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再將安明輝和賈寶玉的原話重複一遍?」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宗學中的主事人,宗人府副總管德仁!站在他身上的是在允祥垂詢時也一同在場的另外兩人。他很是凝重的聽完這兩人的匯報以後,神情已是沉肅非常。眉心正中更是緊蹩起一個「川」字,看上去分外有一種老謀深算的威嚴。
驀然,德仁眉頭一揚,這一揚看上去就像是心中被什麼重物猛烈錘擊了一般。這個動作使他兩頰的法令紋分外的深刻。
「安明輝是被斥退的?」
「照我看來,被讚的未必允祥真的就讚賞,而被罵的也未必就真的惹惱了這位俠王!據當前情報分析,安明輝提出的反間計早已在朝廷中被緊鑼密鼓的運作中,我看允祥之所以這樣疾言厲色的斥責於他,只怕是為了不願讓旁人多言而走漏風聲罷了。」
「而賈寶玉那句話,倒才真正的耐人尋味啊!」
「北面哪有什麼戰事?」
德仁再一次重複了這句話,他以指關節輕輕敲擊著桌面,沉吟了半晌,眼中精光一亮!
「莫非,這小子的意思竟然是指,北面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戰事僅僅是元人的一次佯攻?」
他霍然立起身來在室中踱著步:
「這很有可能!木華梨年前便與赤老溫一併西來,受其節制,如今赤老溫身亡。他卻安然無恙,從容歸國,作戰不利,蓄意謀害的大帽子一定會扣到他的腦袋上來,在這種局面下,打著復仇地口號率領本部對南方來一次作戰不僅能堵住國內那沸沸揚揚的輿論,更可以趁此機會在邊界上掠奪牛羊金帛!」
旁邊的那兩人面上露出驚異之色,德仁的話顯然也令他們震撼非常,有誰能想到如今邊境上那令朝野震動的攻勢竟然是一次佯攻,而邊關那無數將士的鮮血,居然只是為了政治上添加上一塊小小的籌碼?
「木華梨不是笨蛋!事實上,能夠坐到他這個位置上的都絕對不是一個笨蛋!眼下的攻勢雖然猛烈,想來此人派遣上陣地都是那些對赤老溫忠心耿耿,被他復仇的口號吸引而來的舊部,這些人憑藉著一股哀兵之氣來襲,定然是令邊關大感壓力。而木華梨則將自己的嫡系放在後方以保存實力,等到這些赤老溫的舊部死完以後,再立即移師東移,痛痛快快的掠奪一把後安然歸去。而我方定然會以為此乃木華梨的誘敵之計不敢出戰!」
「如此一來,木華梨即以赤老溫舊部的鮮血來堵住了國內的悠悠眾口,有借此掠奪的大好時機擴充了勢力,好個深謀遠慮的木華梨,好個高瞻遠矚的——」
「賈寶玉!」
「如此說來,允祥豈不是也看到了這一點,這才轉身急匆匆的離去?」
「我既然能品味出賈寶玉話中的含義。允祥自然也能做到!不過知道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一回事,誰也不敢將身家性命乃至跟個朝廷的未來押在賈寶玉憑空而來地一個臆想之上——雖然這個臆想很接近於真相!」
室中沉寂了下來,一時間,連德仁也在咀嚼著自己這句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的話語。良久,另一個一直都沒說話的人很是凝重的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
「那麼,這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京中四公子之爭,竟然是賈寶玉與安明輝這兩人強龍反壓地頭蛇,後來居上了?」
「居上倒也未必,納蘭容若莫測高深。其父浮沉宦海三十年屹立不倒,深得皇上信重,若說賈,安兩人能將之超越,那也未必太小窺於他了。不過行事素來秉持正途的海氏兄弟與這心思千變萬化的兩人一比,老夫實不相瞞,那就......真有些相形見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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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寶玉的推斷,終究沒有靈驗,元人在山海關前的攻勢,日復一日的猛烈,似是無窮無盡,毫無衰竭之勢。在激戰最激烈地關口前隘的堅硬青石上,已結了一層黑褐色的厚厚血痂,並且據前線傳來的捷報和首級真實,他們還在亂軍中趁勢擊殺了木華梨倚為左膀右臂的親生兄弟!這個情報彷彿直接反證了木華梨「保存自身實力」的說話,於此同時前方要求增兵增糧的緊急軍情也雪片似的飛遞而來。無疑在某種程度上為人們對前方戰事地憂慮濃墨重彩的添加上了一筆。
在這樣一個人心惶惶的局面下,雍正卻下旨:將於四日後率領京師眾臣,文武百官,前往京畿圍場進行春祭——須知,那處距離前線危險之極的戰場不過數百餘里,若元人已然偷偷潛入長城,不過是兩三個時辰便能長驅直入,一舉將這國家地中樞聚殲!雍正此舉,實在是不得以而為之,那是在向軍民乃至敵國表現自己對前方戰事的信心!
