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裡一片寂靜。如果濾去泛綠的梢頭傳來的清脆悅耳的鳥鳴的話,便只留存下融化了的水珠自海沁三人的身上不住滑落下來的「滴答」聲。
事實上,寶玉身上流露出來的桀驁與那種孩子般的稚氣往往會令人忘記了他的實力與身份。
——畢竟就在數日之前,寶玉剛剛才與老謀深算,經營西疆數十年的安家父子直面相抗!而且更居上風!
雖然眼前歸附於寶玉的潛在勢力已經被雍正火速調離出京,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身邊的這名強橫老者,已經令素來眼高於頂的海沁三人嘗到了失敗的痛苦滋味!
寶玉微笑,
舉杯,
仰頭盡了杯中酒。
對面中人卻將目光聚集在了海易的身上。
——那是一種探詢的目光。
——「上,還是不上?」
作為新一代中出類拔瘁的宗室子弟的代表,海易身後的勢力其實也相當龐大——僅憑他能將公主隨意攜出宮來遊玩便可見一班。眼下他若是一聲令下,要挽回自己損傷的面子,那麼隱伏在左右的高手盡出,就算寶玉此時與焦大聯手,也得吃上大虧。
然而他的腦海裡卻警然的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
「值得嗎?」
今日與這賈寶玉相逢,原是巧合,先前的出言乃至於出手,與其說是挑釁,實質上還是在試探。因為一聽到賈寶玉的聲音,他的心中就泛出了一種陡升的感覺:
——他和這近日來風頭正勁的寶玉彷彿相遇在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窄橋之上,除非有一人退卻,否則,就得有人被逼落命運的洪流中去。
——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敵意!
——誰讓?
海易忽然又掃到了寶玉唇邊那抹莫測高深的笑意。他感受到寶玉的目光正停留在淑德公主的身上——那目光中帶了嘲諷,貪婪,不屑。這目光令海易的心中不禁又為之一警:
「是了,自己私攜公主出宮,雖然是她本人自願,可是若此事鬧將出去被雍正得知,也著實令人難以分辨。就算不降罪下來,也在聖上心中留下一個極壞的印象。說不定,面前這賈寶玉正巴不得自己出手,將事情鬧大!」
腦海中一番緊密的權衡利弊之後,海易終於面無表情的站起身來,淡淡道:
「我們走。」
他旁邊的一干人雖然面露不忿之色,卻還是只得隨他起身離去。只是在離去之時,少不得向著寶玉怒目而視。那海沁臨行出園門之前,還回頭過來,忿恨道:
「賈寶玉,你不要以為今日之事便會這麼算了,你既是國戚,宗學之中咱們總有見面之時!」
寶玉卻無所覺,悠然微笑著看著河中流水。好一會兒才微微蹙眉道:
「十個。」
他這話顯然是對著身旁焦大所說。焦大這時才佝僂著背,輕微的咳嗽了一聲,咳聲空洞而生澀,飲了一杯酒下去後方道:
「走了的有十個,可是還有一個還在旁邊。」
寶玉將眉一揚,這動作彷彿拔劍出鞘一般,很有一種凌厲的氣勢。
「淑德公主乃金枝玉葉,身旁隨侍有十名大內高手絕不出奇。方才要是這海易惱羞成怒,命人一湧而上,只怕你我也難全身而退。」
「那倒未必,二哥你神功蓋世,連我教聖女也要依賴於你,方能一再突破瓶頸,區區十名大內高手再加上海氏兄弟,我看只怕也擋不住您與焦老雙人合壁,更何況還有典韋趙雲率了五十名精銳在五里外巡守?」
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說話之人不高不矮,臉色略白,腳步漂浮,一看便知是一名典型的酒色之徒。然而寶玉看清了他的面容,也不禁微「咦」了一聲,詫道:
「居然是你?」
說話的不是別人,赫然便是引他們來此之人,載德之子——
載灃。
寶玉目光閃動,好一會兒才啞然失笑道:
「好個載灃,居然連我也給你瞞過去了!誠然也是我失算,想那武昌離此幾千里之遙,若非大羅教那龐大的勢力,普天下又有誰人能有這等大手筆將這鮮魚徑直運抵京師?」
說話間,場中溫度已是驟然下降,以至於寶玉桌前杯盤中的湯汁也凝結成冰,而他眉心正中那點紅痣也越發鮮艷奪目,此時旭日中天,寶玉身周環境卻已銀裝素裹。載灃面帶驚容,後退一步擺手道:
「二哥千萬勿要誤會。若小弟心存惡意,又怎會孤身一人留在此處?事實上,自從二哥在皇上面前將斬殺赤老溫的大功分予本教以後,教中上下已未再將你們視為敵人。」
