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帶人駕著雪撬趕到格勒珠爾根的時候,臉皮已經凍成了水蘿蔔一樣。】整個人窩在雪撬前面的坐板上縮成一團,全身上下都被皮襖包裹著,只露出了兩隻眼睛。可即便是這兩隻眼睛,也差不多都僵在了那裡。楚鍾南等人幫他們止住雪撬之後,又是拿雪搓,又是掐人中,最後看到不行,把幾個人拉到住處灌了兩碗熱乎乎的羊肉湯,這才緩過氣兒來。
「曹老闆,做生意而已,不用這麼拚命吧?」
格勒珠爾根是一座土城,範圍不大。原本能住上千人左右,可自從齊賽率領兩千餘人住進來之後,城池立即就顯得窄了許多,一部分人只得自行到城外去住。楚鍾南所率領的「百戶」在這些蒙古部落之中形單影隻,人數又最少,自然就成了首個被趕到城外的。可光住帳蓬又如何擋得住北方的陰寒?楚鍾南一行雖然也有過在冬季行走於西伯利亞的經驗,但每一次的宿營也都是有選擇的,最差也壘起過雪牆。可如果要常久的住,自然不能等到下雪天,所以,沒奈何,只好趁著冬天還沒到的時候在城外起了一個四方的土圍子,圍牆高個三四尺,直徑也就是二十丈左右,圍子裡面搭上帳蓬,勉強度日。而被分到城外的那些蒙古人看到他們的舉動,也紛紛有樣學樣,在四面也都築起了土圍子。結果,大城小城,倒是相映成趣。不過,住處解決了,所有財物,包括馬匹都被收走了,楚鍾南等人的伙食問題又變得十分艱難。雖然也可以去打獵,可附近根本就沒有多少獵物,最後,還是楚鍾南用自己的望遠鏡跟齊賽諾延換了那一百頭牛跟兩百隻羊之後才稍顯得舒坦了些。
「嘿嘿,讓百戶大人見笑了。生意人嘛,身不由己啊。」
曹彬長得極為乾瘦,三十多歲的人卻跟六十七歲的老翁一樣,有著一張干樹皮樣的臉,笑起來頗為難看。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冬天最冷的時候,帶著幾個人駕著雪撬,穿過茫茫草原,來到了格勒珠爾根這個在十七世紀初可謂地處極北的小城。為此,楚鍾南頭一次對中國商人肅然起敬。雖然他在敬重這傢伙的同時也極為不爽對方私賣鐵器與蒙古人的行為。
「你們帶來的東西我看了。差不多一千斤小麥種子,還有十個犁頭,二十幾把鐵鍬,十幾柄鋤頭跟鐮刀。這些東西,好像還不值我的價吧?」又等了一會兒,看曹彬已經緩的差不多,楚鍾南便也不再客氣,開始拉起了正題兒。
「百戶大人,您也知道,這幾年關內的糧食也緊。一千斤小麥種可不好弄啊。這還別說您要的鐵鍬鐵鎬了。出關的時候,就是帶個鐵鍋,要是被那些邊軍將士查出來,少不得也是要掉腦袋的。曹某為了您這票生意,那可是豁出去了。」熱湯發揮了效力,寒氣外散,曹彬打了個寒顫,精神卻好了許多。聽到楚鍾南指摘自己的貨物,急忙分辯道。
「呵呵,林丹汗早就跟明廷互相聲援,以抗女真。也達成了互市的協議。我可是聽說,明廷還要給林丹汗每年白銀千兩的饋贈呢。你弄點兒商品出來難道就那麼難,竟還要掉腦袋?」楚鍾南一邊暗暗為林丹汗的沒出息搖頭歎息,一邊也為自己居然找出這麼一條理由感到委屈。他其實並不想站在蒙古人這邊兒的。可這情形實在是讓人沒法兒。
