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回到病房。
乍聞噩耗,縱使他極力掩飾,神情間仍不免露了痕跡,讓董潔察覺出來。
「哥,怎麼了?」
剛剛還好好的有說有笑,送醫生出門,兩人在門外似乎另說了些話,回來他就有些不對。
董潔想了想:嗯,這裡是醫院,這兩天既然發生暴力衝突,受傷的人一定很多,剛剛羅偉臉上也不輕鬆,雖然嘴上說笑,眉頭就始終沒有真正放開。又說自己一直忙到現在,是忙著搶救傷員?那麼,哥哥已經知道了?
現在一定非常掛念和擔心同學吧?他是個極重感情的人,商場上的洗禮,並沒有為他添上市儈氣,從前她為此高興,現在卻覺得心疼。今年真是讓人頭疼的一年,哥哥為她揪起的心,剛剛放下,又不得不再次提到半空。
大山勉強笑笑,「哦,沒事。」
他仍舊坐到床前,可是又哪裡坐得住?買報紙也好看電視也好,他很想盡快瞭解詳情,也想開車去學校看看情況。
董潔不忍他左右為難。以他們兩個的感情來說,除了守著自己帶著前世的記憶再世為人的秘密,她不想再有任何一點不能說的顧慮橫在兩人中間。
於是故作不經意道:「哥,剛剛羅醫生也說,除了身體虛弱得慢慢調養,我現在已經沒什麼事了。咱們家條件也不比醫院差,我想出院,明天或者後天都行。」
「說什麼傻話呢?這裡有醫生和護士照顧,身體沒有恢復健康之前,怎麼能出院?」
「我不喜歡醫院,在這裡,總覺得自己是個病人,覺得自己很沒用,動不動就生病。害自己和哥哥都跟著折騰,這種情緒會影響心情,然後會影響康復吧?我又不喜歡打針,反正是吃藥嘛,在哪裡吃不一樣?關鍵是回家心情會很好,心情好身體才能好的快,而且。不都說藥補不如食補?在家裡,飲食調理也更方便。再說,」
她停了一下,「哥。這幾天你都守在這邊,也不知道浩然大哥他們怎麼樣了。」
大山再也忍不住憂心的表情,「我也不清楚,上次分手,浩然他答應我會安份留在學校裡。志強脾氣最倔,伍阿哥接到家裡電話。說是年老的父母在電話裡聲淚俱下,懇求他不要亂來……因為大家分散了,有些人我沒見到……不知道他們現在情況怎麼樣,能夠平安最好了。」
他長吁口氣。方驚覺自己又在病中的妹妹跟前,說這些讓人沒辦法寬心的事情。抬頭的時候。果然。她眉梢已經攏了起來。
趕緊轉開話頭,「你想早些出院?這樣也好。只是得羅醫生同意才行,我們多聽聽專家的意見,嗯?」
護士送來午餐。
她的白粥,熬地極爛,也不稠,一看就知道很好消化,只是賣相一般,並不能勾人食慾,而且也確實沒滋沒味。
大山拿起粥碗,這就要餵她吃粥,「你從來就不喜歡吃粥,可是現在沒辦法,先將就著吃些,晚上我讓家裡做些可口的給你送來。」
董潔搖頭拒絕,舉起手中剛吃了沒幾口的蘋果示意道:「哥,你先吃飯,我想把這個蘋果吃了,粥一會兒再喝……你別皺眉嘛,蘋果也可以當飯吃,而且總比白粥有營養吧……好吧,我吃,我吃就是了……」
終於可以回家了。
醒來後,董潔就積極配合護士的工作,該吃藥就吃藥,讓打針就打針。
總算磨的羅偉同意,可以提前出院。
期間,大山特別開車出去了幾次。
先是天安門廣場封鎖戒嚴,不准通行;後來解除了,可是已經清理的乾乾淨淨,絲毫看不出電視播放的暴行地影子。
而學校方面,偌大的校園,竟有種空空蕩蕩的感覺,偶爾擦肩路過的同學,一個個都閉著嘴巴不出聲。整個校園,籠罩在一種不安地氣氛中。
伍阿哥留在寢室裡,一臉憔悴,他告訴大山:於大偉一直主持廣播站,老師和同學們擔心會被拘捕,已經催促他離開北京,回西北老家了。莫志強情況更嚴重些,那天早晨,他一身血精神恍惚的回到校園,大家仔細檢查後,發現他幸運的沒有受傷,現在已經躲了出去,在哪裡沒有人知道……一位與他們交好的姓鄭的同學,沒了……
大山見到那位同學地父母,來寢室收拾兒子遺留下來的東西。那對父母捧著兒子留下地衣物,嚎淘痛哭,一聲聲喚著兒子的乳名,同樣的淚水也從他們這些活著的人眼裡肆無忌憚流了出來,而別地寢室,也傳出別的父母痛心疾首地泣血之聲……
青春期地這場政治風暴,做為親歷者,大山心裡百味陳雜。
活生生的人命,一夕之間就沒了。
原來生命竟是這麼脆弱!