常言道:一日之計在於晨,一年之計在於春,每年的春祭秋狩本來是一年中至為隆重的兩大盛事,其中尤其以春祭為主。然而滿人立國後諸事繁瑣,漸漸已將此遺忘,如今雍正舊事重提,在寶玉看來,十天的春祭集比武、田獵、演練、祭祀於一身,想來除了是要借此機會誇顯文治武功,安定人心之外,還有考較各位皇子,測試八旗子弟的意思。另外一方面,只怕更是表現出這位行事難測的帝王主戰的決心!
居上有旨,誰敢不從?任何人任何事都得為皇帝的心血來潮讓出路來。宗學的課程也隨之停滯,寶玉也得到了難得的兩日假期與滯留在京的一干部下聚聚,如今典韋趙雲兩人早非初入京師的時候的那副草莽模樣,兩人先是在北面戰場上斬殺元人引以為傲的金帳精騎近百人,同時攜回的百夫長,千夫長印信只怕也不下二三十枚,這樣的戰績,確實笑傲北方軍中同僚之冠。
——所謂的尊敬,便是建立在實力之上。
再後來這兩人在天牢巷口橫刀立馬,面對安家父子調集的精銳談笑自若,毫無懼意,大有百萬軍中也能取敵上將首級的風采,其所展現出來的無論是膽識還是風範,哄傳京師,著實令人心折。兵部對這兩人也是寄予厚望,因此加意封賞,如今兩人被特旨加升為偏將,身被錦袍,左右扈從甚眾,已然頗有一方大將之形象。
然而兩人見寶玉一襲素服,同了賈詡飄然自樓下行上,竟還是如常上前去,拜服在地,以家將身份口稱公子,一切做來皆是真心誠意,自然非常。寶玉微笑著將兩人攙起,四人目光交投,無須多言,一切盡在不言中。
此時忽聞旁邊一個破鑼似的豪放聲音大嚷道:
「拜什麼拜,感情你們是第一次見到公子,看看這桌上的菜,涼了多可惜!」
寶玉聞聲渾身一震,眼中滿是笑意,也不轉頭過去,直接笑道:
「你這黑廝,原來還沒死掉?」
李逵已是高居上桌,左手拎個雞腿,右手持個酒杯,一口酒一口肉,正在「淅瀝呼嚕」的吃了個不亦樂乎。嘴裡塞滿了菜的他是在無暇說話,翻了翻眼睛模模糊糊的哼了一聲算是回了話,接著又將注意力放到了桌上的佳餚上去。
這傢伙雖然脾氣暴躁,又是無禮之極,兵部人等都不喜他,然而這廝殺人頗多,立功也巨,為了公正也只得給了他一個裨將的官職——如今卻只見得他那身簇新官服上油脂淋漓,尤其以領口袖口為甚,也不知多久未曾換過,不用說這象徵威權的衣物常常被這傢伙用來當作了擦嘴抹手的餐巾。
聚會的俱是寶玉的老部下,至不濟也是在塞外與他們在元人中同生共死郭的,對李逵這傢伙的行徑早已是見慣不驚,知他素來便是這樣邋遢,一干人對此只作不知,當下眾人舉杯相賀,談笑風生,共慶相聚之歡。
當下酒過三巡,眾人都有微醺之意,行事說話也就隨意起來,呼ど喝六,手摟粉頭,鬧得個不亦樂乎,寶玉微笑著看著這干手下,忽見賈詡給自己使了個眼色,心中一動,便隨他走出包廂之中,旁邊自有趙雲典韋陪侍同行,在一名青袍小廝的引領狹隘左饒右彎後來到三樓上一間雅致非常的小舍門口,掀簾行入,只見當先正位上有一名鬚髯滿面,獅子一般的豪雄老人,正若如獅子一般饒有興致的盯著他。
寶玉頓時吃了一驚,他眼見這鬚髮皆白豪情卻不輸少年的老人後,心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
「這個人天生就是為了戰陣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