「百戶大人您這就是有所不知了。朝廷是朝廷,可邊軍是邊軍啊。這些年,關內的事情多。邊軍將士根本就沒什麼軍餉,那些大商隊他們又招惹不起,不拿我們這些小商小販的作弄,他們連年都過不好。曹某選在這個時候北上,其實也就是看在天氣冷,邊軍將士不願巡視,草原上也比較安全,能一路暢通無阻。」狗仗人勢的東西。好好的漢人不做,居然跑來給蒙古人當走狗。也不知道你這個百戶是怎麼撈到手的,還敢擠兌老子。曹彬暗暗撇了撇嘴,面上卻是一副哀歎的樣子。但是,在看到楚鍾南身邊射過來那兩道藍色的眸光之後,他的表情卻有些把持不住,只好把臉轉到了一邊,裝出一副打量帳蓬裡的擺設的樣子。
「一千斤小麥種子其實差不多夠了。只是鐵器不夠……」
楚鍾南歎了口氣。他是秋天來到格勒珠爾根後不久才認識這個曹彬的。這人當時還以為他也是關內來的,還拉著他喝了一碗酒。就只是一碗酒,憑著這碗酒,還想套出他的來歷。後來他才知道,這傢伙居然害怕他也是到格勒珠爾根收藥材,來搶生意的。之後,曹彬知道他是一名「百戶」,也人更加熱情,拿出了幾兩銀子,希望他能以百戶的名義幫著收購藥材。他沒答應。之後,這傢伙又前往格勒珠爾根不遠的幾個蒙古部落進貨。而就在這段時間內,他知道了附近有條松花江,女真話「天河」之意。這才明白自己極有可能處在吉林,或者是黑龍江境內。之後,因為齊賽諾延不給任何物資,他自己又沒有了什麼財產,手下一幫人連過冬的食物都不夠。只好跟大家一起商議。最後的結果就是他拿望遠鏡跟齊賽諾延換了一些牲畜。但之後劉德正卻又嘟囔說不會放牧。雖然早不說,晚不說,非要等到東西送出去了再說的行為實在是讓人難受,可他也必須承認劉德正說的對。放牧並不是簡簡單單的活計,沒點兒經驗,三百頭畜牲還要負擔他們的口糧,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禍害個乾淨。所以,他只好再去找那齊賽諾延,說什麼自己的土圍子住著難受,懇請諾延再給點兒恩惠等等肉麻的話。也可能是齊賽諾延拿著望遠鏡正高興,隨口應了他築寨墾荒的要求。但是,他們每年產的糧食至少要拿出一半來交到城裡。
有了地,有了牲畜,接著卻又發現沒有糧種,甚至連農具也沒有。而蒙古部落裡面也基本上沒有這些東西。所以,想來想去,趁著曹彬南歸的時候,他又與其商定了這樁交易。而他所交付的,正是當初送給美洛妲的那一面小鏡子。--他此次回來其實還帶著幾面玻璃鏡子,可全被林丹汗搶走了。美洛妲隨身帶著的那一面已經是最後的一塊,堪稱無價之寶。
「曹某也知道僅憑這些東西就想換到大人您手裡的寶貝是有些不夠。可是,一來曹某人手不夠,二來這路途確實遙遠,實在是帶不了太多的東西。還請大人見諒。」曹彬又道。
「開春兒再給我弄些鐵器來,行嗎?」楚鍾南又問道。
「百戶大人,為了您這筆生意,曹某手頭上的銀錢已經全部花出去了,連房子也典當了。就算是我有意明年開春再做這筆生意,也是做不動的呀。」曹彬一副苦相,眼睛卻四處亂瞄。
「一面玻璃鏡子,在西方的價值是十萬金幣以上。曹掌櫃,恐怕你就是連自己也賣了,也不值這個價錢吧?」典當了房子?光你這混蛋進一趟山收的藥材賣出去也夠買上幾萬斤糧食了,拿一千斤小麥就敢出來換玻璃鏡子,還不是看準了老子這邊要東西要的急?真***臭奸商!楚鍾南翻了翻眼皮,暗中罵道。
「要不這樣,大人您要是信得過我,將那鏡子交給我,我拿到關內賣個大價錢,然後,再弄一批貨來交給您,到時我包您滿意,如何?」曹彬笑咪咪地看著楚鍾南,又道:「大人您也知道,曹某跟那