那人也曾經是家裡地座上客,言笑宴宴,笑語盈盈,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這個春夏之交,定格在最美的十九歲。家人的驕傲,家鄉人眼裡的天之驕子,就這樣匆匆結束了風華正茂的短暫一生。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就是朋友的離去,以這麼一種突然的方式。
「哥?」
董潔輕輕握住大山的手,拉他躺到自己身邊。
大山順著她的施力方向,伏下身子,也放軟身子。身體接觸到床榻的一瞬,一種疲倦的感覺,伴著傷心,撲天蓋地襲來。
董潔把臉放到他胸口,以整個身體來擁抱他。
「小潔,你知道嗎?他只是一個熱情的大男生,考入首都的大學,考入中國頂尖的名校,他一直為此驕傲和自豪……他一直說,他要認真讀書,認真生活,將來認真工作,努力做出一番成績,要永遠留住媽媽臉上的微笑……他說家鄉雖然是一個小城鎮,可是他愛自己的家鄉,畢業後,一定要參與家鄉建設……他說,自己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同學,兩個人初中開始就要好,雖然他考進了北京,但他會像我們一樣,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最初的感情……他說他愛自己的祖國,所以願意為此吶喊,希望革除弊端,讓它的明天更美好……」
誰該為這場悲劇負責?
被殘忍殺害的解放軍的屍體,在電視裡觸目驚心。懷惴著美好的夢想和願望投入這場運動中的年輕學子,最後只換來年老父母傷心欲絕的哭泣。
大山忘不了,伍阿哥拽著他的手,聲淚俱下:「怎麼會這樣?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理智上,大山明白,這樣做是必須的。就像唐老爺子說的:這樣的處理,雖然粗糙,但卻必須。讓中國產生病態的,不是中央這幾個人,而在外圍,在各個地方,在許多因循的制度中,它是大範圍的,想一次改變,是不可能的,誰都無能為力,並且學運發展已有相當時日,廣范廣闊,壓力之大足以讓所有問題一次引爆,中國承受不了,最後可能成為另一個文革,變成群魔亂舞,這一切的一切,牽扯的是政治的判斷力,不能依靠的是熱情……
大山能理解:寧當惡人,不當罪人的心思。
可是,他沒有辦法告訴伍阿哥,也不忍心對那些沉默著的傷心著的同學說,他們需要的不是講道理,他也是!
他喃喃低語著,語無倫次,沒有邏輯,只是反反覆覆著說話。董潔用手一遍遍拍撫著他的背,像母親抱著嬰兒一樣,盡可能的給他溫暖。
對哥哥朋友的遭遇,她動容,卻又無奈:多少年輕的生命就此永遠離開,為了一個無謂的執著。
那樣純粹的活著,以一種決絕的姿態,哪怕付出生命也不後悔。也許人在年輕的時候,真的容易被熱血和激情所激動,所以一往直前,不怕付出一切,不會為了所謂的前途畏手畏腳。
董潔雖然不能贊同這種偏執,但她不能不為之感動。這樣純粹的人,這樣純粹的想法,這樣為了理想可以往前衝的人,給即將過去的八十年代,畫上了一個不完美的休止符。
這樣說也許殘忍,可是,他們代表了一個時代,他們見證了一個時代的熱情,也結束了年輕一代的激情。他們之後,大家學會了為自己的前途斤斤計較,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大家學會做事之前,先把個人的利益放在天平最重的一端去考慮……那些曾經激情揚溢的只為了理想可以毫無顧忌的年輕一代,於是成了絕響。
「哥,這世界比我們想像中的殘忍。可是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我在這裡,我們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