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翌日起身,吃過一頓酒,與梁寶走到街上,水如影面籠輕紗與袖兒跟在其後,見各處都張貼了施粥令,知道江凌天行事雷厲,見此計可行,連夜實施了。
梁寶粗粗看過施粥令,心中不解,相要開口相詢,但是看了徐汝愚冷峻的背影,生生將吐在唇邊的話嚥了回來。
水如影輕聲道:「城中施粥本來不分地界,眾人交雜在一起於城東各處施受。城中流民除去奸細幾乎都來自周邊三邑一鎮,現在龍游、青埔等四派分別於城內四處各自施粥,並令各地流民按照自己籍貫分別前去四處領粥,流民為每日領粥方便,便不會四處遊走,城中次序便會井然許多,奸細可乘之機就少了。日後,通過施粥將各邑流民再進行細分,或按裡甲,或按廂坊,這樣流民就會不知不覺的被有序的組織起來。鄉里之間莫不是相熟之人,那時混跡流民中的奸細就無處藏身給梳理出來,城內的隱患就一掃而空。」
徐汝愚見水如影粗看施粥令便徹曉「施粥梳民策」其中的玄機,不由暗許她心思機敏。若是能將流民有序的組織起來,從中挑選不弱的戰力,便能彌補城中軍士不足的弊端,以雍揚城中各位的能耐,加之雍揚天下有數的堅城,只要城中一日不斷糧,雍揚城便一日不會被攻陷。
徐汝愚對梁寶說道:「你若是想日後領軍衝陣,今後除了照常習武之外,我還授你軍中要術。」
梁寶也未曾想過日後出路,見徐汝愚如此說,心中一陣迷茫,想了一會,方說道:「梁寶只盼能夠跟隨先生。」
徐汝愚淡然說道:「我也不知道如何自處,你跟隨我有何出息?明日起我就授你軍中要術,至於你日後有何作為,我只盼你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就是。」心中卻想:梁寶此人迂直,習古拙盎然的古練息拳再是適合不過,不過要去教他行軍佈陣之術,卻不知我有多少耐心。
袖兒在旁聽了替梁寶心中歡喜,水如影近日來多與她說青鳳將軍的事跡,知道他半年來崛起於東海實是因為他傑出的軍事才能,半年前他僅率六百精騎逼退二萬餘白石精兵堪稱經典,梁寶若能得他傳授,實是莫大的機遇。
徐汝愚說道:「天時尚早,我們也去喝碗粥再逛城不遲。」
袖兒撅嘴說道:「那粥有什麼好喝的,我們去挑明月樓用早點就是。」
徐汝愚不理會她,逕直獨行於前。梁寶趨跟於後,袖兒欲要喊住梁寶,卻給水如影擁臂向前走去。
水如影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他是要親自看看施粥之策有沒有遺漏之處。」
宿幫粥場分設在西城區四個寬闊的廣場之上,分繞挑明月樓四周,相距不過里許。流民紛紛湧入粥場,宿幫幫眾守住進口,隨意詢問與宿邑相關的簡單問題,答對便讓他入內。徐汝愚對東海地理、豐物很是熟稔,梁寶三人多在東海郡內遊走,如此簡易的問題自是輕易過關。
粥場之內次序井然有條,與粥場之外判若兩別。徐汝愚若有所思的說道:「若能在各城區交衢之處,陳以重兵,流民的流動性還要減弱許多。」
排隊隨著人流緩緩向前,半天才到領粥處。袖兒飢餓難忍,不時生出怨言,見徐汝愚不理會自己便作弄梁寶。二人正說笑間,前方出現一絲騷亂。
徐汝愚探頭看去,卻見一名破縷衣裳的瘦弱少年伸手領粥,施粥的那名宿幫幫眾一掌將他手中的瓷碗打落在地,碗沿多處裂口,滾撞上一旁的石礎,「啪」的一聲脆響,碎成數片。
那施粥漢子口中斥罵:「這粥只施給清白的人,你這偷兒也想從中撈些好處?」做勢欲打
那名瘦弱少年,只有十二三年歲,凌亂黑髮下眼神凌厲的望向那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神情倔強,夷然無懼。徐汝愚看他滿臉漲紅、不言不語,知道那名幫眾說的應是實情。