些大商家沒得比。人家就算在這種局勢,也照樣能深入遼東去收山貨,我這種人也只有到格勒珠爾根這裡才能蹭點兒小生意。就算這次能跟您做成一筆大生意,我這根本還是不能丟的,除非以後不做生意了,要不還不是得來這兒。只要我來了這兒,還能逃出您的手掌心?是不是?」
「一面鏡子,真要賣出了高價,夠你吃喝一輩子的了,還用跑這兒來受苦?」楚鍾南笑道。
「大人,您這是信不過我?」
「不是信不信得過,主要是你的東西不夠,付出的太少……」楚鍾南悠閒地說道。
「大人,曹某當初可沒讓您拿訂金,大冬天,能凍死人的天氣裡把貨給您拉了來,您現在卻來這一套,是不是有點兒不講信義啊?」這就掀底牌了?曹彬微微歎了口氣,有些不悅。他其實早料到楚鍾
南會來這一手了。可是,那面玻璃鏡子實在是太誘人了,如果能弄到手,他這輩子都夠了。趕在這麼冷的天氣把貨拉來,其實也是生怕楚鍾南在來年春天會找到其他的商人。到時候,這麼一件生意黃了,他非得後悔死不可。可同樣的,他也擔心楚鍾南會翻臉不認帳,畢竟那面玻璃鏡子寶貴異常,自己就只是一個收山貨的小商人,來往蒙古關內也就只能掙個小康,傾家蕩產也弄不來能值那面鏡子千分之一的東西。所以,想來想去,他才只弄了一千斤小麥跟幾十件鐵器,想以此看看楚鍾南的態度。可是,同樣的,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小氣」,對方肯定也不會大方。真真的左右為難。
「信義我當然看重。可是,有時候如果我自己講了全套,別人卻只講一半兒,那怎麼辦?……」
曹彬左右為難,楚鍾南何嘗又不是?他的家當已經沒多少東西了,如果就這麼輕巧地把玻璃鏡子拿出去,這姓曹的如果從此杳無音訊,他上哪兒找去?幾十件鐵器,夠種幾畝莊稼?
「還沒有談妥嗎?」美洛妲同樣裹著一件羊皮襖,一邊拿著木棍兒撥弄著帳蓬裡的篝火,一邊看著楚鍾南跟曹彬討價還價:「幹嘛不簽一份兒契約?」
「契約?」楚鍾南苦笑著撫了撫女人的臉蛋兒,「契約也是需要相為的環鏡的。沒有相應的環境束縛,再多的契約也不管用啊。」
「那個叫做齊賽的蒙古人並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也不足以成為我們的依靠,另外,我們還殺死了那個叫做努爾哈赤的韃靼國王。你也說過,他的子孫肯定會來報仇,所以,我認為我們現在最緊要的是保證自己不會被那些復仇的軍隊殺死。至於契約,完全可以當成一種臨時的手段,至於它的效力,你可不必太過在意。玻璃鏡子畢竟只是一面鏡子,沒有什麼實際的功效。而且,如果我們能夠回到西方,你自然不會缺少這種東西。」美洛妲說道。
「這話倒也對。」楚鍾南幽幽地歎了口氣。蒙古人的壓迫只是其次,後金國皇太極等人的威脅才是他們真正最需要警惕的。可根據歷史,他對林丹汗實在是沒有什麼信心,哪怕就是努爾哈赤早死了幾年也一樣。而且,誰知道蒙古人會不會拿他們當什麼籌碼?種糧食?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糧食種出一茬兒來的時候。自己又何必還在意一面鏡子?雖然這東西的價值太大,像曹彬這種人甚至還會甘願為之冒生命危險……甘願冒險?楚鍾南突地心中一動。
……
曹彬聽不懂法語,正趁著楚鍾南跟美洛妲談話的時候打量帳蓬裡面的擺設。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看的,就只是一張土炕,其餘的什麼都沒有。可就是這樣,他依然看得有滋有味兒。
