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裡,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已進入夢鄉。董潔鼻息細細,靠在韓盼懷裡,睡得正甜,唇邊綻一絲頑皮的笑,彷彿夢裡遇到正開心的事,韓盼眉梢亦舒展開來,顯得格外的寧靜和安詳。
「她們都累了!」
大山看著生命裡最愛的兩個女人,發自內心感到一種完整的滿足感。
「噓!」唐援朝衝他做個噤聲的口型,一指外面客廳道,「我們出去聊。」
幾瓶酒,兩個酒杯,兩個男人並肩坐在沙發上。唐援朝喝的是白酒,大山喝啤酒。
「當年我們偶遇的事,我前幾天剛給你媽講,落她好一通埋怨。說起來,這事在我心底反反覆覆琢磨了這些年,都快落下心病了。」
唐援朝一口喝下多半杯白酒,喘口氣,道:「我琢磨著,事情不會這麼巧吧?可年齡時間姓名又都對得上,許多次,我都想跟你媽說說,可這事說出來不是生生給她添堵嗎?」他向後一靠,背倚著沙發,瞇起了眼睛,「很多個夜裡,我都向老天爺祈禱,希望當年那個說要請我喝酒的人,就是我那無緣的兒子。」
「『我叫李悠然,如果有一天,叔叔能聽到這個名字,一定要來我啊。我不能保證時間,但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再見的,到時候,我請叔叔好好喝一杯!』很有志氣的孩子,眼睛那麼清朗,給我的印象非常深。我常常想啊想啊,如果那個男孩子,就是我要找的人,該有多好?想不到,老天爺果然照顧我,更想不到,你竟然靠自己,做出了一番大事業,東方元素服裝公司?歷害!這個公司投放的廣告是今年最受關注的焦點,幕後的主使人,竟然是你和小潔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大山,叔叔和媽媽都為你感到驕傲!」
「這幾年,盼盼,哦,你媽媽她一直都在不安,有時候半夜被噩夢驚醒,她說她夢到兒子指著自己說恨她,說不原諒她。」
唐援朝轉過頭,認真道:「大山,叔叔很感謝,你能這麼快毫無怨恨的接受了你的母親。」
大山垂下眼,輕輕晃動著手裡的酒杯,啤酒那金黃色的液體,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旋出令人目眩的漩渦。
「媽媽剛走那陣,我很想她,非常的想,奶奶就安慰我,說媽媽很快就回來了,很快。後來,我有了小潔,那段日子,因為小潔身體的原因,我和奶奶,整天圍著她轉。再然後,奶奶去世了,我們的生活更困難……我也抱怨過,為什麼媽媽還不回來,媽媽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回來?但心裡更多的是擔心。我在山裡,一點都不瞭解外面的情況,我很怕媽媽會像外公外婆一樣受苦,我怕她出事,到後來,我總這樣想:寧願她在某個地方,快快樂樂的活著,哪怕不回來都沒有關係,我只希望她平安。」
他抬頭,微笑道:「至於現在,唐叔也看到了,我們的日子越來越好,工廠上了軌道,要忙的事很多,我答應過小潔,也答應過自己,我們要辦中國最好的服裝公司,我要考上北京的大學。」
他輕聲,似自言自語般道:「怨恨?不,我不會去怨恨哪個人,我也沒有時間把精力花在無所謂的怨恨上,去怨天尤人、自憐自悒,做那小兒女之態。我很忙,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況且,」他笑笑,補充道:「媽媽始終是媽媽,我愛她!」縱使有怨,也敵不過這血緣牽絆的愛,誰對不起誰,誰錯的更多些,計較這些,有意思嗎?
唐援朝拿過他手中的酒杯,和自己的一起放到桌上去,欠身過來,忽然伸開手臂緊緊抱住他,緊緊地。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什麼樣的苦難,讓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擁有如此成熟理智的心態?在他被迫快速長大的背後,隱藏著多少無法訴諸於口的辛酸?早熟的孩子在自給自足的世界裡,只有自己為自己解縛,難過的時候也不可以放肆的哭泣,也要像一個成熟的大人一樣的隱忍。大山,他還只是一個孩子,他的心還是像孩子一樣的柔軟,但他的意志裡已經有了一種叫做堅強的韌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因,不管什麼樣的不得已,最終承受最大苦果的,往往是少不經事的孩子。如今他已經長大,大的有足夠的見識,自己獨立去處理各種複雜的人與事,他要底要怎麼做,才可以讓他暫入放下堅強,放心的去倚靠他呢?