領粥的流民俱向他投以鄙夷的眼神,齊喝道:「打死這偷兒。」
那少年神情愈加堅毅,全沒半點乞憐的意思,頭高高昂起,一臉不屑的睨視眾人,那人見他如此,起了真惱,跳到粥桶前面來,伸手就揪他的衣領。少年甚是靈活,滴溜一轉,後撩那人檔部,幫眾一閃,卻被踢在大腿外側,一時生疼不止,一瘸一拐的去追打早已躲到人群後面的少年。
眾人都幫施粥那人,見他躲來,忙給幫眾閃開路捉他,少年只得遠遠避開,繞過粥場躲那名幫眾。施粥那人追得氣喘吁吁,還是未能追上少年,眾人卻等得不耐,說道:「理他作甚,快來分粥。」
那人悻悻回到粥桶前,眼中含火看著遠處的少年。為防止奸商藉故哄抬物價,引發騷亂,城中糧食已經管制供應,流民即使有錢也無法購到糧食,那名少年雖給他追趕,卻不離開粥場,想待施粥那人不注意的時候,混到別的領粥隊伍中。偏偏施粥那人緊盯著他,見他混入別的隊中,便提醒另外施粥的幫眾提防他,徐汝愚等人領到粥時,那少年還在粥場邊緣徘徊。
梁寶將自己的粥端到他的面前,說道:「給你。」
少年有些意外的抬頭望著眼前四人,亂髮披散兩側,睛瞳清澈如藏秋水。袖兒本要罵梁寶多事,待見這個少年星眸清光湛湛,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少年傲然別過頭去,不理四人,臉上露出不食嗟來之食的神情。徐汝愚淡淡而笑,從這少年身上看出自己幼時一絲影子。梁寶未能明白何處惹得少年不快。
這時施粥那人向這邊走來,口中罵道:「娘的球,你要不吃,盡可倒去餵狗。」
徐汝愚劍眉一挑,目露凶光,欲言要止,望向別處。
袖兒卻受不住他如此教訓梁寶,反唇相嘰:「哪家的野狗,這麼聒噪?」
那人怒道:「你這浪蹄子,喝飽了回家伺候漢子,在這裡咋呼吊勁?」
袖兒粉面氣急發白,卻不敢再罵,怕這莽漢說出更難聽的話來,自己白白受辱,待他走到近前,伸腳輕勾那人剛要邁出有左腳,順勢疾點他右腳腳踝。
那人重重撲倒在地,激起一陣飛塵。待要破口罵出,大嘴卻被一隻繡鞋踏實,只能嗚嗚低吼。十餘名粥場護衛紛擁上來,將徐汝愚四人及那名少年圍在當中。一個人問道:「阿滯,怎麼回事?」
倒地之人憤憤從袖兒腳下爬起,執手向那人說道:「丁政,他們五人蓄意來粥場滋事,拘起來得了。」
圍觀流民都不願意開罪粥場之人,鴉雀無聲。丁政雖在遠處看不清事態變故,卻也知道阿滯莽撞粗鄙的性子,因語滋生是非的事常常有之,自然不會信他。眼前五人身處環圍之中,卻安然處之,神色自若,當中那名面蒙輕紗的女子,落落舒怠,眉黛輕凝,顧盼間有說不出怡人風情,當不是簡單人物。那紅臉年輕壯漢,雖說臉色張惶,似有懼意,但肌肉墳結,瞳目間精光微微,修為怕是在自己之上,那輕裘美婢煞目寒光,直視自己,神情間卻是不屑之極。倒是眾人之中那名亂髮污衣的漢子,普通之極,也沒有什麼震懾人的架勢。
丁政雖知此事棘手,但也不能當眾服軟,落了宿幫的臉,拱手問道:「他說得可是實情?」
袖兒秀眉一挑,說道:「實情又要如何?」
梁寶見袖兒一付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情,頓時面如土色,忙不迭的說道:「不是的,不是的…」
梁寶嘴笨口拙,情急之下,結結巴巴的辯解,卻像是他們理虧一般。袖兒見他膽弱欲要息事寧人,紅唇一噘,望向別處。
丁政見他語結,又見那兩名女子輕裘光鮮,狐尾圍護,怕是哪家世家小姐閒極無聊,來粥場尋趣來的,也不疑懼他們是混入城中奸作,心裡卻已信了阿滯八九分,丁政濃眉一結,冷聲對水如影說道:「粥場裡都是卑鄙小民,怕污了小姐的眼睛,小姐若要玩耍吧,還是到別處吧。」
