,銅環扣擊包鐵桐木巨門悶聲傳來。
漢子猛然驚醒,雙手合掌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讓自己清醒過來,起身披上單衣,心想:會是誰深夜來訪。推門出去,卻見大公子沈翼立在簷下,等著自己去開大門。
漢子心想:大公子的客人?心中驚疑不定,也知道裝聾作啞乃是門房行事的不二準則,依著沈翼的吩咐,取下側門栓木,只見十餘人魚貫而入,為首一人長鬚及胸,一臉憂慮的望了漢子一臉,便向沈翼走去。
漢子聽見大公子喚那人為「君爺」,心中諤然:長河幫?作為東海數得著的世家門房,也見多識廣,知人識面。十餘人中美艷少女與妖冶美美婦引人矚目,漢子斜窺了幾眼,心裡美美的想了一下,見美婦媚眼望來,忙嚇得垂下頭去,關上府門,告退回房了。
沈德潛推開窗子,向外望去,臉上略有驚疑。
青光濛濛,殘月如鉤懸於院外樹梢之上。見沈翼領著君嘯雲等向內院走來,沈德潛暗歎一聲:你既然知道徐汝愚已到雍揚,何苦還來尋我?取下支木,將窗戶放下。
沈翼輕叩鏤花暗紋檀木門,說道:「父親,君爺來了。」
沈德潛伸手去提門栓,臉上卻是遲疑不決,指及觸及紋理細膩的木栓裡,下意識的縮回來。
兩年前,徐汝愚施行《流民安置令》與《戰后土地處置令》,在雍揚世家尋求。沈德潛自以為非他莫屬,故而安坐府中,只等徐汝愚上門相求,為沈家獲得更大的利益。哪知徐汝愚出乎意料的起用梅家,撇開沈家以及其他雍揚新興勢力。
兩年前的失策,使得沈家未能因勢崛起,卻因為雍揚水營覆滅、海航中斷的緣故,沈家的家業削弱許多。
因為海航中斷的緣故,雍揚貿易遭受重創,城中世家十之八九都蒙受巨大損失,非獨沈族一家。惟獨梅族、宿幫分享雍揚的鹽利,實力相對的提高了許多。
「父親。」沈翼的一聲輕喚打斷沈德潛的思路。
君嘯雲見房門久久未開,走前數步,站到台階上,說道:「前時約定的事宜,暫時擱下不議,如此沈兄還不願見我嗎?」
沈德潛猛然抬頭,輕聲說道:「君兄,你我相知二十餘年,你也知道我的難處。」說罷,打開房門,將君嘯雲等人讓進屋來。
沈德潛面有愧色的說道:「小弟身負家族之累,無奈背義棄約,還望君兄不要怪罪。」
君嘯雲歎道:「德潛言過了,你我均未料到徐汝愚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解決清江府的事端,我們在途中聽到這個消息,就曉得此時逆勢而為,實是一種不理智的行為。」稍稍一頓,見沈德潛臉上神情稍緩,繼續說道:「前夜我們在江水上遭到蕭別離親自阻截,險象還生。」
沈德潛早就得知這個消息,此時聽君嘯雲親口說出,還是微微驚歎一聲。
君嘯支說道:「任蕭別離想破頭腦也未必猜到,逝水一時義舉,竟將徐汝愚邀上船來,救了我等一行。」
「肯定那人是徐汝愚?」話說出口,沈德潛不由笑了起來。君嘯雲本來不確定那人就是徐汝愚,讓人送消息讓自己證實的,此時卻反過來問他。
君嘯雲見他如此失態,心想:徐汝愚真的讓他如此深畏?
