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便見納蘭長身而起,若玉樹臨風一般,將一氣呵就的新詞遞了出去,不多時,蘇小小便啟唇輕唱將出來:
菩薩蠻
為春憔悴留春住
那禁半霎催歸雨
深巷賣櫻桃
雨余紅更嬌
黃昏清淚閣
忍便花飄泊
消得一聲鶯
東風三月情
其聲若珠落玉盤,丁冬冷然,上來便起了個先聲奪人之勢.圍觀旁人聞到這等佳音妙詞,盡皆歡喜讚歎,復又想到此時己方不免落敗,又復黯然歎息.
方雲兒轉頭回顧紅船中人,一雙秋水也似的眸子中滿是懇求希冀之色,嬌弱的身子在風中微微顫動,楚楚動人,望之令人生憐.江南或有著名詞人,均自重身份,不肯前來參加此等典禮——其實這些人平日裡乃是青樓常客,只是表面上要撇清罷了——環顧席上,便只有這名賈府二公子或能相助於她.
寶玉心中卻大是不願攙雜入這些糾葛中去.他深知人怕出名豬怕壯的道理,何況是要直面與當朝二品的大學士之子相抗?賈家雖是國戚,卻也不願惹上如此強敵.
遲疑間旁邊人等卻已看出端臾,頓時有好事者振臂高呼:
「寶二爺上啊!別讓咱們金陵失了臉面!」
一時間,台下呼聲無兩,熱鬧至極.寶玉乃是極沉得住氣之人,心中打定主意,任下面人呼喝,只作不知,陳艋在旁心癢難耐,幫腔了兩句,寶玉把玩著手中茶盞良久,方道:
「艋弟,我問你,姑且不說我勝得過納蘭性德與否,便是勝了又如何?你我能從中得什麼好處?不但要結下當朝大學士之子這等強敵,若是傳入朝廷耳中,說兩人官宦子弟,不務正業,流連於青樓妓館間,那便是天大的禍事!
「一旦敗了,那更是丟了金陵的臉!而且回去也要受罰.,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你杭州那哥哥對你構不成威脅,義父的家業該是由你承襲,以後做事說話,都要動動腦子先想想,什麼事當做,什麼事又不當做.」
陳艋聽得寶玉說到「受罰」二字,面上肌肉猛然一搐,心中顯是驚怕.後來聽得家業由他承襲這話,心中復又大喜.寶玉說的這些教訓他話竟欣然受了——不知怎的,也只有這位令他敬服的義兄能夠管教住他,其餘人包括陳閣老在內說的話,這廝都將之當作耳旁風,聽了就忘,身份地位頗低的只怕還要惡言相向.
此時忽然綠船上有個面目陌生的侍從行了過來,對寶玉呈上一張燙金拜貼輕聲道:
「我家主人說,公子盡請一展身手,一切後果由他承當,不用顧忌什麼.」
寶玉微愕,接過貼子一看,見上面寫著「……忠肅公名龍諱鐵」.寶玉思索半晌,始終未憶起哪位公侯名為龍鐵的.忽然回想起眼前這名侍從說話的聲音,心中一動,忙恭敬起身道:
「既然長者有令,小子自然盡力而為.」
陳閣老曾經迎駕四次,陳艋這方面自然經驗豐富,他看著這侍從離開的背影,在寶玉耳旁小聲道:
「二哥,這似乎是位……公公?」
「公公」二字陳艋說得極輕,寶玉看了看身旁無人,微微的點了點頭.陳艋心中一凜,揮開身旁從人,狠狠盯了盯綠船中人兩眼,顫聲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見過皇上.」
寶玉一面喚人拿紙筆來,一面輕聲道:
「可不是皇上身邊才有太監的,而皇子不能私自出京,能對這種場合有興趣的,那麼便只有寥寥幾人.我敢斷定,不是以風流著稱的九王爺,便是排行十三的怡親王!」
陳艋聞言往綠船上細細認去——這廝頗得陳閣老寵溺,一直被父親帶在身邊,早年陳閣老京中尚未外放之日,朝中大多權貴陳艋均在府中見過.他努力回憶著記憶裡的模樣,最後終於判斷了出來.
「二哥,你說得沒錯,是怡親王.」
寶玉聞言心中大定,怡親王允祥乃是今上的心腹兄弟,為人豪爽,乃是一員戰將,登基之時候出了極大的力氣,他深明進退之道,知道雍正心中善於猜忌,遂主動放出手中權力,寄情於詩詞歌舞中.因此極得當今器重,既然是他放話出來,那麼便是真的想看自己與納蘭容若相互較量一番,別無他意.
他心中轉念,手上卻筆走龍蛇,未見絲毫滯澀.這位賈二公子此時已是方雲兒手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得他首肯相助,早早的便候在一旁鋪紙磨墨巴望著,見這位年輕公子不負眾望,須臾間一首新詞便信手拈來,又驚又喜,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絲希望.
此時她也顧不得寶玉筆跡拙劣,自己拿了匆匆強記起來,旁邊侍立的那幾名樂師也湊過來,寶玉卻淡淡道:
「方雲兒姑娘記熟便是,你們只怕把握不到我詞中神髓之意.」
說著便喚人拿過一管新竹製就的洞簫來.
方雲兒卻是大喜,賈二公子的簫技方纔已展露過,實在比自己身旁這幾位樂師強出不少,自己若得他相助,勝算又多了幾分.
對面紅船見寶玉恣意揮毫,頃刻而就,與納蘭相較毫不遜色——除了寶玉那手字以外——口裡不說,心中暗暗稱奇.驀的簫聲一起,方雲兒口唇微動,唱的竟也是一曲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
寒山一帶傷心碧,
暝色入高樓,
有人樓上愁,
玉梯空矗立,
宿鳥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
長亭連短亭.
淒寒傷心之意,在嗚咽的蕭聲裡流離而出,四下裡人黯然咀嚼詞意,回想此生離別時刻,頓時產生了內心共鳴.
一曲唱完,聲漸湮息,眾人正想鼓掌讚歎,豈知餘音裊裊裡,蘇小小溫膩的嗓音又飄飄渺渺的響了起來.
在這短短片刻裡,納蘭容若竟又作出了一首新詞交予蘇小小唱了起來.並且,他也引了一支通體雪玉也似的洞簫,親自伴奏!
這樣一來,這場聲勢喧囂的南北之爭的關鍵,已然繫在了面前這兩名一般瀟灑風流的年輕公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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