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宴賓樓特別熱鬧.
這是因為整整第三層都被人包下了的緣故.
若非賈府管家親自出面,作為金陵城中最火暴的酒樓之一,通常是不會答應客人將位置最為金貴的第三層完全包下來的.
夜雖然已深了,但第三層上還是燈火通明,熱鬧非常,杯幌交錯聲絡繹不絕.
今日這場官司,表面上得益最大的乃是賈赦與賈雨村——因為此事畢竟是自他們身上而起的,於情於理之下,他們都要擺酒答謝在此事上大為出力的陳閣老與寶玉——
卻不知道他們兩人只是被殃及的小小池魚,若非寶玉矢志要將聚賢莊發揚光大,這場禍事也不會從天而降.
這個道理,能夠看破的聰明人即使看了出來,自也不便說破.而敢於說破的人,卻又未必有這個智力.
在場的一干人等緊張了數日,當真是食不甘味,甚至連覺也睡不安生,如今心中大事既去,過慣了養尊處優的他們自然要先飽口腹之慾,再安安穩穩的睡上一大覺.
這家酒樓卻同它處不同,其三大道招牌菜俱是家常小菜,偏偏俱能推陳出新,就拿眼前上席的這料八珍茄子來說,紅亮可人,其上又灑以青綠相間的侉瓜絲,當真是色香味俱全.賈雨村見陳閣老吃得甚喜,命小二多上一份,那小二滿面都是難色,過了一會,卻是掌櫃點頭哈腰的過來賠罪,說是料未備齊,不敢拿次貨上來孝敬各位貴人.
賈雨村在金陵素是「威名遠揚」,「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正是其為人寫照,好在這廝雖然貪婪,卻不平庸,政績上倒還是興修水利,改善道路頗有才幹連他開口吩咐掌櫃都說沒有,寶玉情知是真的沒有了,卻奇道:
「烹一味茄子,需要什麼好複雜的料,掌櫃的話好生令人費解?」
他乃本是好奇而問,賈雨村卻會錯了意,以為掌櫃故意推搪,頓時臉色陰沉了下來,老闆見狀不妙,聯想到石呆子家破人亡——連王爺也沒替他翻成案子——背上一股惡寒冒將起來,也顧不得什麼機密了,忙急急分說道:
「各位不知這道八珍茄子,做起來真真是麻煩到家!要把才下架來的茄子的皮攮了,只要淨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撕下的雞脖子肉並香菌,新箭竹筍,上料香菇,五香腐干,各色乾果子,盡切成丁子,細細的拿小火使雞湯——須得是老母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裡封嚴,放幾日入味後方能做菜.」
一干人聽了,盡皆笑歎,寶玉舉筷夾了些盤底,細嚼了半晌笑道:
「怪說不得我吃了半晌,感覺這味八珍茄子什麼味道都有,偏就沒有茄子味道了.」
眾人聽了都笑,老闆見賈雨村不再深究,知是過了這關,伸手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只覺得雙腳都在發軟.
不一會兒,又上了一道看來極其家常的菜:
水煮白菜.
偏生這道菜上的時候,還是由五六人親自出馬,在每一位賓客面前先放了一個盛了清水的小碗,請每個人先漱口後,再由掌櫃小心翼翼的倒入無色透明的一小盅清湯,上面布了一片黃綠的白菜葉子.看那寶而重之的樣子,似乎浪費了一點湯汁也是天大的罪過.
賈雨村首次來此,眼睛都瞪大了,如此裝模作樣的弄了半天,竟就搞了這麼一小碗白菜湯!看旁人都舉起調羹舀了送入口中,自己也只得沒好氣的拿起面前的銀勺,薄薄的刮了少許清湯,放入口中.
一嘗之下,整個人頓時如中雷擊,呆住了.這看似白水的湯味竟是奇鮮無比,只覺那液體在口腔裡盤旋巡行數次,將其自身攜帶的各種鮮味有條不紊的釋放了出來,一時間口中深濃鹹淡,精彩分呈,到後來在這口湯味道漸漸轉薄,將咽而未咽之時,心底竟油然升出些許不捨之意!