「你又怎知人家不是來這裡尋漢子耍的?」人群一聲怪叫,引起一陣哄笑。袖兒環顧,只見左側人群中一個鼠目猥瑣的中年漢子,目光放肆的在自己身上遊走。那人出言羞辱小姐,又如此輕浮的看著自己,耐不下心頭業火,袖兒疾步衝向那人。
宿幫護衛不容她脫身走出圈外,四人同揮刃格擋,刀光錯落,卻是一套分進合擊的招式。袖兒沖了幾回,未能突出去,脅下衣服卻被劃破一處,露出中衣來,袖兒羞急,道:「梁寶還不幫忙?」
梁寶起拳擊出,一推一帶,生出無盡粘勁,刀光一滯,四人看似無間的配合立時被梁寶破去,袖兒尋機將其中一人擊倒,突將出來,再尋那出言辱沒水如影的人已是不見,心中懊惱,卻見眼前浮影掠過,待要細看,徐汝愚已游身擠入人群之中。待他再行擠出人群,卻見他手中提著一人,是那個鼠目猥瑣中年漢子。
徐汝愚將他擲在地上,見他開口欲言,知道沒甚好話,一掌拂去,將他擊昏過去。
「宿幫殺人了。」聲音異起,人群中頓時騷動起來。
徐汝愚又是一個縱身掠出,返回手中同樣提著一名漢子,重重扔在地上,「啪啪」一陣碎響,那人噴出幾口鮮血,便像一堆肉泥一樣軟趴在地上一動未動,似是全身的筋骨盡數碎裂,看不出什麼生息來。
眾人齊齊被他的凶殘手段鎮住,駭得啞口無言,齊怔怔的望著他。徐汝愚環顧一周,看到流民眼中的懼意,心知僅憑雷厲手段壓不了眾怒多久,俯身一把撕開兩人破舊的外袍,露出內中簇新的錦緞襖子來,揚聲說道:「他們是普濟島的海盜。」徐汝愚隨手解開兩人禁制,站到別處。徐汝愚下手雖重,卻不會輕易取人性命,適才手段不過為了鎮住騷動起來的流民而為之,兩人情知形跡敗露,委坐在地,面如死灰。
丁政拱手道:「多謝出手相助,但你的同伴隨意打傷宿幫子弟,讓我很難交待,煩請五位及早離開粥場。」他已將那個少年當作徐汝愚一夥的。
這時粥場公所廳前站著四人,將一切看在眼裡,其中一人卻向丁政問道:「什麼事搞成這樣?」丁政見是執法堂的刑坤民,簡要說明情況,又道:「刑坤民,這事還是稟明雲大爺吧。」
刑坤民淡漠看看地上兩名奸作,又看了徐汝愚幾人一眼,心中惱袖兒隨意打傷幫眾,雖說他們相助宿幫,但自己揭過這節不提,豈不是落了宿幫的面子,說道:「這種小事無需驚動雲大爺,把奸作拿下,將這五人轟出粥場就是。」
袖兒說道:「哪有反咬人一口的惡狗?」
刑坤民聞言領著三人走到場下,兩前兩後,步伐交錯,了無空隙,徐汝愚心中一動:「四象陣。」立即擋到袖兒面前,將四象陣的陣機全數接下,揚聲說道:「此間的事,你做不了主,我想還是請粥場的大人老爺出來定奪吧。」拉過梁寶,說:「走,到邊上候著。」
刑坤民四人耳膜鼓痛,內息一滯,四象陣便渙散無形了。
丁政識機,急忙進入廳中去請雲清虛。
施粥令今日實施而為,江凌天等幾位高手親自坐鎮粥場,雲清虛便在這個粥場之內,他聽見丁政簡要說明情況,對寧小子說:「越山,出去瞅瞅。」
寧越山在前走出廳門,卻見梁寶眾人給數十宿幫子弟困在場邊,情知生了誤會,忙道:「梁寶兄弟,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刑坤民見是寧越山,生怕他們胡亂套了交情,再不便動手解氣,先拿話套實,說道:「寧越山,他們蓄意滋事來得,可不是大哥我不給你這個面子。」
「那給不給我個面子?」雲清虛在後面冷聲說道。
刑坤民四人駭然失色,退避一側,垂首恭語:「師父,弟子不敢。」
雲清虛冷哼一聲,訓道:「宿幫的面子值錢了,恩怨也不分了。」
雲清虛拱手望向徐汝愚,說道:「敢請廳內一敘。」
徐汝愚知道雲清虛是父親當年在東海時的護衛,實乃自己的父執輩,不敢倨傲,垂眉低語:「多謝雲先生解擾。」跟隨雲清虛進了會客廳中。
寧越山與刑坤民等人也隨身其後,心中奇怪:雲老爺子怎麼會對一個蓬頭垢面的普通漢子這麼恭敬。寧越山半年雖然見過徐汝愚,但是徐汝愚在東海遭變數多,氣質大異往昔,又是亂髮如飛蓬,泥垢覆面,眸光渙怠,十足一個懶惰醜漢。