大山愣了一下,慢慢反手回抱,他聞到了,那股從來不曾接觸過的、來自成熟男人的體息,那有力的擁抱、那寬闊的胸膛、和那麼渾雄有力的心跳,這、就是他從來無緣接近過的父親的感覺嗎?父親的擁抱,原來是這樣的充滿力量,有一種無言卻可以意會到的深沉的憐惜之情!
有一個人,他會在你剛剛學習走路、學習騎車摔倒時,默默心疼;他會在你剛剛學會叫爸爸、拿回第一張獎狀時,興奮得難以入睡;他會在你生活不順、感情受挫時,恨自己沒能保護好你;他也會在你因為學習、工作或是婚姻遠離他時,獨自傷心。有一個人,他決不會在你面前表現難過與脆弱,他從頭到尾讓你看到的只會是笑容與堅強,不僅因為他是一家之主,更因為他想做母親和你的依靠。
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做父親!
父親,多麼熟悉、又是多麼陌生的一個字眼,大山深呼吸,極力想壓抑下鼻中的酸楚,最後還是濕了眼角。
「大山,跟唐叔回北京吧!」
唐援朝終於鬆手,這個戰火洗禮過的鐵漢,真的動情了,「北京有你的外公外婆,有唐叔和媽媽,還有,唐叔的父母、你的爺爺奶奶,唐叔保證,大山,所有人,我們所有人都會好好照顧你和小潔。」
大山一口氣灌下整杯啤酒,壓抑住胸中正翻滾的熾熱情感。
「唐叔,你知道,瀋陽這邊有服裝公司,我們不可能說走就走。」
「把公司搬到北京,或者在北京再開一家,這邊做一個分廠。」唐援朝握住他的手,正色道:「到了北京,唐叔和媽媽方便就近照顧你們,再說,你不是要報考北京的大學嗎?你現在已經是高中生了,也沒剩多長時間,現在著手做這件事,正是時候。」
這個問題,大山也想了很久,說實話,自打電視上的廣告播出以後,反響極好,東方元素和金土地的招牌,算是在全國打響了。後者還好說,自有來自天南海北的個體戶過來拿貨,前者面對的是高端客戶,最好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開專賣店,這方面,人脈也好關係也好,他們都不具備獨立操做的能力。以前年齡小,瀋陽這個地方,幾個老人家的幫助和扶持下,平平安安發展的倒也順利,如果是面對全國這個大市場,他們勢必要面對各方面的壓力和挑戰,攤子鋪的太大,步子邁的太快,接踵而來的種種問題,這些他都必須考慮。
「唐叔,我和小潔,我們可以去北京,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好,你說,不管什麼條件都好商量。」唐援朝很興奮,自打聽說兩個孩子獨自創下這麼份家業,他和韓盼就很擔心,擔心大山以公司為借口拒絕去北京,現在聽他口氣鬆動,心頭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北京方面我和小潔都很陌生,我希望唐叔能幫我們找一塊合適的地方辦廠,資金方面我們獨立解決,服裝廠的大小事務也一樣。再就是,」大山遲疑了一下,開口道:「我和小潔要自己住。」
「頭一條好辦,唐叔本來就這麼打算的,可你和小潔自己住?這不行!」唐援朝堅決反對,「你們是兩個未成年的孩子,以前那是沒辦法,北京現成守著一堆親戚朋友,把你們兩個孩子推出門,像話嗎?你媽媽……」
「唐叔,」大山打斷他的話,插口道:「我和小潔,已經習慣獨立生活了,學習、廠裡的瑣事,瞧,我們有很多事要做。我們忙起來的時候,都需要一個安靜的不受打擾的空間。我知道唐叔和媽媽很想和我們住一起,希望可以照顧我們,這些我都理解,可是唐叔你也要理解我們,現在正是服裝廠發展的關鍵時期,小潔的設計不能受太多打擾,我在她身邊照顧就足夠。」
他擺擺手,「唐叔,不要說什麼我還是個孩子,這幾年,我把自己和小潔照顧的很好,你也看到了,不是嗎?我和小潔自己住,閒暇時,我們可以去看你們,你們也可以來看我們,很方便的。唐叔,這一條,」
他口氣堅決毫無迴旋餘地道:「我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