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輝病倒此事確實有些蹊蹺,以至於連雍正也反問了一次。回話那侍衛統領卻珍惜得不願意多說半個字似的,很凝重的答道:
「是。」
此人從二十一歲起從正黃旗兵士中入選。到現在已經過五旬,整整衛護雍正三十年,他若回答「是」,那麼安明輝就真的是因病不能來了,絕不會滲上半點水分。
不多時外面又有人前來繳旨,正是當前炙手可熱,浮沉幾十年不倒的大學士明珠,他整理衣冠,下跪啟奏道:
「多睿怠慢聖旨,桀驁不馴,已將其手中兵權奪去,並剝奪其一切職務,按旨意令其回盛京掃墓,即刻起程。」
聽到如此嚴厲的處罰,眾人心中無不閃現過一個念頭:
「多睿完了。想來若不是因為他祖先多爾袞的緣故,雍正或許將之直接賜死也未可知。」
對於皇帝來說,選擇臣子的首先標準便是忠誠,其次而言才說得上個人的能力才幹。假如寶玉不是沾了元妃的光,也算得上是半個皇室中人,就算他的本事再大上十倍,雍正對他也絕不可能那樣優渥器重,一容再容,反而會加倍猜忌。
多睿的強硬無疑令皇帝的自尊遭受了嚴重的挑戰,所以他在頃刻間失去了一切——至少是明處的一切。
雍正威嚴的眼掃過殿中這幾名年輕臣子惶恐的臉,他很滿意自己殺雞儆猴地效果。對於拖著病體勉強視事的他來說,今日也實在有些疲憊。但就算是疲憊,也不能不將要做的事接著做下去。因為他是皇帝——權力無限,但是責任也無限的萬乘之君!
在經歷了一系列的訓話之後,雍正疲倦的擺了擺手:
「好了,你們下去吧。朕還有許多事要做。」
這句話著實令與會之人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此時的他們,才加倍的深刻體會到了伴君如伴虎這句話的深意。而雍正接下來卻還補充了一句:
「賈寶玉留下來,朕有事還要問你。」
寶玉在太監地引領下繞入了乾清宮的後殿,那是一進頗為簡樸的書齋,其中除卻此處器物所用地乃是明黃色以外,這裡只怕還及不上江南的大戶人家的陳設鋪張。然而寶玉卻知道,多少軍國大事都是在這裡決議而出,萬千黎民的生機興旺。也是大多取決於此中人的一念之間。
雍正安靜的坐在纖絨編織地躺椅上,寶玉敏銳的覺察到他的指甲之上灰濛濛地,暗淡無光,似乎已失去了生命的光澤,竹枝一般的手指交叉互握著,依然銳利若鷹隼一般的雙眼卻望著承塵。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雍正指著手旁的一個托盤道。那其中有一個白玉所製的小酒杯。其中液體清澈透明若清水一般。不等寶玉回答,他便淡淡道:
「這本來是為你預備地。」
寶玉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忙起身跪伏在地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若是要寶玉的命,寶玉自然也無不依從,只是還望皇上務必要珍惜龍體,此事關係到國家氣數的興衰,天下黎民的性命。那是萬萬不能延誤的。」
雍正嘿然出聲。卻不接話,頗久才道:
「多睿不來原本在我意料之中,我倒是以為你也不會來,因此才叫人給你備下了一杯酒,若你不來,現在就是飲下這杯酒的時候,下臣之中,我最不放心的首先就是你。然後才是多睿。朕且問你,我知道你本是不想來的,為何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寶玉默然了半晌,突然道:
「那臣就直言了,臣其實並非不想來,而實在是有些不敢,只因為皇上整整十餘日音信全無!臣與幾名阿哥頗有宿怨,惟恐此……此行乃是有人偽穿聖旨誆臣入伏。」
寶玉這幾句話說得誠摯無比,他望著對面雍正地眼神幾乎已不是臣子看皇帝的眼神了,而是一種子侄求助長輩的無辜眼神,叫人無法置疑他的真誠。雍正怒道:
「大膽,朕還活得好好的,誰敢如此大膽!」
寶玉似是掙扎了一下,還是倔強道:
