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界上,斗勢勝於鬥智,而鬥智又強於鬥力-
——若是等到要在人數上見勝敗,於武力上定輸贏
——那早已落了下乘。
不戰,
而屈人之兵。
這才方顯英雄本色。
——有時候,要想辦成一件事,得要迂迴曲折,得要以退為進,得要顛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
——世間的所謂大事,便是極難辦的事。
——所謂大人物,就是把極難辦的事辦成的人。
如此,
而已。
徐達渾濁的眼直直的盯著地面,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盤算些什麼。
可是沒有人敢於輕視於他。這個衰弱頹廢得彷彿半截身子都踏入了棺材的老者。就算他不說一句話站在那裡,僅僅是站在那裡。就給人以極有份量屹立的錯覺。
事實上,這名大勝元人後聲名顯赫的大將也已不必說話,只憑他今日抱病前來上朝的行動便已經清晰的闡明了他的意思。
殿中安靜非常,每個人沉重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雍正依然那般神情陰翳,眼睛精亮,。抿著嘴,定定的看著堂下倔強得似一塊頑石的徐達,兩人在空中對視良久,目光裡有太多太多的無聲交流。這對君臣相知數十年,心中有很多不便說,也不能說的苦衷便在這默默的對視裡表露無遺。
——歲月無情,昔年意氣風發的君臣,今日均已經是日暮西山,白髮蒼蒼!
徐達的眼裡忽然流露出頹廢之色,他淡淡淡淡的低聲謂息了一聲。
「罷了!」
說著緩緩舉起手來,除下了頭上的那頂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象徵了榮耀與權利的官帽,就像手上捧著的是一座莊嚴景仰的神像。慢慢的捧著它輕輕的置在了光滑的殿心中央。最後神色淒涼的對著雍正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淒然退了出去。
雍正看著徐達頭上花白乾枯,在空氣裡微微飄動的發,眼中的悲哀之色彷彿漲潮一般漸漸漫溢。這個難得表露出心中真實感情的九五至尊喉結上下**了一下,啟唇欲語,卻顳颥了半晌,終於終於無力的揮了揮手,別過臉去。
——此時冷靜下來數日的雍正其實深知殺掉賈寶玉絕對是弊多於利,可是!
——可是皇家的威嚴,終不能被侵犯!
這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事,是要違背自己的心意去做的。就連皇帝也無可奈何!
這對君臣,至始至終都未交一言,但是交流過的東西,實在已勝過千言萬語!
站在寶玉對立面的大臣,面上都浮出了如釋重負的欣喜神色。這世界是*實力說話的世界,攜數十年從未有過大勝歸來的徐達,對皇帝的影響力大到了什麼程度,誰也不能也不敢妄下斷言!
——但是目前顯然徐達的努力失敗了。
——換而言之,目前連徐達這個最大的變數已經不能挽回雍正處死賈寶玉的決心。那麼還有誰能有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實力?
看著徐達佝僂衰老的身影蹣跚著緩緩步出金巒殿,殿中群臣的心中均不約而同的生出了一種莫名的兔死狐悲的感覺:
——若干年,或許就是數日數月以後,這個場面的主角便是否就換作了自己,捫心自問,若是自身處於這種局面下,又是否能若徐達這般全身而退?
雍正瀏覽著殿中眾人的面孔,忽然又恢復了那幅古井不波,沉冷陰刻的模樣——徐達能夠說放就放,說走就走,可是他的肩頭還擔著整個國家,他的身上還承受著要將這個皇朝傳承下去的命運!
雍正目光凝聚,微微點了點頭。旁邊侍立的小黃門立時站出來朗聲道: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接下來便是例行程序的奏對,處理公事!緩緩流淌的時光便在這繁雜中如常的過去。暖煦的太陽也升了起來,把光芒透過殿頂的琉璃瓦映落在了殿中群臣的身上。
同時也照射在了天牢中從容閒逸的寶玉身上。
在經過了昨夜的動亂以後,刑部也加強了對天牢的戒備,特意將這名欽犯特意轉移到了一所更隱秘,更狹小,更不易為外界察覺的牢房中。
——大理寺卿周敦和賞識賈寶玉是真,但是他也絕不希望自己因此而背負上一個縱放欽犯的滅門大罪!
因此寶玉的四周,更有一十二雙警惕的眼睛密切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在這種情況下,就是一隻蚊子想要飛進來,也會在這犀利的目光下無所遁形!