君逝水說道:「如今還有一點還讓人欣慰,東林會不僅撇開南平,還撇開徐汝愚,準備獨力在雍揚有所動作,蕭別離不可能料到那日船頭破他別離箭、毀他別離弓的人就是徐汝愚。」
沈翼點點頭道:「撫州會戰之前,公良友琴有八萬精兵可用,青焰軍既使獲得百夷的,也只有三萬弱旅,樊家鐵定心坐觀虎鬥,世人都想:徐汝愚再是用兵如神,也不可能做成無米之炊。東林會助徐汝愚運送雍揚後備營,也是希望他不要輸得太慘,卻不知……」
沈德潛苦笑道:「我們那時何嘗又不是這樣的想法?若非如此,雍揚後備營怎可能悄然離境。誰知熟知兵務的公良友琴被分兵在先,最後只有四萬餘精兵進入撫州戰場,更沒料得徐汝愚早在數月之前,秘訓民寨將士,使得最終青焰軍的數量近達六萬眾。」
「後備營趕去清江無疑是錦上添花……」沈翼無奈說道。
沈德潛搖搖頭說道:「若是那時,雍揚眾人覺得撫州會戰結果將是五五之分,你以為雍揚還會是那般的平靜?」
君嘯雲接過他的話題,說道:「徐汝愚示弱之計,不僅針對公良友琴與南平容家,還懈怠了東海、越郡各家的戒心。」
沈翼思慮片刻,不得不承認他們說得極為有理,若是撫州會戰之前,徐汝愚將實力顯示出來,雍揚非徐系的勢力勢必會拖他的後腿,令他在撫州會戰中遭受不可彌補的損失。正是他示弱之計,讓人不望他的輸得太慘,以免公良友琴過度得勢,客觀上替他穩定了後方,想到當初沈家廉價出售物資支援他,沈翼心中不由泛起一絲苦澀。想到君逝水不會無故此時提眾人不願提及之事,不覺抬頭注視著他。
君逝水說道:「東林會阻截我們,徐汝愚適逢其會,以徐汝愚的才智不難猜出他們別有用心,當初的合作也是其別有所圖的前湊。」
沈翼說道:「徐汝愚對東林會懷有戒心,對我們也無益處,莫非……」
沈德潛訝道:「此時做這樣的決斷,未免太輕率了。」
君嘯雲說道:「徐汝愚破別離箭時,只出了一招,隨後從後艙離去,我們即刻捏造了一個人物出來,替他掩去身份,想來他不會主動洩漏身份。東林會以為妙計得售,就可能在這上栽大跟頭,我們靜觀形勢便可。我幫撤入幽冀之期尚有一年可緩,過了今年再做決斷不遲。」
沈德潛搖搖頭說道:「奇功絕藝榜雖然只將徐汝愚列八十四位,但是雍揚的人都明白,兩年前他毫不作假的硬挨公良友琴一擊時,已有這樣的實力。他現在的修為在東南各郡,怕只居於少數幾人之下,他這樣的高手實難讓別人來頂替。既使蕭別離給瞞過去,以徐汝愚的性子,未必會對東林會下辣手,畢竟東林會是因為他父親徐行的緣故崛起的。」
沈翼插言道:「我卻認為此事有機可尋。徐汝愚與徐行最大的區別在於他極力建立自己的勢力,東林會插手雍揚,無疑觸了他的大忌,即使他有心相送,邵海棠、梅鐵蕊等人又豈會善罷苦甘休?」
沈德潛還是微微搖頭,不贊成他的話。君嘯雲一行,深夜騎馬由北門馳入,焉能不引起徐汝愚等人的警覺?沈德潛猜到此乃沈翼故意為之,以此逼迫自己表明立場,只是在君嘯雲面前,不便申斥。
君嘯雲觀察沈德潛的顏色,知道他的退縮之心更甚,不由對此行也生出幾分遲疑來。只若不在雍揚立足,依靠內河運輸的長河幫何去何從,實在讓人頭疼不已。
二月前,天機雪秋一封信函由南平專使送達總堂,君卓顏看完,只說了一句:「五十年前的承諾。」然後決定長河幫所有勢力秘密南遷。
長河幫窺得北方局勢隱有不穩的跡象,一直計劃著將重心移到南方,此時君卓顏下此決斷,幫內眾人雖然疑心,卻沒什麼阻力。只是長河幫在幽冀立足近六十年,前後傳承已有四代,全幫南遷,哪會這麼容易?