徐汝愚見雲清虛投向自己深湛幽邃的眸光,情知瞞他不過,便端坐客座之前,坦然相對。寧越山頓覺他的眼神無比生動起來,雖無震懾人的氣勢,卻予人他已溶入這桌這椅這廳的玄妙感覺。
徐汝愚見寧越山竟能感應自己漸遁於道的氣機,不由對他另眼相待。
雲清虛說道:「多謝先生相助雍揚。」徐汝愚向雲清虛揖禮道:「小侄乃殘山剩水的一個小小野民,怎敢妄稱先生?」「術業有專攻,聞道有先後,達者為先生,昨日拜讀施粥梳民策,只覺字字珠玉,深感於懷。」徐汝愚道:「小侄只是局外人,旁觀者眼清而已,算不得什麼大見識。」
雲清虛聞言辨意,情知他不會說出自己身份的,便避過不提。
寧越山等人都明白眼前這人就是獻施粥梳民策之人,莫不油然生出敬重來。
徐汝愚生怕這邊騷動的消息傳至江凌天耳中,他會立時趕來,自己心中還是不願見著故人,說道:「施粥令初時頒布,最易為敵所乘,可於交衢要道加緊巡守,減少人的流動。城中居戶,入夜閉於坊巷之中。流民雜居之處,火防最是要緊,生火之物不得私售,或者禁售,寬撫流民,作奸犯科之人,除緝拘於獄外,都應一視同人,免為奸作所乘…」
雲清虛聞言稱是,其中事宜已有安排的,也有未曾料及的,不由感慨眼前這人心思縝密,雍揚有他相助實是大幸。
雲清虛說道:「幾位不如一同去樓中用過早餐?」
徐汝愚說道:「不敢煩擾雲樓主,我們喝了粥場施的粥已然飽了。」
雲清虛見他顯出離意,說道:「挑明月樓每日為先生留有一壺玉壺春雪,先生若是無暇親至,可告之住處,我讓人送去。」
徐汝愚不想雲清虛待己如此,心中感動,轉而一想,哂笑道:「聞聽宿幫龍首江凌天江兄也是好酒之人,這每日一壺玉壺春雪煩請雲樓主轉贈於他。」
徐汝愚前腳離開,江凌天與雲娘便趕了過來,問向寧越山,道:「那人臉上可有長疤?」寧越山搖頭,說道:「他臉上都是泥污,就是有疤痕也瞧不見。」
雲娘說道:「小寧半年前見過汝愚,不會不識得他。」
江凌天輕輕搖頭,說道:「半年前,義弟丹息術已達到御神為虛的至境,只是他尚未能發覺體內寶庫而已,這大半年來,他在東海第一高手陳昂的指導之下,進步自是極速,外貌氣質大異從前也是可能的。」
原來,江凌天日後與雲清虛細究徐汝愚當日在挑明月樓的表現,也推斷出他體內丹息隱而不顯的情形來。
寧越山「哦」然說道:「我初看他時,只覺尋常得很,再看他,卻有他已與這廳房溶於一體的奇怪感覺。」
雲清虛訝然道:「你能感覺出來?」
寧越山點頭稱是。雲清虛輕捋長鬚,笑道:「你若願意,我可傳點東西給你。」
寧越山喜不自禁,翻身跪地,話音激顫道:「小寧見過師父。」
雲清虛說道:「明日再行禮吧,坤民與越山先出去吧,現在我與凌天有事要商量。」
雲娘笑道:「雲娘賀喜爹爹又尋著一名佳徒。」
雲清虛說道:「越山資質雖好,但體質卻弱,多年來我也猶豫要不要收之門下。」稍頓便說到徐汝愚身上,「越山沒有瞧錯,那人確實已到了御神為虛的境界,武學修為已不弱於我,只是功力稍稍不足,雖說他深目蒼涼,面色憔悴色作苦艾,但我可以肯定他只有弱冠年紀。」
江凌天說道:「你說他就是汝愚?」
雲清虛笑而不答,說道:「雖說弱冠之年丹息術達至御神為虛之境界的人世間極為罕見,但也不能斷定就是汝愚,傳言天機雪秋、傅縷塵便是以弱冠之年達到這種境界的,蒙端更是生而小周天通達,十五歲已能御神為虛了。」稍頓又說:「哦,那人讓我將每日的玉壺春雪轉贈於你。」
江凌天仰天歎息道:「你既然不願瞞我,卻為何不與我見上一面?」眸光黯然,心郁不解。
半晌喚寧越山進來,說道:「你去尋雨諾要那雙節墨戈,送交梁寶的師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