然而看寶玉的神情,卻直將這戒備森嚴的牢房當作了春光明媚的郊野一般!他微笑著立起身來,行向牆角旁邊一個木桶。之中清澈透亮的水忽然被兩隻非常白淨秀氣的手鞠起,澆在他的面上,冰涼的清水自灼熱的面頰上流淌而過,寶玉讚歎的快慰呻吟了一聲,水珠自他指間漏過,點落成成千上萬的碎花濺玉。
水面漸漸平靜下來。
倒影出一張帶著三分從容七分自信的年輕人的臉。此時看來,他的表情是愉悅的。而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激動興奮之色。
「嗯,這時間……差不多該是時候了吧?」
……
早朝的議事,已經到了尾聲。換而言之,就是各方面勢力的妥協,各項權力的爭奪已經到了尾聲。嘈雜的聲音漸漸平息了下來,雍正威嚴的目光掃視全場,忽然停留在了一個人的身上。訝異道:
「索愛卿何事悲傷?」
殿中諸人齊齊將目光投射向左列文臣中第六位的索倫,只見此人神情暗淡,雙目微紅,竟彷彿剛剛才垂過淚一般!
六皇子派系的人肚裡均暗自好笑,心想這索倫一大把年紀了,名利之心卻還是到老尤盛,眼見得力保的賈寶玉敗局已定,他自身也將被排擠,為求得雍正憐憫自保,竟然在這金巒殿上公然失態!
索倫似對四周投射而來的各種鄙夷,譏諷目光似若未睹,黯然奏對道:
「臣一時間驚憶起昨夜故人托來之夢,心中百感交集,驚動聖顏,罪該萬死。」
雍正正被一早晨的繁冗公務攪和得頭昏腦漲,聽說這等奇事,精神一振好奇笑道:
「哦,究竟是何等故人,竟然還能死後有靈,以一夢攪得索愛卿心神不寧?」
索倫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個動作使得他臉孔上幾十年來堆積的滄桑,煎熬,堅忍連同皺紋都堆積在一起。在他旁邊立著的多年知交同時也是多年宿敵趙中明忽然自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很奇特怪異的感覺。
——這種感覺彷彿只能從投入了所有家當一搏孤注一擲的賭徒身上才嗅得到!
「臣夢到的故人,皇上也曾有過一面之緣!當對其印象深刻非常」
索倫終於大聲奏對道。
他的前半句語聲還頗為顫抖激動,但是說到一面之緣四個字之時,卻已放緩,不疾不徐的吐露了出來。話聲裡已多了幾分看破生死,聽天由命的譫然寧定。
雍正皺起眉頭,苦思了半晌疑惑道:
「能讓朕印象深刻非常的?」
索倫森然道:
「便是本朝七年,以奇兵突入盛京(瀋陽),褻瀆太祖皇帝(即努爾哈赤)寢陵的蒙人悍將,赤老溫!」
斯時雍正新登基不久,還忙於在朝中肅清異己,削弱幾名兄弟的勢力,不意被元人窺準了時機,聲東擊西,一舉攻入了清朝的舊都盛京,更挖掘歷代皇陵,大肆掠奪其中財寶。最後還是雍正率十三王允祥御駕親征,苦戰七日夜後,偏偏後院起火,又聞說當時十四王爺允賧不甘雌伏,趁此良機在京中蠢蠢欲動!雍正只得忍受祖宗陵墓被掘之辱,與元人領軍主帥赤老溫定下停戰條議,斯時索倫也作為軍中咨議與會其事,此事被雍正目為奇恥大辱,就連赤老溫的名字也罕有人敢於提起!
雍正面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殿中忽聞「啪」的一聲,原來卻是心情激盪的皇帝無意識的手上加力,拗折了手中的硃筆!他心中的惱怒與痛楚——可想而知!
旁邊頓時有覬覦索倫位置的官員出來添油加醋的譏諷道:
「索大人看來當真與元人交情匪淺,連做夢都要與之交結一番。」
索倫卻根本不理會這些閒話,望著雍正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
「臣昨夜夢到,滿身血污的赤老溫特地要我帶話給以劉仰林為首的各位大人,感激你們暗中為他報了這殺身大仇!」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
趙中明忍不住斜眼向身旁的索倫看去,不知怎的,素日裡比他矮小肥胖的索倫雖然跪拜在地,但是自殿頂上射入的陽光恰好將他的影子拉得頗長,完全遮蓋在了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