長河幫的撤出,將會破壞幽冀的勢力均衡,蔡家將做何反應,也未可料知。
沈德潛說道:「昨日江府大宴,梅鐵蕊、張仲道等徐系將領悉數聚集其中,深夜陳子方也應邀出席,到現在還沒有離開,昨夜翼兒加派人手監視江府,想來已引起徐汝愚的警覺,中城向來是後備營控制,君兄由北門急馳而入,想來已傳入徐汝愚的耳中,那日在江中君兄未能與之正式相會,不若過些日子,為你們引見一二。」
「父親。」沈翼叫道,「這都孩兒主意,東林會欲插足雍揚,只有南城許家與我沈家有與他合作的可能,我也不想徐汝愚疑到我們頭上。」
沈德潛勃然怒斥:「以徐汝愚的才智,還不你來提醒。」
君嘯雲知道他不願深談下去,訓斥沈翼不過是驅客之意,站起來說道:「徐汝愚於我等總有相援之恩,沈兄願意引見,我們還是當面相謝才合禮,只是要叨憂府上幾日。」
沈德潛哈哈一笑,說道:「沈府不大,卻也知待客之道,君兄只管在此住下就是。」
沈翼將君嘯雲等人引到客廂,出來時,天際已經發白,天際的浮雲如淡墨輕描而就,涼風吹來,樹梢搖動,極淡的影子在院牆下移動。
六名夜哨正穿過月門,轉至東廂的迴廊。
沈翼猛然想起父親所說「中城向來後備營控制」的話來,心中一驚,心想:府中二百名近衛哪擋得住後備營,父親有所顧慮啊。
如此想來,渾身興奮起來,逕直向東廂沈德潛的書房走去。
沈德潛見沈翼去而復返,面帶興奮之意,不禁詫異。不待他開口,恍然明白他的來意,說道:「東海戰局之後,雍揚撤消了雍揚水營的編制,使得雍揚海航北移至平城,雍揚商貿嚴重受挫,所以重建雍揚水營的願意極其強烈,特別是這兩年來陳族的勢力並沒預期的那般滲透到雍揚,陳族無法直接阻止雍揚水營的重建。」
沈德潛歎了一口氣,說道:「陳族勢力未能滲透進雍揚,都是徐汝愚謀劃之力,他豈容旁人來摘他種下的桃子?」
「若是雍揚水營也為徐汝愚控制,那雍揚真成了他一人的天下,這種局面豈是眾人願意看到的?陳昂已經失勢,陳預曾經許景澄來壓制青焰軍的發展,若是他認為雍揚水營的重建無法阻止,轉而我族也說不定。」
沈德潛望著沈翼略帶興奮的神情,心中一陣黯然,實不願說出打擊他的話來。默然片刻,毅然說道:「有此機遇,我也不是沒有心動過,但是要與徐汝愚為敵,不容我不三思而行。撫州會戰之前,誰能想到東南竟會是今天這番局勢?翼兒,你還是打消心中的妄想,靜觀東南局勢變動吧。」
「只是目前之局不容我族坐觀,何況東海大戰時,我族曾棄之,徐汝愚心中豈會沒有刺?」
沈德潛厲聲道:「徐汝愚能容得下梅鐵蕊、邵海棠之流,為何容不下你我?」
沈翼諤然看著父親,不知他為何如此怒火洶洶。
沈德潛轉過身去,看著銅鏡中的華髮,心中不由一陣淒涼。當年瑤光殿評定天下名士,因為沈德潛是世家嫡子,而被剔除六俊之外,沈德潛引為平生憾事。
二十多年來,自己兢兢業業,使得沈族從末流的世家一躍成為可以影響東海局勢的大世家,其中的艱辛難以訴於他人聽。
這二十多年來,東海局勢竟是陳昂、梅鐵萼的風光,東海戰局之後,陳預、梅鐵蕊取而代之,而自己依舊默默無聞。後人寫史,怕是不願將一滴墨浪費在我身上吧。
沈翼不知沈德潛心中所想,見他半晌不語,以為他尚在遲疑中,試探著說道:「父親,東林會與許家在明處,我們未必沒有機會。」
沈德潛狠狠剜了他一眼,絕決的說道:「將我的拜帖送到江府,說我求見徐汝愚。」稍頓,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此事不得說於客廂的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