「就似我同那位公公說的一般,皇上也是人,也有生老病死,自始皇帝起,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喊了幾千年,古往今來卻還是沒有一位皇帝能壽過百旬,更不要說萬歲了。皇上身體強盛如昔,可旁人未必就那麼想。」
聽到寶玉這在平日裡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言論,雍正卻出奇的平靜——這可能是他正身患重疾,能夠加倍深刻的感觸到寶玉話中真意的緣故吧。
「既然你如此多的顧慮,為何又來了?」
寶玉黯然道:
「臣以區區一介鄙微小官團練使,多次肆無忌憚干冒法紀,而皇上卻對我一容再忍,更是在元人前派出首先為國出戰,此等賞識,已經不能用知遇之恩來形容,因此臣後來便想,哪怕這就是個陷阱,臣為了皇上名義而死,也算得上是一死以謝君恩了。」
寶玉說話的時候眼中淚光閃動,顯然已動了真情。雍正見他說得慷慨激昂,心下觀想史上那些為君死難的忠臣孝子,饒是他飽經人世間的風霜,心中也不由自己的唏噓起來。
過了一會兒,雍正忽然開口喚道:
「小安子。」
自然有太監自外面應聲行入。
「傳朕的旨意,安國將軍典韋調入陝西任兵馬副使,平波將軍趙雲至天津駐守,綠營二營干總何環就地革職,禮部文書賈詡遷任山東聊城縣令,即刻動身,不得有誤!」
雍正所進行的這一系列人事調動,全是針對寶玉的嫡系所行,他看著寶玉淡淡道:
「朕本來是要殺你的,你這小子不僅政治的心機又重,還擅長領兵打仗,將來若是新皇略不注意,便是何進,董卓,曹操之流。」
寶玉大驚失色道:
「皇上何出此言,臣,臣得如此評語,惟請皇上賜臣一死。」
言畢淚流滿面,雍正冷哼道:
「朕若今日將你妄殺了,我大清為外族入主中原,這些漢人學士本來就心懷不忿,他日我歸天後,日後的史官也不知道會怎樣大書特書,譏我剛愎自用,自毀長城,朕將你這些得力手下調開,就已是要你絕了心中的一些不軌念頭,算得上對你格外優渥愛護,你若再不知檢點,那麼朕為了大清的萬世基業作想,也顧不得那許多身後事了。」
寶玉黯然道:
「是。」
他見雍正想來是渴了,將面前的茶一口飲盡,旁邊的小太監還未上前,寶玉也是手快,忙拿起手旁的壺給雍正滿上,在例水時,寶玉的手指似是有意無意的擦過雍正的手背,因為動作極輕。後者也未發覺這傢伙的小動作——便是發覺了也只當是無意之舉。只是皺了皺眉教訓道:
「你好歹也是出身於豪門,怎的做這些端茶送水賤役所操之事?成何體統」
寶玉誠摯道:
「為旁人端茶送水,那自然是賤役,能夠為皇上做些事情,那本就是臣子的本分。」
雍正聽了,一會兒又道:
「照理說,你雖然小錯不斷,但那大多為你個人的操守,真正違法亂紀之事也甚是了了,你先誅赤老溫,後面力敵元人,那都是為國爭光的大功,眼見得隨你一道的部下一個個封妻陰子,身居高位,而你卻還是那個不入品的團練副使,你嘴上不說,心中只怕也有怨言吧。」
寶玉惶恐道:
「皇上切莫這樣說,臣雖是區區副使,然手中之權甚重,皇上對我遙控部下之舉不加干涉,寶玉行的是將軍之實,臣又怎會不知進退心存怨望?」
他其實知道,雍正之所以一直在官職上壓制自己,那是因為他要將封賞自己的機會留給新君——倘若此時就封他到高官,那麼新君登基後又該如何加恩來籠絡人心?因此雍正寧願自己來做這個惡人,也要為繼承人將來的路走得少幾分阻礙。這乃是他的一片苦心,卻是不能為外人道破的。
此後君臣之間也無甚話說,看看已交四更,雍正便揮手讓他出去。出得殿來走在路上,寶玉看前面引路那太監沒有注意,反手一撫背上,只覺得涼颼颼的全是粘膩的冷汗!渾身上下也一直發軟,彷彿剛剛才跋涉了幾百里山路,方纔的凶險任誰也看得出來,他稍微一個應答不慎,那就是被當場鳩殺的下場。
而通過那倒水時不經意的一觸,寶玉還確定了一件事。
——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方纔他感覺到雍正的手背皮膚冷若寒冰,乾澀粗糙。再聯繫到他說話的聲音,氣色,他能夠肯定:
雍正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