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征戰搏殺聲四起,今夜的承德雖為了粉飾太平,未下令宵禁,家家戶戶還都是早早的熄燈就寢。獨自一人信步在空曠的街頭,寶玉分外的覺得殘月特別冷,身邊的流水也特別冷,這入夜的空氣也特別冷。
……因此就越發襯托出前面的那個小攤子的喧雜熱烈。
這所攤子極其簡陋,惟有七八張油膩的凳子,兩三面油污的椅子,一盞氣死風燈高懸在一根瘦削得幾乎要斷折的竹竿上,旁邊放了三個熱氣騰騰的爐子,烘烘的迷離著黑暗。
可是這看來簡陋得不能再簡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攤子周圍,卻圍滿了人。
每來一個主顧,那叼了一根水煙的老頭子便順手揭開爐子蓋子,拿起一個碗滿滿的為來者添上一瓢湯汁也似的東西。那一揭一舀間,哪怕是身在丈外的寶玉也嗅得到那股令人砰然心動的奇異香氣,這才使他恍然醒悟過來,原來應該進餐了。
攤上的位置已坐滿,而旁邊的兩根橫放的樹幹也就成了上好的落腳處,一個客人正埋著頭喝著碗中的湯,接著用力嚼一口乾硬的饃,最後再端起放在旁邊的粗瓷酒碗咕嘟咕嘟的大飲一口,吃得不亦樂乎。
這人的身形十分高大壯碩,以至於一個人要佔據三個人的地方。旁人見他敞開的胸膛中露出的肥實的胸肌,密密麻麻的黑毛,都有幾分駭怕,不敢接近於他。
寶玉卻笑了,那是一種十分溫暖的笑意:
「鐵牛,原來你這廝在這裡大吃。怎的,這湯裡有狗肉,吃得這般香?」
李逵伸袖抹了抹肥膩的嘴,用蒲扇一般的大手往臉上抹油汗,這才愕然抬頭,看清楚是寶玉,面上露出歡喜之色,還來不及說話。那主理這攤子的老漢就沙啞著聲音道:「什麼?」他揚起切腸肚的菜刀來:「湯裡還有人肉呢!」他顯然已忍壓著自己的憤慨。
這人雖然只是個小攤的老闆,可是他混飯吃的手藝是絕不容人輕忽的。
寶玉笑笑,也不介意。對李逵道:
「真的好吃?那好,給我也上一碗。」
李逵咧嘴笑道:
「我的好老大,你來得正是時候,俺方才在營裡賭錢,輸得精光雖說這老陳頭聽說我是殺元人的,不要我的錢,但吃著怎的也是渾身不大自在,你先幫俺把上三次的帳結了,一共是七兩四分紋銀。」
旁人見這個翩翩佳公子竟然跑來光顧這等骯髒小攤,心下已是詫異,又見這凶神惡煞的黑大漢居然管他叫老大,更是無不在心中嘖嘖稱奇。
寶玉苦笑搖頭,順手便摸出一張五十兩銀票遞了過去……他御下雖嚴,出手卻是異常大方,正所謂用兵之道在於一張一馳。因為他知道李逵好賭,若今日換了旁人,這面額至少也是五百兩。
李逵昂然行到老頭子身旁將銀票遞了過去,唱了個肥諾道:
「老陳頭,俺只怕還要在這裡住上一段時日,餘下就存在你這裡著今後扣吧。對了,再來半斤老白干,一份中碗的湯,五大片牛肉蘸上椒鹽。」
若是旁的生意人,見了這五十兩進項,自然歡天喜地,招呼不迭。那老頭子卻平平淡淡的將銀票接了過來,也不辨認真偽,隨隨便便地向懷中一塞,打了酒,平著刀拖了五片巴掌大的白肉,料理了一份蘸水盛在一面盤子裡遞給李逵,冷冷地道:
「那湯是你吃還是他吃?」
這一問連李逵都為之一楞,道:
「我吃的怎樣,我老大吃的又怎樣?」
老頭倔道:
「他吃的我就不賣。」
李逵也算走南闖北多年地了,還未見過這樣脾性古怪的老闆,愕然道:
「哪裡有連生意都不做的老闆?」
老頭子額上青筋暴起:
「若不是看在你殺過元狗子的份上,我連你這生意也不做了!」
寶玉此時卻行了過來拉住李逵……也只有他和典韋能讓這黑廝服帖……寶玉見這老者皺紋密佈的臉上神情激動,一道突兀猙獰的刀疤由眉直拉到唇角,知道其中必有隱情,正色道:
「老人家,在下方才口不擇言,還望見諒則個。」
那老頭子也未料到寶玉竟然會主動道歉,一時也吶吶的說不出話來。寶玉卻微笑道:
「說來慚愧,在下曾在草原上率著這黑廝等斬殺元人數萬人,元人端的是恨我入骨,莫非閣下與元人沾親帶故,這才不願做我生意?」