這道菜雖然觀之不甚起眼,卻內蘊十足,恰似中國古代一名滿腹經綸的落拓書生!
「奇了,真是奇了.這樣看似清湯寡水的一小碗白水,竟是這般美妙,也不知道老闆選的是什麼白菜,竟是如此鮮法.」
寶玉飲了一口,由衷的讚歎道.
孟老聞言笑道:
「老夫昔年走南闖北,也曾在蜀中吃過一道類似的菜,饒寶玉你伶俐非常,也斷是猜不到這味看似普通的白菜湯是如何做將出來的.」
寶玉奇道:
「難道又與那道八珍茄子的瑣碎做法彷彿?」
孟老撫髯笑道:
「非也,彷彿二字卻不貼切,從湯味來說,應當比那茄子還麻煩得多.」
「當年我在蜀中嘗到的那味湯也與這個一般,看似清亮若水,據廚師說,要以雞,鴨,蟹,蝦,小羊脊肉,香菇,乳鴿,魷魚等至味,分別以醋與茴香等作料采密法炮製,之後下鍋,以紗布包裹,頭湯不要,小火烹飪十二個時辰後,不斷放入新鮮白菜心以濾去油膩,而菜心一變色便要棄去不用,直到將湯色徹底濾清,而這個過程,通常是六到十個時辰不等.」
站在旁邊的胖掌櫃聽得有貴賓解說出此菜的妙處,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忙道:
「這位貴客真乃識貨之人,不過蜀地那種久經戰亂,人煙稀少的荒涼之處,怎能與我們繁華的金陵相提並論,做法確實大至彷彿,用料卻是兩樣,您老再嘗嘗,看看與以前有什麼分別?」
孟老又索了些清水,將口中異味除去,輕輕呷了一口,微閉上眼睛,腮幫子不住鼓動,顯然是要讓湯的鮮美滋味在口腔中充分滌蕩,發揮出來.大約整整過了十來分鐘,這才喉結**,將湯嚥下,迷惘道:
「奇怪,當真好生奇怪.」
老闆滿面俱是心癢難搔的喜色,忙不迭追問道:
「怎樣,怎樣?」
孟老疑惑道:
「兩道湯的鮮美程度或是差相彷彿,但是細細品味之下,此湯嚥下之後還有一種分外清爽的芳醇口感殘留在齒頰之間,久久不會散去.
老闆的臉上已笑成了一朵花:
「客官真是好手段!除了我們的用料加入了海鮮以外,還因為本店最後一道萃取工序乃是以新鮮嫩筍,薄荷葉先在二十年陳的女兒紅中略醉過後,再來萃取.因此後味十足.」
此後又上了一道蛋炒飯,一嘗之下,也是口感極佳,寶玉欲待再索一碗,奈何這位主廚因為料理出這三道菜式,實已殫精聚智,已去休息了,其實寶玉心知這乃是這位廚師的高明之處,蓋因過猶不及,一旦滿足之後,他做的菜未免以後誘惑力便會下降不少,再不會給人以現在的意猶未盡的深刻感受.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看著最後離席的賈赦歪斜著的身影消失在馬車中後,寶玉靜靜站立在長街之上,經歷了一場歡宴的他依然如平日裡一般整潔從容,只有面頰上多了幾分酒意的酡紅.
夜色極柔和,微風拂過燒熱的臉龐,耳聽江水潺潺,有一種生機蓬勃的清新.
沉思中的寶玉忽然揚了揚眉,這個動作使得他額頭正中的那點紅痣若星子閃爍一般耀起了一剎那.
「去金陵府衙.」
他用一種斷然的語氣吩咐道——
表露了身份的怡親王允祥,便按照慣例,入住了金陵府衙!
入夜之後的衙門分外安靜.
更何況此時已近夜央.