「曹掌櫃,答應我一件事,咱們的生意就算成了,怎麼樣?」
「哦?」聽到楚鍾南的話,曹彬一怔,露出了詢問的眼神。
「有機會,幫我向大明官府說一件事兒,就說……我殺了努爾哈赤,正被蒙古林丹汗羈押於格勒珠爾根城。希望大明朝廷解救!」楚鍾南沉聲說道。
「您,您說什麼?」曹彬干樹皮一樣的臉好像一下子就裂開了,整個人差點兒蹦起來。
「我說,我殺了努爾哈赤。現在需要大明朝廷幫忙救命!」楚鍾南繼續說道。
「百,百戶大人,這玩笑開不得。」曹彬知道努爾哈赤死了。後金國的亂局也早就傳進了關內。雖然大家都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也不知道後金國到底亂成了什麼樣,可這對大明來說確實是一個好主意。甚至連民間也有傳聞,朝廷打算趁此時機進軍遼東,一鼓蕩平女真人。可現在,居然有人說自己殺了努爾哈赤……這種事是能隨便說的嗎?那建州老酋連數敗朝廷大軍,會死在這麼一個當了蒙古百戶的漢人手上?
「曹掌櫃,你敢冒著生命的危險,在這嚴冬之日北上,難道就不敢向官府稟報一聲?這費不了多大的功夫吧?」楚鍾南凝聲問道。
「百戶大人,不是曹某不願,實是不能啊。您說您殺了努爾哈赤,有什麼證據?曹某不過是下流的商人,連衙門口的雜役都不敢照面兒,何況還是去通稟這等大事?那官老爺只需一句『荒謬』,就能把曹某扔到天涯海角去等死啊。」曹彬連連擺手說道。
「我曾經收有努爾哈赤的坐騎、盔甲、佩刀,可惜都被林丹汗搶去了。不過,這件事在格勒珠爾根城並不算秘密。你懂蒙古話,打聽打聽應該就能知道是不是真的。」楚鍾南說道。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取信官府?這寒冬臘月,消息閉塞,曹某又身份低微……大人,非是曹某不願做這筆生意,實是做不了啊。」曹彬坐在地上,搖頭歎道。
「我沒說讓你去找別人,你如果能幫我找到遼東經略孫承宗,他總不會不重視這件事吧?」楚鍾南有些急了。他其實也想過自己去找大明官府,可是,身邊那麼多人,哪能說走就走?這裡離城甚近,周圍又全是蒙古人,齊賽諾延的人也是三天兩頭的來看看,他又沒有馬,要是走了,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齊賽諾延的大隊人馬抓回來。到時只會白白受辱。
「難,難,難!」曹彬只是搖頭。
「這樣,我把鏡子給你。你只要寫幾封匿名信投進官府,這總成了吧?」楚鍾南咬牙道。
「這……」
「努爾哈赤跟他的那三百多號親兵被我們綁著石頭扔進了河裡。那條河在哪裡,沉屍的地點又在何處,只有我跟我的人才知道。你可以把這些寫到信裡。」楚鍾南又說道。
「這似乎可以。只是,百戶大人!」曹彬由一開始的震驚已經漸漸的恢復了過來:「您不怕我拿了鏡子不辦事兒,就這麼跑了?」
「我怕。可是,我也沒有第三個辦法了。」楚鍾南長歎一聲,笑了。很無奈,又有些詭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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