被寶玉這一說一激,那老頭子目呲欲裂,臉都掙得通紅,呼哧呼哧地急得直喘氣,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欲待開口,卻忽然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顫抖著手自旁邊那口從未揭開的小鍋中舀了一碗濃羹給寶玉,又塞了一張又冷又硬的薄麵餅給他。
寶玉目的達到,學著李逵的模樣在樹幹上半蹲半坐下來,先喝一口湯再咬一口餅。光線昏暗,也看不清楚那湯的色澤,只覺得一口喝下去,滿口都是燙燙的鮮,再咬一口寡淡無味而冷硬的饃,只覺得饃的乾硬竟將湯汁的熱燙長鯨吸水也似的包納,水乳交融的調和在一起,此時再咀嚼一下,這才發覺原來口中還有被燉得軟硬適度的牛肚片,這種口感,味覺,以及食料奇妙的交融,是寶玉之前所始料未及的。
而好容易戀戀不捨的將這美味咽落肚中,正等再咬一口,口中卻又承前啟後的湧出一股清香的略苦草藥氣息,端的是餘味裊裊。李逵又將手旁粗瓷酒碗遞了過來,寶玉也不嫌棄,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因為喝得未免有些急,面上頓時泛起一團紅暈。
酒是劣酒,辛辣割喉,偏偏在入喉之前拈起一片盤中白肉就酒嚥下,那卻又是一種奇妙的協調統合,一辣一肥,最後腹中還要冒出一股由內而外的緩慢熱度,那種感覺非酒意,非湯中本身蘊蓄的熱力,而是來自於自身的活力,使得頗為疲憊的寶玉的精神也為之一振。
「好一道藥膳!」
寶玉豎指讚道。
可是那老頭子聞所未聞,又依舊以那副愛理不理人的模樣蜷縮在了鍋旁凳上,過分寬敞的破舊大衣分外烘托出一種風燭殘年的驕傲孤僻,還有幾分孤家寡人的冷漠淒涼。
這時寶玉才從旁人口中得知,這老陳頭早年便憑著這手絕活兒在塞外口上闖蕩,攢下了好些身家,只可惜天有不測風雲,遇上了前來劫掠的元軍,一家老小七口人死得精光大淨,他也身受重傷,臉上的那條疤就是那時候給一刀砍下的。自此孤單一人在此處擺攤,每月所積留出來的余蓄全都捐給了軍中,因此他在這非常時期開工做生意,尋常兵丁知曉他底細,也不來阻他。
寶玉聽了緣由,心中肅然起敬,這麼一名風燭殘年的老人,卻還是心懷國仇家恨,眼見得是至死不逾。這種執著也是難能可貴的了。他忽然撮唇打了個呼哨,旁邊自有人行出領命,寶玉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匆匆而去,返回的時候手中還多了一卷黑色的物事。
寶玉拿著那卷物事行到老者身前,躬身尊敬道:
「在下冒昧,見尊駕之處還未有招牌,特贈此物權作酒旗。」
老頭子微閉了目,面容猶如古井不波,沒有絲毫表示。在旁邊給他打下手的一名老婆子歎息道:
「你這小伙子的心意倒好,只可惜他家的招牌都在劫難中被元狗子一把火給燒了乾淨,自此他就不再掛這東西了。」
寶玉展開手中之物,只見那是一面寬七尺長四尺,周圍綴了許多流蘇的黑色闊布,其質地非絲非布,似是以羊毛織就,其上還有大團大團的暗紅色污質。旁邊圍觀之人大多不識此物,紛紛搖頭,口中稱奇,只有數人神情驚疑不定,交頭接耳,似是看見了什麼可怕的物事。
寶玉微笑道:
「老闆你可知道此乃何物?我所以冒昧以此物相贈為酒旗,那是因為普天之下,尋常酒肆根本就不敢,或者說不配以此物為招牌,惟有你老這個小小酒攤配得上!」
那老頭子聽他說得鄭重,不禁也略開眼簾掃瞄而過,豈知這一看,他整個人都變了,變成一種狂喜狂怒交織的表情,這老頭子彷彿被什麼鋒銳的東西刺了一下的跳了起來,一把捏住了寶玉手中的這面物事,湊到鼻上一嗅驚道:
「這上面染的可是人血?」
寶玉緩緩點頭,神情中有幾分悲壯,又有幾分自傲:
「為了奪取這面元人萬人隊的大氅,短短盞茶功夫,敵我雙方死傷人數便過了千,在我拾起這面象徵元人軍威軍容的旗幟的時候,它已經被浸泡在了血漿中,被染得失去了本來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