寶玉遠遠的便下了車,一路上從容行來.門口站著的衙役自是識得他的,寶玉問明了怡親王允祥的下榻處,緩步行了入去,對守衛在門口的面無表情的大內侍衛道:
「有勞大哥通傳一聲,就說賈寶玉求見.」
那侍衛還未回話,就聽見裡面有人微笑道:
「王爺果然料事如神,一早便說賢弟定會前來.」
說話的人長衫飄飄,儒雅清俊,不是納蘭還會是誰?
寶玉前行數步,與納蘭把臂而行,惶恐道:
「小弟白日裡為求保命,多有冒犯王爺與納蘭兄之處,此番特地是前來領罪的.」
納蘭笑道:
「王爺豈是如此量淺之人?他心中只有黎民百姓的疾苦,若是賢弟當真做出那等殘害百姓,魚肉鄉里的事,任你如何舌燦蓮花,王爺也斷然不肯罷休的.」
說話間兩人已行入了正面廂房,此處頗為簡陋,想來仔細打掃過甚是潔淨,新刷上的白灰卻也掩蓋不住牆上龜裂的縫隙.寶玉微微一楞,便看見允祥坐在桌旁,正對著燈亮臨貼.
此時雖是私見,卻也不能失了禮數,寶玉便按照普通參見王爺的方式拜見,允祥卻命他如前行子侄之禮這乃是寶玉的精細之處,從這等小事裡,就輕易試出了允祥對自己的好感至少還未喪失.
雖是如此,寶玉起身後卻也不坐下,只是垂手侍立一旁,故作惶恐道:
「十三叔,侄兒此時卻是前來領罪的.」
一直溫和雍容的怡親王聞言微微挑眉,這個微小的動作卻分外的流露出一股強烈銳利的氣度,只有這一時刻,才真正讓人感到他乃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曾經統帥數十萬大軍的威儀.
他手腕微動,運筆斜捺了出去,原來寫的正是一個「聰」字,允祥抬起頭來,似笑非笑的道:
「你要說的,是否是與鹽幫結怨的開端?」
寶玉心中一凜,沉聲道:
「不錯,其實今日堂上,倘若單是我一人還罷了,卻關係到我大伯父與賈家的性命威望,小子不得不隱瞞了一些重要的關鍵轉折,但是王爺盡可調查,寶玉也可以指天發誓,絕對沒有傷害任何一名良民百姓!」
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允祥神色頓和,溫言道:
「坐下來慢慢說.」
寶玉自然是不會將自己販賣私鹽這等見不得光的事情抖露出來,只說自己幫助表兄薛蟠採購宮中用品,無意間撞見了鹽幫中人販賣私鹽,更拐賣幼童,一怒之下,喚了手下人出手將人救下,順路還繳獲了三大船私鹽.因為訓練團練頗耗資財,自己又不願意依*家族勢力,便將這私鹽截下,以低於市價的價格出售給了普通商人,百姓.
他這番說辭有真有假,而他手下有分參與販鹽之人俱將家小搬取在莊周圍,他們自然不會將這事洩露出去,私鹽轉手渠道乃是通過陳閣老手下龐大的商業運作絡,無論是交接過程還是出手方式更是隱秘非常.這些知情人不走露風聲,人生地不熟的允祥又怎能分辨真偽?
允祥聞言沉吟良久道:
「這些飛來橫財,想必你都花在了組建的那支團練身上了.」
寶玉肅容道:
「侄兒畢生志向便是投身軍旅,打造一支縱橫天下的鐵軍,除去必要的花銷之外,賣得三萬四千兩銀兩,盡數花在了這些人的身上.」
允祥與納蘭對望一眼,會意而笑.允祥站起身來拍著寶玉的肩膀笑道:
「你沒有騙我,很好,果然把我當成十三叔.」
寶玉正茫然間,納蘭笑道:
「今日結案之後,王爺便將案卷調出,分析了兩個時辰之後,斷定若要以三百人先守後攻,在極短的時間內再奔襲幾十里,擊破數倍於己的敵軍,那麼除卻將領這等因素外,這支軍隊的配置裝備,人均當在百兩紋銀以上,還應有騎兵這等兵種自旁突擊.你所報出三萬四千兩的數目,與王爺估算數目相仿,因此才有先前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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