寶玉深吸一口氣,卻不說話,焦大的人似乎也變得越發乾枯佝僂,連身上套著的衣衫似乎也大了一號。載灃卻不著急,微笑道:
「好在本教教主已然料中了公子不會輕易相信我,因此特意要我來轉述一句話。二哥聽完這句話,是去是留,悉聽尊便。」
寶玉微微一怔,卻還是審慎非常的微微頷了頷首。
「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
載灃也為兩人的氣勢所攝,退開了數步,一字一句的道。
寶玉接連念叨了幾遍這句話,一時間似是若有所思,舉起的右手也緩緩的放鬆了下來。他目光中又露出了那種機敏睿智的神色。面上表情也瞬息萬變,終於微笑道:
「那你今日引我前來,又有何意?」
載灃笑道:
「二哥不覺得這海易在未來將是您的最大對手嗎?尤其是在皇后與慶妃有意將淑德公主許配給你以後?」
寶玉淡淡道:
「我對那刁蠻女子本就無意,他要——我讓他就是,有什麼好衝突的?」
載灃笑得好似一隻奸猾的狐狸:
「只怕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啊。自從皇上大赦以後,便有好事之人將納蘭容若,二哥,海易以及安明輝並稱為京師四公子。人人皆有爭強好勝之心,海易乃是開國元勳海蘭察之子,也是身份尊貴,去年也曾在前線軍前效力,昔日與納蘭一文一武並稱為雙壁。怎會甘心被二哥你輕易壓倒?更何況這淑德公主深得皇上寵愛,若能娶她到手,定然是仕途上的一大臂助!因此於公於私,海易都放你不過!」
寶玉輕輕舔著略現乾澀的嘴唇:
「因此,你就特意安排下這個機會,讓我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與之見上一面?」
「不錯,現在二哥應該對這個人有一個大至的真實印象了吧?」
寶玉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的把玩著手中的杯子,忽然又提出一個問題:
「先前他們離開的時候,那名海沁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載灃回憶了一下恍然道:
「二哥想必說的是宗學吧?京師中為免我等世家子弟終日遊蕩,因此宗人府特意開辦了三所宗學。以管束,督促,栽培八旗中那些暫無差使的子弟,二哥初來京中,若前線無事,也定會被皇上勒令進入宗學,而以您此時的身份地位,應進皇族子弟所專屬的那所——而海易兄弟此時也在裡面。」
寶玉沉吟了良久,心中一時間也不知道瞬息萬變了多少個念頭。忽然抬起頭來向著載灃展顏一笑道:
「說吧,你們要我怎麼回報?我平生不喜欠人情,你大可直截了當的說將出來。」
載灃一怔,臉上卻露出敬服之色,恭恭敬敬的向著寶玉一禮到地:
「實不相瞞,今夜二更,公子若有空,可否前往天橋一行?作為交換,本教在此行之後,還將透露一個關於皇上立儲的重要機密!」
寶玉眼中射出針尖一般銳利的光芒:
「你要我一個人去?去做什麼?」
載灃苦笑道:
「上面交代說,公子身邊的從人最好不要超過三人,至於去做什麼……慚愧,我也不知道。」
旁邊一直都未開口的焦大忽然開口,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彷彿直震入在場人的五臟六腑,共鳴起一陣惶亂的低顫:
「聽你這般說來,難道我家少爺什麼事都不做,前去走上一遭也可?」
載灃尷尬道:
「似乎……上面就是這個意思,同時還帶了一句話,說公子若是不去,將來說不定會遺恨終生!」
寶玉與焦大對望了一眼,均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迷惑。事實上,依照目前大羅教的喧囂聲勢,若要刻意對付自己,實在不必這般大費周章,何況就目前的情勢來說。兩者之間也正處於互相利用的蜜月期,沒有什麼根本利益上的厲害衝突,實在還沒有任何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必要啊。
——那麼大羅教將這一切搞得如此神秘卻是為何,他們的葫蘆裡,
究竟賣的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